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梨花椅已被各长老占据,朝鉴则居于左方檀木椅上,殿内唯有上端右侧的椅子还空着。
沈纵颐见此布局,长眉短促地蹙了蹙,对诸位长者行过礼后,起身便立于阶下:“弟子来迟了。”
“你没来迟,是我等先行在殿商讨了一夜。”江春与坐在右侧最顶端,亦是尊位之一。
她语气淡淡地解释道,说完并不多看沈纵颐,好似这番回复是随性为之。
沈纵颐倒看了过去,望着江长老白皙秀丽的侧脸,即点头示意,表示问好。
随后便不管江春与看见与否,收回目光,看向主位上的朝鉴:“掌门师叔。”
朝鉴撑着下巴,闲适地瞥了她一眼,要笑不笑的模样。
沈纵颐继而平淡地和剩下的长老一一打过招呼。
“行啦,”朝鉴向右手边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坐着,他不咸不淡地扫了圈正襟危坐的长老们,转而对沈纵颐说道:“特意给你留了位子,快来坐。”
“这......”在下面坐着的长老哪个不比她更有资历,为何要将主位之一单留给她?
朝鉴这老匹夫。
诚心将她架在火上烤。
就为了那日设计了他一番?
锱铢必较的小人。
沈纵颐左手掐着右手手背,众目睽睽下,她不好发作。
但这点恶意也没能怎样她。
“弟子前几日进入后山修炼,不慎伤了腰背,无法坐卧。”她平声静气道,顺而在说话的空当里催动其腰后伤口,力图化假为真。
沈纵颐话音已落,敏锐的众人便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血腥气。
她伤还未好?
江春与眸光不由动了动。
其他长老有人信真,望着沈纵颐的眼神中不免多出几分疼惜。
有人信假,望着沈纵颐的目光里多出几分欣慰。
而朝鉴的表情无定,让人看不出他信或未信。
他“唔”了一声,捉摸着什么,过了会儿,竟走下主座,到沈纵颐身侧去。
“这些皮外伤,何必拖着至今不治?”
沈纵颐微顿,低头道:“掌门,弟子昨日傍晚才出后山。”
言下之意,她疗伤的时间实是紧促,有未能痊愈之处也当合理。
朝鉴弯唇,“你为何又不唤我师叔了?”
“......?”沈纵颐抬眼,想不到朝鉴话题转换如此之快。
方才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现在却一脸嬉笑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抿唇,在朝鉴专注的眼神下,浅淡地唤道:“师叔。”
朝鉴俊逸的面庞这才露出满意来,他拍了拍沈纵颐的后脑:“乖师侄女。”
沈纵颐稍噎,落睫间隐去眼中暗色,“师叔与诸长老唤弟子前来,是为问灵大会之事吗?”
“正是呢。”朝鉴嘻嘻笑道,他牵起沈纵颐宽大的袖角,用瓷白颀长的手指绞动把玩着,而后剑眉松展地笑视她道:“问灵大会百年一届,可是难得。纵颐进山门的时间短,想是未曾见过此种盛况。”
沈纵颐抬眉,一壁回着话,一壁不动声色地扯回袖子:“是,师叔。纵颐只知这问灵大会是为选出修真界每一百年修为最高者,届时八方来会,英才数不胜数,却从未亲临过。”
“那你可有的热闹看了。”朝鉴垂眼,捻着空落落的指尖,勾唇一笑,“问灵大会要举办整整一月,前十五日是比灵力修为,角出前三。后十五日把这些人全丢进焉极幻境里,角出心境最稳者。”
“那场面,”他回想一番后,啧道,“有趣至极。”
沈纵颐眼中泛起一层笑波:“是吗,师叔既这般说,那弟子当真心神向往之。”
她接着道:“大会在即,可有弟子能襄助之处?”
朝鉴尚未说话,江春与踱步而来,先声制人:“有。”
她挨近沈纵颐,无形中将朝鉴隔了开来。
朝鉴对她的背影翻着白眼。
“唤你前来,所为正是此事。”江春与眉眼清冷,眼神不经意间从沈纵颐衣袖处掠过,“你师尊是金乌州有记以来唯一一个夺冠三届问灵大会的修士,你作为他的弟子,理当替他出面以扬威名。”
“......江长老,弟子并非不愿意,”沈纵颐半弧扇似的黑睫垂落,贝齿轻咬红唇,肤色凝白惹人轻怜,“可弟子这修为......“
她未尽之意,殿内谁都懂得。
几位长老已密密传声:“纵颐品行极佳,堪当诸弟子师姐之职。但大会上面对的是全金乌州四方八宗的眼光,她这修为的确看不过去。”
“可剑尊都飞升了,问灵大会的规矩便是要上一届的魁首进焉极幻境以保其余人安危。没了剑尊,谁又能......”
“我倒觉着纵颐这孩子实是大才。焉极幻境考验的是心境,又非修为。再说进该幻境者灵力一概不可使用,修为高低不妨碍甚么。”
“......”
沈纵颐想去焉极幻境。
传言这焉极幻境乃魔神坠落之地,境内既无灵力也无魔气,所进者会被幻境按照其真实秉性分配身份,在境中以该身份生活起居,破除心中鬼魅后即可出境。
心中鬼魅即为修士最极致的欲望,破欲望者可生。
最要紧的是,境中完全不看修为。
无论是合体期大能还是炼气期弟子,在此境内道心稳者为尊。
沈纵颐的体质注定她于灵力修为上不可寸进,但心境上不定可更精进些许。
况且若她能进入此境内,再带着邬道升同往的话。
哪里还需在意什么修为的天堑。
在境中杀了心中所厌之人,也或可为之。
而且此境机遇万端,她如能得一秘法破除废灵根所限......
沈纵颐需要进焉极秘境。
秘境于她,百利无害。
第19章 掌门,你......
原本是不忍挑破真相,让大家都喜爱的小辈伤心。
但纵颐就是这样懂事,主动把自己修为不堪的事实摆在了明面上说。
长老们暗自松了口气,换了谁去做恶人,心里都不好过。
“师叔,诸位长老,金乌州尽知弟子修为低下,这是不争的事实。”沈纵颐垂眉敛睫,面目平和:“ 但师尊飞升多年,我是他如今唯一的弟子,能代师尊之名为他行事的,唯弟子一人而已。”
确是如此。
故他们才唤了她前来。
商讨了一夜都没决出甚好法子,能既让沈纵颐出面的同时,还能不坏事,不失了陆浑山大宗风范。
“纵颐,并非我等瞧不上你。”左侧一长老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只是幻境凶险,若叫你莽然入境,届时出了万一,我等如何对得起你,又如何对得起你师尊啊?”
“是啊,纵颐。你素来孱弱,心志虽坚,但修为......”
沈纵颐听了一番,心无波澜。
这些话还算善意柔和,从前她没有坐实大师姐这个位子时,更难听的苛责与讥诮的话都听过。
“谢诸位长老尚尊重弟子意愿,让弟子前来协商而非漠视弟子所需。”
沈纵颐顿了下,道:“入焉极幻境者无所谓修为高低,入者所犯之险皆由心起。师尊他修无情道,故而无欲则刚,得道成仙。我是他的弟子,本该在入陆浑山那年便与师尊一般同修无情道,不过是天赋所限,故而避修无情专修剑法。”
“长老,师叔。”她定眸看向忧切的长老们与气定神闲的掌门,缓声,一字一顿:“这么些年,弟子共经三次境界回落而未弃,与同修为的修士们比试也从未有过败绩。虽弱未死,虽弱不服,弟子并未攀藤而生的菟丝花,所得皆所应得。”
“圣人言‘有道为君,无道可改朝换代。’,弟子要去焉极秘境寻自己的道。或是无情或是有情,是弟子的道,再是艰苦也是自己的选择,弟子甘之若饴。”
她忽然深深地弯下腰身,黑发顺着肩弧下落,遮掩着她野望灼灼的脸。
沉稳而低沉的声音从她低下的发中传出,“弟子不信废灵根无道。千百年来无人可得废灵根的道,即说明此道有疑。这其中种种疑问都值得弟子以自己的力量去感知与对待。”
“究竟这道得成得不成,俱看弟子造化。便是自不量力,便是付之东流,弟子愿踏开这界内第一步,以身为祭,以血淋阶而无悔。”
沈纵颐素来不絮言,在场人对她的印象永远是持重成熟,处事端庄。
寥寥几句便能将复杂之事化大为小,博得所有人的满意。
今日能说这样多的话,态度又如此恭谨,可见是真情流露,所为绝境一击了。
本就喜爱沈纵颐的几个长老,都已面露动容,几欲开口同意。
“......”
但终究众心各异,有动容者,便亦有冷硬者。
该人便说道:“可说穿了,你也不过个筑基。这次就是境界没有回落,就是后期圆满,那到底——也是上不得台面啊。又如何能担得起我陆浑山的脸面呢?”
是,她上不得台面。
沈纵颐微微直起腰身。
在他人嘲讽中,她会直起腰身。
事未定论,尚有转机。
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幻境,便要争取。
沈纵颐待启唇,却听得殿内静寂了几息,之后寥寥地传来一声叹息。
沈纵颐听了,认出这声叹息出自谁人后,眼睫稍动。
“真是的,人纵颐都说的这么真诚了,你们几个老东西还装什么啊?”
朝鉴语气带着点抱怨,“谁不知道焉极幻境比得就是心志,还非纠结修为。”
“......可是掌门,谁又不知心境素与修为高低相为左右呢?”冷硬派的长老之一揣着手,耿直地说。
“哦,”朝鉴也揣手,到张嘴说话的这长老面前蹲下了,蹲着张望这人的老橘子脸,十分诚恳地问道:“那你我之间,谁修为更高?”
长老沉思了片刻,似乎在怀疑掌门发声的真实缘由了。
掌门的修为和当初的剑尊不相上下,只不过缺个飞升的契机罢了。
他不及也。
他想来想去,觉得不能说谎,便也真挚地道:“您高。”
朝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他拿出揣着的手,顺便把长老的揣在袖子里的手也拽出来。
他把长老的手翻了个面,掌心对人脸,摩挲了下,在长老逐渐古怪的脸色中抬头对其阴笑一声。
“啪——!”猛地炸起一声响脆的巴掌声。
干脆利落的一巴掌,带着汹涌的力道拍在长老的手心上。
被打的长老本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捧着自己红通通的手,老眼里含着不自知的泪花。
他发出微弱的疑惑:“掌门,您干嘛......?”
朝鉴耸肩,蹲着把两手一摆,撇嘴道:“现在你觉得你和我谁心境高?”
长老愣了下,在场大部分人都愣了下。
只有沈纵颐没愣,她知道朝鉴又随性发挥了,打那长老为她出头的因素稀少,倒是博个欢喜的因素众多。
即便如此,她也有些想笑,肩膀已抖了两下,意识到场合不对,又立刻止住了抖颤。
不过眼角依旧沾着星点的笑意,因为是俯身的缘故,也无人可见。
江春与这个副掌门这时发挥了她掌控局面的大作用,走了过去准备平定这突发的混乱。
朝鉴此时终于站了起来,负手笑嘻嘻地俯视着长老,不停地追问道:“你说,你说啊。谁心境更高,你说啊。老匹夫,修为上不去这嘴能叭叭呢,你现在再说呀,修为到底和心境是不是左右了?”
“......掌门,慎言。”江春与拽着朝鉴,把他往后一拖,巨力之下给人惯得踉跄远出四五步。
她继而走到被打长老的面前,默了默,道:“掌门顽童心性,诸位也知道,故而......”
那长老无故被打,自当生气,但打又打不过,地位还没人高。
他憋着嘴,仰头使劲望着殿内的梁柱子,似有让泪倒流之意。
但他终究忍不了这口气,受屈与激动之下,他控诉地指向朝鉴的一只手抖成七八只:“江长老!您看看掌门,您看他这行为像话嘛?!堂堂掌门,殿前无故打人!甚么顽童,分明是发癫啊我看!”
朝鉴扭头对他阴惨惨勾唇:“你说谁发癫呐?”
他披头散发,扭头的那刹黑发覆了半边白面,唇红齿白,阴笑时恍若艳鬼。
那长老被自家掌门这面孔吓得一哆嗦,手也不抖了,而是缩进袖子里,蔫蔫道:“老朽失言了。”
朝鉴冷哼一声,很瞧不上这老东西的改旗易帜。
他再转身,乜着眼看见沈纵颐埋下的头,十分不爽利地喊道:“沈纵颐,抬起头来!”
沈纵颐掐着指尖,沉缓地昂起面孔。
日光寂寞,跳跃着停留在她冷白的面庞上,黑发如夜,与她鸦羽似的黑睫互为照衬,更显出色彩的对比鲜明。
她的瞳孔在盛日中显出几丝幽暗的蓝。
圣洁纯白的大师姐忽因这点蓝色而显出些妖异。
却不让人生厌,而是无声地呼唤众人,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师叔。”
沈纵颐清润的唤声兀地叫看她看得失了神的众人一惊。
连那方才还心肠冷硬如铁的长老们,此时忽地认同了朝鉴的观点。
修为......似乎并不重要了。
就凭纵颐这幅皮相,实事求是讲,只要不是眼瞎的修士,都不会说她上不得台面。
何止能上,简直是能蓬荜生辉的程度。
朝鉴大步上前,站到沈纵颐面前,将所有视线都挡在了他背后。
他凝望着沈纵颐,垂眸笑道:“你真的为求道?”
在朝鉴的注视下,沈纵颐难以避开他,掀起眼帘,直视他说:“不敢妄言。”
她确为逐道,她的道是正是邪,却是难定。
可世人所说的正道便真是她的正道吗?
她说了,她需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感受与对待它。
她的道。
“好!”朝鉴定定地看她一会儿,宛若在思量她言辞的真假,最后大喝一声,朗笑道:“是我陆浑山弟子!有傲骨!”
他转身大步走到方才被打的长老面前,在长老惊恐的眼神下,忽地低头谦和地说:“对不住了老东西,我刚才有些发癫。”
“不过这么点皮外伤对修士而言没什么吧?”
长老干笑几声:“哈,哈,没什么,小伤小伤。”
朝鉴乖顺道:“那就好,不然我该担心了。我这人本来想学好,你也知道,我天分差,这么多年没学出个人样。刚才吓到你了,真对不住你了。”
“......学好是件好事,掌门,您......努力。”
朝鉴顺着坡爬,“嗯嗯,所以你说心境和修为还是互为左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