沈纵颐的脸攒出一丝疲惫的笑:“我离开前交待的事你都做了吗?”
邬弥从储物戒里拿出留影珠,放出这几日的影像。
沈纵颐略微扫了眼,都是她吩咐要做完的事情,邬弥认真做完每一件事后都会留影存入珠内,为了她方便检查。
“做得很好。”沈纵颐不轻不重地夸奖了句。
邬弥眼内微微泛着点光,收起留影珠后望向主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泄出了点期待。
沈纵颐业已乏力,经过他时拍了拍小傀儡冷硬的脸聊作奖励,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一半峰。
邬弥怔了下,他跟随着她身影的移动而变换了身子的朝向,转身看向主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伸出的手臂又慢慢收回腰后。
主人......今天很累。
但也没有要他御剑......
沈纵颐从灵石中汲取了灵力,然后将灵力倾注进八方符里。
她独身先回了寝居。
富丽堂皇的室内摆设流转华光,宛若透明的绸纱落在榻中美人的身上。
沈纵颐微微放空思绪。
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模样也能让他人失神。
她懒了一会儿,又欠起身将首已从储物间里拿了出来。
经过八日的血色陪伴,首已通体流光更甚从前。
在除祟时隐隐的剑意,现在沾染了执剑者更深更多的鲜血后,竟已能发出清越的剑鸣声。
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每一寸剑身,手指每过一寸,剑鸣便一声清甚一声。
指尖落至剑尖,沈纵颐拨着那锋锐的顶端,定定的瞧了半刻。
兀然不假思索地用剑刺破指腹,逼出几滴心头血出来。
心头血沿着指腹滑入剑身,血色逐渐弥漫填满剑身上的暗纹。
直至那鲜红色将“首已”两个隶字完整地染尽,沈纵颐方停止了供血的动作。
剑鸣声不知何时早已停下。
浅生灵智的首已剑似乎被主人的动作给吓到了。
是以不敢再发出欢快的鸣声。
失去不算少量的心头血,沈纵颐的脸色更添一层苍白。
她将剑横过放在自己的腿上,固执地望着它。
许久许久。
首已承受不住般又颤动起来,伴随着清冽的剑鸣声。
沈纵颐方启唇,声线因失血而飘忽着:“首已,你何时生的剑灵?”
首已未答,它满以为自己还只有微弱至极的灵智。
万物有情,有情便可为人所察。
沈纵颐低眉温柔地抚摸着首已剑,轻喃道:“我知道你已生了剑灵。方才那心头血便是唤你用的。”
“不用与我装不存在。”
“我是你的执剑者,能像感觉自己的存在一样感受到你。”
她话音刚落,首已也再次断了声响。
若说从何时察觉到佩剑亦发生异常的。
沈纵颐可以将怀疑的种子从百年前邬道升把首已剑赠给她那时慢慢挖出。
邬道升在修为上并不重视她,却亲手铸剑给她。
此剑品阶比起陆浑山的财力与他邬道升本身的实力而言,低得实在过分。
沈纵颐用这把剑没有一百年整,却也够九十年了。
她的这把剑比起高品阶的灵剑而言,外观不出彩配饰亦寡淡,但是它水火不侵,跟着她逆天破了数道生死劫而依旧存活至今。
身负废灵根资质,每一个想要突破筑基的举动都是逆天之行。
是以天道规则会降下生死劫与她。
有史记载的废灵根者往往因此活不过五十岁。
而她沈纵颐却已多活了五十多年。
而她沈纵颐的低品阶佩剑也就这样陪着她活到如今。
首已剑定有不凡之处。
沈纵颐从前一直在寻找首已的不凡,直至在她妄图透支修为以突破鬼蜮幻境时,才终于找出。
首已剑能自主生出剑意?
不,是首已剑生出了剑灵。
剑灵在修炼剑意。
沈纵颐深思一番,发现每当有外来者出现时,她总是能获得额外的发现。
卞怀胭与江春与出现时,她活过了废灵根必死的五十岁。
今熹今廿出现时,她的首已剑有了剑灵。
而且都有很巧妙的一个契机。
她的修为都回落下去,自己正是虚弱不堪的时候。
如果不是愈发贫弱的身体给沈纵颐的内心一直拉响着生命警报,沈纵颐几乎认为外来者是福报的象征。
只有修成大道的剑修才能拥有剑灵,佩剑有灵,方能达成人剑合一的至臻境界。
沈纵颐显然还没触碰到大道的边缘,更遑论达成至臻。
这剑灵是谁?
或者说,这剑灵是谁的?
沈纵颐垂眸,眼光冷淡:“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哪位大能要以剑灵为筹码,迫害还是保护我这个小小筑基?”
“你若是不出现,我便不再用你。”
直到沈纵颐说出抛弃的威胁话语,首已终于有了动静。
一阵刺眼白光顿时从剑身身上爆发出来。
沈纵颐被这光芒刺得短暂地闭起双眼。
待察觉白光暗弱下去,她掀起眼帘,朝房中看去。
那是道男人的身影。
银白将袍,皂靴金冠。
皮相极佳,气质严冷。
他站在那儿不动声色,宛若一座森严神秘的小山。
沈纵颐望着他的面庞,蹙眉不解。
俄而困惑至怔忡。
最终眼神渐渐虚无而空白,她昂着细白的长颈,茫然地对那男人唤了一声:“皇......兄?”
第16章 师尊你不能是
那个男人眼眸半阖,听得她的唤声方起眼给了她一瞥。
那记轻瞥里所带的感情色彩淡之又淡,好似这人是冰雪捏的,连眼神都只会让人感觉到一股彻身的寒意。
沈纵颐呼吸放轻,她从没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看见过这种神色,缓缓起身时又心存犹疑,“皇兄?”
首已剑的剑灵,怎会和百年前战死的皇兄生得一模一样?
她渐渐靠近这个男人,右手背在身后,悄悄取出的攻击符文已燃起术莹的微光。
“你是谁?”
......
剑灵极其容易就看出了沈纵颐背后的把戏,双眸依然半阖着,并未在意那枚高级符咒可能带来的伤害。
当沈纵颐走过来,走到他认为足够近的距离时,剑灵慢慢地掀起眼帘,锋锐的寒光从眼梢一纵即逝。
他开口,嗓音醇厚低沉:“沈纵颐。”
沈纵颐停下脚步。
卷翘的睫毛不由在这声久违的全名全姓中震颤了几下。
听惯了旁人唤她师姐,也不耐于旁人唤她纵颐以示亲近。
能这么连名带姓地喊她,好像对她很陌生漠然的人只有一人。
她的师尊邬道升。
师尊就是这样称呼他的首席大弟子的,无论他为她做了多少事,她又如何返回来努力修炼讨他欢喜,最终都会被这句带着威严的“沈纵颐”三个字,将所有疑似温情的行为轻飘飘戳破。
沈纵颐不自知地后移了半步,仰起面容细细观察着高得将门口阳光都遮挡在身后的剑灵。
“你是谁的剑灵?”她轻柔开口,防备的姿态让人想到悬崖峭壁上攀着风的丁香花。
无力,美丽。
剑灵沉缓道:“我不是剑灵。”
他微顿,又道:“是分魂。”
沈纵颐只感到皮肤上生出细微的刺痛,在他回答后,房间陷入一阵诡谲的静谧。
半晌,她听见自己绷得坚冷的嗓音道:“谁的分魂......蛰伏于我身侧,是为图谋我......”
她停了下,将‘我’字换了,“是为图谋我们陆浑山何物?”
皇兄不可能有分魂,他直至战死都是个凡人。
凡人死后入轮回。
若是皇兄变成鬼,她这么多年也早发现了。
不然以她的地位本不必亲自带领新弟子下山除祟。
“你究竟是谁?”分魂寡言,沈纵颐紧接着厉声逼问。
她猛地跨步上前,捏符的手往上肌肤相贴地抵着分魂的下颌。
另外一只手难以避免地碰上他的银甲,冰冷的独属于寒铁的触感从手背划过。
气氛变得危险起来,又因这寸冷硬与柔软的邂逅而泄出一丝昳丽诱惑。
“......沈纵颐,我是分魂。”分魂垂眼,下巴抵着炽热的符文,他宛若不觉似的更深地低下头,只为直视沈纵颐。
有力的左手擎上沈纵颐纤弱的小臂,铮铮寒甲以强有力的姿态盖住了欲扬的轻纱。
“我是邬道升。”
“我不是谁,我是他,也是我。”
“......滋。”
术莹熄灭,沈纵颐难以置信地抬眼,眼角眉梢泛起微红:“邬道升?”
“你说你是邬道升的分魂?”
沈纵颐挣了挣还握在他手里的小臂。
似乎是感到她的挣动,分魂的目光从她的脸落至他钳制的手上。
他若注意到与自身格格不入的何物,便长指一拨,将寒甲上轻盈的绸纱挑落。
继而波澜不惊地望着沈纵颐的脸,道:“我即邬道升。”
沈纵颐忽然蹙眉,咬牙道:“不能!你不能是邬道升!”
“你怎么可以是邬道升,你怎么能是我的师尊?”
她俄而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猝不及防地缓缓溢出,“我的皇兄......怎能是我的师尊。”
皇兄才不会唤她沈纵颐。
只有师尊那个无情王八蛋才会。
邬道升......你这该死的分魂难道没有自己的脸吗?
邬道升未曾料到沈纵颐反应这么大。
长眉微不可查地攒了下,他松开手,淡声问道:“为何不能?”
沈纵颐两肩颤抖,“皇兄待我好,而师尊......师尊,您的分魂何时陪在我身侧的?从将首已赠与我的那一刻起吗?”
邬道升听完他弟子一席如怨似慕的言语,气息微沉,不知作何感想。
假意未听到那句似是而非的对比,他轻声答她后半句道:“我一直在。”
“飞升后陷入沉眠。那日你下山除祟,我方醒。”
沈纵颐心神一凝。
邬道升把他的分魂放在首已剑里作甚?
若说监视她却又中途陷入沉睡。
若说保护她,但又额外给她做了个修为不低的傀儡。
再多分魂岂非多此一举?
这些她日后一定会清楚的。
当下她只想知道邬道升究竟为何要用她兄长的脸!
“师尊您是担心弟子,才以分魂护我的吗?”
沈纵颐轻轻拭去泪水,放下手,刚哭过红晕尚明显的眼眶,被泪濡湿的长睫,长睫下灵动而饱含期待的目光,明晃晃地向邬道升敞开着天光般任他探究。
邬道升冰寒的脸庞不见情绪,但却伸出手,在她颊侧慢慢地抚上一只沁着寒意的手掌。
他的食指滑过她眼角缀着的泪,将泪珠戳散,指腹沾着湿润最终定在她嫣红的眼尾。
“沈纵颐,你哭甚?”
避而不答的回答。
沈纵颐抬起双眼,看向邬道升。
柔和的目光包围上他无情无绪的面庞时,脸颊向着他手指的方向下压靠近,直至白皙的脸颊半陷入他宽大的手掌。
他虎口处生着常年握兵器而磨出的茧,摩挲着娇嫩的容颜带来的刺麻感粗粝又真实。
皇兄从前经常这样以掌做枕,托着她的脸。
“师尊以为我为何而哭?”
指尖是弟子温热滑腻的肌肤,宛若上好的羊脂玉,鼻尖萦绕着是弟子身上的暖香,将他冰寒的银甲无形中包裹得密不透风。
邬道升关节微蜷,这样的场景不甚熟悉。
在尘封已久的记忆里,沈纵颐从未对他这般亲近过。
他在昏暗里落下长睫,在女子黑润的眸中看见了自己。
金质玉相的好面貌。
这是他?
他是谁?
......良久的一阵沉默。
邬道升察觉到掌心又生了新的温热液体。
抬眉,原是他素来持重沉稳的大弟子在他掌中无声流泪。
“......哭你的皇兄。”
或许是这罕见的泪水让邬道升知道,他不能总像对待旁人一样漠视她的话,故而他如此答道。
即便他也同等漠视他自身。
虽则分魂的样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他依然只是邬道升。
回想起沈纵颐最初的话,她应是思念凡间亲人了。
停顿两息,他语气平缓:“我并非有意化作你皇兄相貌,应是何处出错。”
“分魂不可变更样貌。你若不喜,我覆面即可。”
“不用,”沈纵颐抱着他的手,将盈盈泪水都借他的手给拭干后,兀然间上前抱住他的腰身。
她散着满头绸缎似的黑发,纤细的身子靠着邬道升冰冷的盔甲时,传出的声音也宛若和铁甲碰撞过一番,透着清冽的冷意,但不刺人,“我想日日见着您。”
“师尊,无论您面貌如何变换......纵颐想日日见您。”
邬道升觉着这场拥抱于理不合。
他双手搭在弟子瘦弱的肩膀上想让她远离时,忽想到沈纵颐修为不过筑基。
弱得像只蚂蚁,永远无缘他所修的无情剑道。
所以她会流泪,性子也软和。
还拥有着绝大多数修士都没有的情意绵绵。
她说的想,应是最情真意切的。
邬道升收回手,转而僵硬地拍了拍大弟子的后背。
背也好薄。
他的剑毫不费力便能穿个来回。
他留下傀儡和分魂的决定,应是对的。
弟子这么弱,还怎么在修真界活下去。
沈纵颐当然想日日见到邬道升。
就这样看着一个冒牌货顶着皇兄的脸,用那种冰冷和高高在上的口吻唤她沈纵颐。
没有比这个更能激起她的杀心了。
她的皇兄不可替代,她做凡人时所拥有的一切美好都不可替代。
谁都不能,毁掉独属于她的东西。
邬道升,你既已飞升,那么遗留在下界的分魂便由弟子清理了吧。
他反正不长着你的脸,谁又知道她杀的是邬道升的分魂。
无论是邬道升本体,还是他的分魂,果然一如既往地让她讨厌。
低脸阖眼,沈纵颐更用力地抱紧了邬道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