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遭殃受损的摊贩却只是哆嗦着收拾了残局,半句怨言不敢说出口。
再看其他人与此摊贩形貌相似,都是忍气吞声,不敢置喙的胆怯。
苏行章见状,长眉紧皱。
天子脚下尚无如此霸道恶行,此地不过一与世隔绝的偏僻乡镇,何以能生养出如此漠视规矩的小子。
少年骑马,畅通无阻下很快到了苏行章和沈纵颐面前。
前有不长眼的绊脚石,他勒停骏马,手执马鞭,冷冷乜了眼,苏行章气质不凡,却身着平凡青衣,他身后的女子倒是衣物华贵,遮着脸看不太清。
不过这又与他何干,少年恶声道:“滚开。”
苏行章不着痕迹地将沈纵颐掩映在身后,少年恶劣,他担忧会吓着已已姑娘。
但在京为官几年,他见不公,心中犹然一股怒气。
他平静地,盯着少年,一字字道:“你是何人,怎可纵马上街,横行无忌?”
少年微顿,似没料到苏行章还会出口反驳。
他接着露出个讽笑,觉得这男人真是不自量力:“你眼睛没有瞎透的话,看见这根鞭子就该认出本公子的身份了。”
苏行章眼神严峻,“无论是谁,也不该枉顾百姓性命。”
“嗤,”少年夸张地咧嘴一笑,他俯下身,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马鞭,“你算老几,也配教训我?”
苏行章眼神渐渐生冷,他寒声道:“配与不配,你又如何得知。”
“说,你是谁。”
少年敛起笑意,一双眼阴冷如蛇,他俯瞰着苏行章,马鞭一勾,从路旁点了个人出来:“告诉他,我是谁。”
被点出的倒霉家伙弯腰低头,抖抖颤颤地说道:“您,您正是我春雨镇最富有最心善的今大小姐的弟弟,今、今廿公子。”
“不对......”今廿转过头,阴寒地出声,“我是今廿,你怎敢将他人置于我之前!”
他说着,便要将马鞭甩将过去。
一道白影迅速闪过,将马鞭踢飞数丈远。
不用看,今廿便知是那白皮瞎子干的好事,他怒目勒起缰绳,竟欲直接踏人泄愤。
“小心——!”
苏行章料不到少年如此偏激,若马蹄真的踏下,已已姑娘首当其冲。
他迅疾回身,大跨步朝沈纵颐奔去。
没有青年高大的身形做遮挡,沈纵颐自是露面人前。
她站在原地,神情安定平和,似乎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淡定平静得甚至有些傻气。
而从马背上快速瞄了眼沈纵颐的今廿,在看清她的脸后,大骇,猛地把缰绳回拽,黑马震蹄,颠得少年轰然摔落至地。
他倒伏在地上,却不顾伤势与乱蹄危险,猛地朝沈纵颐望去,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沈!纵!颐!”
沈纵颐镇定地退后了两步,抱臂不悲不喜地俯视着狼狈少年。
此时,苏行章已到她身前,两手攥住她双肩,紧张地上下查看着,“疼吗?有没有受伤了?已已,已已,你有没有受伤?”
沈纵颐对他沉默地摇首,静了静,脸上出现苦恼的表情:“他叫我,他认识我。”
苏行章担心询问的声音一哑,他慢慢垂眼,“已已认识此人吗?”
沈纵颐点头,又摇头,细眉紧皱,纠结得简直可怜。
她对苏行章方露出些情绪,完全没有面对今廿的漠视,而这份特殊看得人恼火无比。
今廿愤恨捶地:“沈纵颐!你不认识我,你敢说你不认识我!?”
他不可置信,愤怒而无力:“你陪我陪了整整十七年,消失了五个月你就敢说不认识我了!沈纵颐!你回头看着我,你再对我说一遍不认识试试看——”
苏行章背对今廿,对他激烈的语气厌恶无比。
少年是今府的人,能养出这般蠢毒之人,可见家风不正,不值一交。
他放下手,将袖角放进沈纵颐的手中,对着少女轻柔道:“我们走吧,不必理会他。”
沈纵颐不动,视线绕过他,好奇地落在今廿脸上:“他认识我。”
苏行章唇角微压,“他胡言乱语。”
什么陪伴了十七年。
或是那小子见已已姑娘生得貌美,扯谎发疯。
虽如此想,苏行章绷紧肌肉,还是护着沈纵颐走到了今廿面前。
“你认识我,我叫沈纵颐?”她蹲下身,伸出纤白的食指戳了戳少年的脸。
少年白嫩的脸颊沾染上地面尘土,沈纵颐望见,学着邬道升把那点脏污给勾掉。
她眼露天真,对他愣了下又生起的怒火熟视无睹,轻声道:“你认识我,我叫沈纵颐?”
今廿用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眼皮上已泛了红:“是,你是沈纵颐。”
沈纵颐抱着膝盖,委屈地盯着他说:“你怎么认识我,我都不认识我自己,我哥哥说我叫已已......”
听她说起哥哥,今廿气笑了,眼眶更红了:“你哥哥,他是你屁的哥哥,他不就比我大几岁,一个从外面抱进府里养的贱种,也配称为你的哥哥!”
沈纵颐生气地打了下他的头,声量加大:“你说话好难听,我哥哥一直陪着我,你又没有。我醒来的时候见到的只有他,又不是你!”
“是不是我!那是因为归宥这个贱种偷走了你,他把你从我身边偷走了!无耻!无耻!!你为何护着如此无耻的小人?!”
今廿气得胸膛起伏不定,秀美的脸庞扭曲了一瞬,眼尾绯红,眼中更有几滴水光。
眼见沈纵颐被他汹涌的气势给吓得起身,躲到又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的男人背后,他紧扣地面,碎发遮眉,别有一番破碎美感。
嚣张可恶的少年兀然间泄下全身力气,清泪横流,“沈纵颐,沈纵颐你看看我啊,你再看着我啊,你说认识我,你说你认识我吧,你说啊你,你......已已,呜......”
今廿发疯似的,不顾形象地淌着眼泪,他像受了多大冤屈,别人扶也不起,摔出的伤在流血也不管不顾。
沈纵颐揪着苏行章的衣襟,面对少年的痴狂有些怯,但或许是少年可怜得紧了,她松开手,躲掉苏行章阻止的大手,返回到今廿面前。
她一来,他就恢复了神智。
好像方才那赌上所有理智的行为,只为了换她的回身。
今廿伸出沾着血点的手,探向她的鞋面,“沈纵颐,你得逞了,我后悔,你开心吗?”
沈纵颐退后一步,不愿意他用脏手碰她的新鞋,不过她到底答复了:“不开心。喜欢是想要多看,看见喜欢的东西便会笑。”
她很难受地攒起眉头,直言道:“我不想看见你,所以我不喜欢你,你让我不想笑。”
“......”
今廿身体僵硬冰冷,他张了张唇,发觉只能发出可悲的哽咽后,立刻又闭紧了嘴。
颓然摔下手,他无望地仰望着少女。
心从笼子里发出鼓声,她亲手打开笼子,让他不要为她而鸣。
悲鸣。
第26章 一起
沈纵颐说完, 转身走到苏行章身侧,拉着他的手掌:“苏行章,我们现在去哪里?”
苏行章不知为何, 有微笑的冲动, 但为防止已已姑娘看见了, 觉着他不够沉稳可靠, 便又收回了笑意。
他斜了失神的今廿一眼, 到底是年轻不经事,在街上撒泼卖痴,再得意的相貌也不经看。
携着沈纵颐往回走, 忽然又听到另外一道女声拨开吵嚷, 传到身侧:“还不快把公子扶起来!”
“公子,公子,您起来罢,您快快请起罢......”
无论那些老奴小仆如何劝,今廿就是双目无神地倒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无声无息。
原先的女子声音压低, 透着点冷意警告道:“今廿,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吗!”
今廿眼神木木地觑了她一眼, “.......”
今熹见不得他要死不活的模样,提起内力狠狠地踢了一脚今廿后腰:“给我起来!”
今廿被她踢得翻过身,闷哼一声, 继续装着死人。
今熹气得艳丽的面庞阴沉如水, 她垂下眼帘, 愤怒到了一定临界点反而平静无比:“今廿,你就是作践死自己, 也换不回已已活过来。”
“......不。”良久,今廿死水般的目光泛起涟漪,他对高高在上的今熹道,“她活了。”
今熹皱眉,沉默了下:“又说什么胡话,已已五个月前就已经......”
“阿姊,你抬头。”今廿面孔苍白,流泪的眼中却暗藏着恶意,他强调道:“你抬头看看,那是谁。”
从今廿口中听到这声阿姊,还真是稀奇。
今熹冷笑,她这个弟弟向来不省心,这次却连她都敢骗。
她倒要看看今廿装神弄鬼些什么。
今熹起眼,朝前方看去。
白衣青年背影挺括,他身侧的女子娇小纤弱,一头青丝如瀑,若绸缎般在阳光下闪着柔滑的微光。
今熹身子一震,她死死盯着沈纵颐的背影,从肩颈的弧度到腰肢的尺寸......十分相似,相似十分。
自老爷子死了,她担任今家家主以来,今熹便甚少表露出情绪。
春雨镇接连几个月都不安稳,每天都有人死,原本好好的世外桃源现在被传成了鬼镇。
作为春雨镇地位最高的掌权者,今熹必须冷静处理所有事情,她花了巨大代价将捉鬼第一人请进了小镇,也兼顾着家中事业,还要抽空教训顽劣废物的今廿。
今熹面对这些杂事时,从不表现出一丝疲倦。
但在看见这道神似的背影时,她忽然乏力地启唇,泄出一个不成调的字眼:“已......”
刚出声,今熹倏地阖眸,指甲紧紧掐着掌心,反复于心中道,不是她,不是已已,已已死了,五个月前就死了。
闭眼将自己退进黑暗,今熹以为她会冷静下来。
可在黑暗里思考本就是一种失策。
等她反应过来,手指已经触碰到一点柔软面料,温暖的清香从前方传来,附带少女的惊讶询问:“你干嘛扯我袖子呀?我又不带你走。”
听见她的声音,今熹只觉得眼前有一瞬是空白眩晕的,只有用力勾着那点布料的力气是实在与真实的。
她哑声,喉咙干涩:“已已,我是今熹。”
沈纵颐对这姐弟两的角色分配有些兴致。
今廿暴烈愚蠢,今熹阴沉固执。
是都在意她吗,在意这个“已已”?
那么她在这里面充当的是什么人物,让一个两个都偏执得失了神智。
焉极幻境没剥夺沈纵颐的记忆,却也没有给她境内的记忆。
如果所见皆是为强化己身欲望、阻止她出境的话,那么沈纵颐承认,归宥等人浓烈得有些疯魔的爱着实是小小地取悦了她。
可惜了,都是假的。
也很可惜,她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忠诚不渝,她只是喜欢看他们从高台上掉落。
“今家主自重。”苏行章将沈纵颐扶抱离开。
他面色覆上清霜般的寒意,觉察出今家和沈纵颐之间定有些纠葛。
谁是谁非……能让已已姑娘生生忘却所有、不愿相识,那定是今家做错了事,伤害了已已。
沈纵颐隐秘地觑了眼苏行章。
他这番声色俱厉,倒是有几分苏少主的威严了。
今熹的眸光始终停在沈纵颐的脸上,她半晌,声线略低道:“已已,我是今熹姊姊,你不记得我吗?”
沈纵颐蹙额:“我不记得。”
她想了想,扶着苏行章的手背,看着今熹带着试探性的意味问道:“你认识我,你知道我叫沈纵颐吗?”
今熹克制着心情,努力和缓着措辞:“我知道,你叫沈纵颐,乳名是已已。”
她忍了忍,终究不能够确认是梦是真,渴求地望向沈纵颐:“你果真是我的已已,你只是不记得了对吗,你只是不记得了……”
沈纵颐不适地别开脸。
什么‘我的已已’,她可不是谁的私有。
外来者一如既往地自以为是。
“你不要问了,你和地上的人一样,我不喜欢你们。”
今熹陡然思绪停滞,下意识地反驳道:“不是的,你只是不记得了。已已从前最喜欢姊姊的。”
“......那是从前呗。”少女摆手,堆雪般的面庞对着她生出毫无遮掩的排斥,那般刺眼的排斥。
沈纵颐唔了声:“我现在更喜欢......”
思忖了下,她想起复活后总共也没见过几个正常人,疯的疯,凶的凶,唯一稍微正常点的似乎只有苏行章了。
于是沈纵颐堂而皇之地搭上苏行章的小臂,宣告道:“他。我现在最喜欢他。”
不过作甚要纠结这些无聊的问题。
这些人总是太闲了,要想用爱让她屈服的,真是自取其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