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了一小下,她即时反应过来,立马寻找黑暗里男人的脸庞。
这是间狭小的木屋,仅能容一张床一把桌的程度。
她正躺在这简陋的木板床上,五步外的那断腿木桌上铺满黄纸,两根凄白的高烛虚弱地黏在桌尾,因桌面不稳,两根白烛朝各自的方向倾倒,如同两个死人穿着丧服对拜高堂。
烛光幽幽,费力才画出半圈虚弱的黄光。
借着光,沈纵颐才看清了男人的脸。
一张苍白的君王相。
眉眼深邃,薄唇紧抿,烛光落在他背后,反照勾勒出他锋锐流丽的面部线条。
这男人气质阴鸷深沉,和沈纵颐凡间时所识得的所有君主都相似。
望清他的脸,沈纵颐瞳孔一缩,略起惊惶地垂下眼皮。
太像了,像极了。
男人见她醒来,看似淡定,眼角却褶出一丝浅淡的笑纹。
他立刻松开了抓握沈纵颐的手,手腕带着颤将她扶了起来。
“已已......”
他张口,目光复杂而炽热。
沈纵颐厌他这声已已。
尤其......尤其他用这张脸唤她!
可她依旧很陌生这个人。
收回手,抱着自己的小臂,她用无害而胆怯的声调问道:“你......你是谁?”
“果然不认识我了。”
男人不意外,眼中却泛起悲伤。
他扶着沈纵颐的肩膀,垂首轻柔地介绍道:“我叫归宥,是你的兄长。”
沈纵颐低伏在阴影里的脸白腻而忧愁,他几乎看不得她眉间有一点的忧色。
不由屈起手指,缓缓点了点她的眉心。
他的指尖阴冷,更像一具尸体了。
沈纵颐咬唇,鼓足勇气抬头,对他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轻轻地道:“你是我的兄长,那我又是谁?”
归宥小心翼翼地撩起她鬓边发,柔声回答:“你是已已,只是已已。”
“我怎么了?”沈纵颐眼色一动,抓起他的手指捏在掌心。
日思夜想的人终于能开口言语了,甚而会主动触碰他。
归宥呼吸一窒,几乎忍不住想要扣过沈纵颐,将她紧紧地揉进怀中。
可注视着她清澈温暖的眼神,他仓皇地掩埋起冲动,垂眸哑声说:“没有怎么。已已只是睡了一觉,时候稍长了些,让......兄长太想念了。”
第23章 道士
仅仅是睡了一觉吗?
沈纵颐搭着归宥肌肉紧实的小臂, 红润饱满的唇瓣轻轻抿着,心思百转。
她还不知道幻境给的身份是什么,谨慎警惕些总归没错。
焉极幻境能看到修士心底的欲望, 无论她在境中是何人, 定与她的欲望有关。
欲望与恐惧相伴, 那么这个归宥......是幻境故意为之罢。
沈纵颐垂眸, 焉极幻境里的归宥虽然很像那个害得她国破家亡的敌国皇帝, 但究竟不是他。
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挖过他的陵墓,亲眼见过他的尸体。
所以知道那人已死得很彻底了。
不必怕,她无需怕与他相似的任何人。
她不说话, 不过在黑眸里闪烁起好奇与羞赧的光。
归宥低头望着她, 少女天真的娇颜如初春里寂静的积雪,有着无人涉足的透澈雪白。
他纤长的睫毛不住地上下颤动着,被少女葱白的手指所覆的部分逐渐灼热起来。
“已已......”归宥忍不住低声唤道。
他的表情有些失控。
沈纵颐嗯了声,双眸含笑看他:“哥哥。”
......
归宥思绪停滞,他急促地抽了口气,带着两分急迫抓上她的肩膀:“你叫我什么?”
“怎么了?”沈纵颐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不是兄长吗?”
归宥声线微颤,紧紧的盯视她,薄唇张开又闭起。
“哥哥?”
少女浅浅地晃了晃腿, 忽地疑惑道:“你怎么哭了?”
归宥身子一震,匆匆背过身,嗓音低哑:“欢喜, 我是太欢喜了。已已又能用这种目光注视我了, 我真是......高兴极了。”
“已已也高兴。”沈纵颐双手撑着木板, 掌心再次摸到柔滑,不由低头看了眼。
她身下垫着的是一席浓艳正红的丝绸, 上面起着栩栩如生的鸳鸯金纹。
这种布......是成亲时专门用来做被子的被缎吧?
与简陋木屋里其他的摆设相比,这匹被缎似乎太过华贵了些。
沈纵颐摩挲着红绸,侧眼看向归宥高大的背影,视线下移,落在他两只攥得极紧的拳头上。
男人的手背因用力而绷着青筋,突出的腕骨在昏暗的光线里有如金石般坚硬而充满力量感。
他在克制。
沈纵颐无味地勾唇笑笑。
在克制着什、么、呢?
觑望着归宥宽阔的双肩,往上看是一根木簪束起的冠发,衬得他利落又锋锐。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的一点侧脸,烛光罩着他的脸,剪出的睫影像脆弱不堪的蝶翅。
真可怜。
在为自己对妹妹生起不可诉说的心思而痛苦自责吧。
沈纵颐闲适的晃了晃腿。
她是已已,他叫归宥。
那么他们是亲兄妹吗?
“已已、已已,”归宥兀然转身,心底压抑着何物似的,一脸悲喜交加地看向她。
沈纵颐眯眼笑:“嗯?”
归宥眼神复杂,他高挺的身子蓦地矮了下去,双手执起沈纵颐的左手,又送到唇边,点点滴滴地吻着她的指尖,“你醒了,真好,太好了。”
沈纵颐被他这样的对待给逗笑出声,她手指蜷起,不经意地搔过归宥的指腹:“痒呀,哥哥。”
她说着,就要抽回手。
谁知归宥突然间情绪剧烈起来,用力地扣住她的手腕,平静看她,声音却低沉而偏执:“别走。”
他托过她细白的皓腕,垂首,薄唇用力地压在她的腕骨上,细语轻喃,吐出的气息宛若毒蛇吐信般透着冰冷的血腥味:“已已,能让兄长一直这样欢喜吗?”
你可以一直去死。
沈纵颐冷冷地看着男人的后背。
归宥看起来很能打。
没有灵力与武器的情况,该怎么样从他口中套出自己的身份后,再干净迅速地做了他呢?
他这张脸迷人便迷人在让人想随时随地杀了他。
“哥哥,你让我害怕。”
沈纵颐收起情绪,另一只自由的手撑着身子往后仰,她逼出两滴眼泪,眸底却冷静无波。
归宥疯是疯了点,听到她沾染恐惧的声音,第一时间仍旧是慌乱无措。
他不安地放下沈纵颐的手,抬起眉眼尽量温和地道:“别怕,别怕。哥哥不会伤害已已的,哥哥永远不会伤害已已的。”
“......哥哥。”
沈纵颐双眸含泪,伸出柔软的手臂,轻轻环住男人的脖颈,“已已没走,已已不走。”
少女埋在颈侧,说的话宛若白羽,浮上了冰寒而深邃的心湖湖面,涟漪慢慢漾开,波动从心底蠕动出现,最终出现在男人俊朗的面孔上。
归宥张开臂,停在沈纵颐削薄的背后,在半空停滞的这瞬间,无人知晓他的心绪如何,不过在一瞬间后,他收紧双臂,爆发般将她嵌在怀中。
他像恶兽似的,寻找着和少女之间的每一寸缝隙,找到后便迫不及待地填满它们。
他动作疯狂,神情却依恋而祥和。
更像个疯子了。
沈纵颐被抱得太满,下意识生出嫌恶。
她不禁充满恶意地想到,假若这时有个人当着她的面,给归宥背后致命一击就好了。
定会是很漂亮的场景。
他倒下,不可置信。
刚得到便失去,此等痛苦必更难堪。
她然后便抱着他的尸身,留几滴泪祭奠她这位该死的兄长。
“妖道受死!”
沈纵颐心神方顿,寂夜里居然真的响起一道杀意淋漓的冰冷声音。
她甚而没来及看清迎面飞来的是何物,便被归宥扯过身后红绸遮盖了视线。
“已已别怕,待在这别动哥哥马上就回来了,乖。”
事发紧急,归宥往她手里塞了一枚硬物后,即折身奔出木屋。
木门被飓风吹得疯狂晃动,铺天盖地的冷风灌进屋内,将桌上的黄纸哗啦啦全部掀到了半空。
即便白烛用力挽留,那两点豆大的烛火终是噗地熄灭了。
“啪——”巨响传来,沈纵颐猝不及防地一震。
她撩起头顶的红绸,极目望去,那两根粗.长的白烛被风惯倒在地,四分五裂,死无全尸。
屋外传来打斗的声响,沈纵颐思忖了片刻,将红绸披在身上,扒着破败的窗沿往外观望。
归宥尚在视野中,他打得很凶,手中各种符咒唰唰地朝前掷去。
他对面的人看不大清,黑夜幽暗,站得又远,只有在归宥的符咒燃烧时,才能借着微薄的火光看见来者身着白衣,身姿颀长挺拔。
沈纵颐一边看,一边想到她在此境中感受不到灵力,但看归宥打斗的方式,似乎另有一股力量体系。
可以肯定的是,此界不止有凡人的存在。
不知来者何人,善恶与否。
沈纵颐低头看向手心,归宥方才塞给她的是一只铜铃。
精致古朴,花纹繁复。
她睁眼前所听到的铃声便是此物发出的。
似非凡物。
外间还在打。
沈纵颐不关心归宥是死是活,她现在只想尽快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扔掉红绸,她赤脚走下木床。
踩在纷乱的黄纸上,沈纵颐垂眼,看见这众多的黄纸上写着许多古怪的字符。
她拾起一张,凑近细细查看。
归宥在画一种符。
一种修真界从未有过的符。
沈纵颐蹲下身,拨开堆叠在一起的黄纸,抓起一把后发现满地都是这神秘的符咒。
这些符何从用之?
她思索地皱起眉头。
在那段冗长的黑暗里,归宥枯数时日的低喃,浓郁血腥味的堆砌,窸窸窣窣反复更迭的画符声......
“已已只是睡了一觉。”
“一场比较长久的觉。”
“终于醒了......”
“欢喜......别走......”
沈纵颐突然想起手指将将能动的时候,那时的喜悦与欢欣,不仅与恢复意识有关。
她那是......感到了复生的希望。
沈纵颐探手摸了摸颈侧脉搏,安静、无声。
归宥贴着她的动脉,原来不是为吻她,而是试探她是否有了气息。
可是没有。
是向来就没有,还是......渐渐没有的?
沈纵颐一一探测过自己的心跳、呼吸、脉搏,末了直起身,凝望着角落的黑暗发怔。
她终于发觉她如今是个死人。
更准确地说,是个活死人。
能像活人一般行走言语,却没有记忆和生命。
所以这些符——是为了复生她用的。
生死有命,天道轮回。
世上从来没有起死回生的正术。
能让死人逆转因果而重返时间的术法,只能是邪术。
故而,外间那人叫归宥为“妖道”。【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沈纵颐咬唇,捂着眉眼,哧哧地笑了两声。
她活了一百多年,还是第一次活成真的死人。
可太稀奇了。
活着的时候要恪守正道,死了的话......谁会要求一具尸体守正自持。
她只是一具没有记忆的、无辜无知的尸体。
因果报不到她头上。
不知不觉间,打斗声渐熄。
沈纵颐迈开步子,她依然体质孱弱,能感到的只是无尽的寒冷,但她很开心。
刚迈出木屋,走到夜幕下,她即刻与吐血倒地的归宥对上了眼神。
他甫一见到她,刹那间愤怒大喊道:“谁让你出来的?!进去!快进去!滚进去!”
沈纵颐表情转换得很快,她无措地站在原地,可怜地对着她唯一认识的兄长道:“哥哥,你受伤了......”
归宥立刻露出心碎的神色:“我叫你进去,进去啊......”
沈纵颐茫然焦急地向前跑了两步:“哥哥,我不走的。”
归宥仰面,面带痛色地闭起眼,“谁让你现在来。”
巨大的悲伤与面临即将失去的惶恐压垮了他最后一根理智的线,他突然暴起,咬开舌尖,含着血抽出腰后一沓空白符纸。
他指腹沾血,发狠地在符纸上戳画着,每画成一笔,符纸便闪烁出一阵血光。
沈纵颐眨了眨眼,有些不懂归宥的动作。
他败势已成,如何能再绝地反击呢?
她看不懂归宥的行为,自有人看得懂。
此人便是那对战者。
云翳过后,月盘现身,凄迷的月色深覆天地,透着幽蓝的冷意。
青年走出黑暗,踏着月色,白袍猎猎,神情无欲生冷。
“不自量力。”他启唇,吐出淡淡的几个字。
沈纵颐脚步一顿,她转过头去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