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章干咳了声,矜持颔首:“已已心性纯然,不喜复杂。”
他转而恢复初见时的温雅,疏离道:“今家主就不要再过多停留了。春雨镇怪事频发,你现在该与道长商议如何查明真相,还镇民安定才是。”
今熹吝啬地看向苏行章,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男人的存在,她眯眼审视道:“你是谁?”
没在镇里见过这号人,必是从镇外来的。
她可以刻意忽略已已起死回生的秘密,但容不得这样一个陌生人在她的镇子里指手画脚。
苏行章拱了拱手,心中再不喜,礼节也一步不错:“在下苏行章,半年前与令尊交谈过。”
“哦,”今熹眼光冷淡,“原来是苏侍郎。家父与我谈过你,现下怎的不在京中断案,反跑到小小春雨镇来了?”
苏行章勾唇笑了笑:“某已因疾退职,现下无官无职,自然是闲情逸致,饱览山川了。”
他虽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雪青色圆领长袍被风鼓动,引得他好似竹中剑客。
的确看不出官场上的圆滑气息,气质更似文人墨客。
今熹牵起唇角,皮笑肉不笑:“话虽如此,行至此地,也远得过分了些。”
分明是对春雨镇的鬼杀人一案兴趣浓厚,亏胡诌出个饱览山川的理由。
本不欲对京城来的人有好脸色,可偏偏沈纵颐站在苏行章那边。
今熹唇线紧抿,简截道:“苏公子初来乍到,我也该尽尽地主之谊。不若随我回府,小住些时日畅谈一路来时的景致?”
苏行章一听便知今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回绝:“不必了。”
沈纵颐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喂,苏行章......”
她声量有意放小,苏行章便顺从地俯下身,附耳过去:“嗯?”
“你答应她。”少女细微的气息如轻纱般拢上耳廓,苏行章不由自耳根生起一阵温润的薄红,她却忽视了,继续说着:“我想找哥哥,他们认识我哥哥。”
苏行章深邃双眼定了定,他只是想到沈纵颐或是出于雏鸟情节才最喜欢的他。
只要她哥哥一出现,那么这个‘最喜欢’的冠冕,究竟会落到谁头上,结果是显然易见的。
他委顿了片刻,低眸答应:“好。”
他对今熹说了声:“打扰。”
今熹再不看他,而是深深地望了眼沈纵颐,后者并不理会她。
今熹转身,走到今廿身旁,一掌利落地打晕了他,沉声吩咐随从道:“把公子拖回府。”
“是,家主。”
第27章 他不配做你的哥哥
今府建筑华贵, 暗红大门沉沉拉开,入目即雕楼画栋、叠石垒山,引水筑池。
初春料峭, 天地萌绿时, 府内已是繁花盛开, 有若仲春。
今熹亲自将沈纵颐与苏行章带到了客房。
“房中日日有奴仆打扫, 苏公子直接入住便好。”她不甚热情地说完, 转头对沈纵颐笑了笑:“已已的房间在另一处。”
苏行章警觉地抿起唇:“距此间有多远?”
今熹笑容淡了淡:“隔一碗莲花池的距离罢了。”
苏行章皱起眉,“今家主,这不妥。已已年岁小, 她一人寝居, 我到底担忧。”
“苏公子!”今熹正色冷冷地打断了他,“已已不是外人,彼岸本就是她的闺房,她不过是回到自己家了,无需你多费份担心。”
她忽地皮笑肉不笑道:“你既担忧,不妨跟我们走一遭。”
苏行章看向沈纵颐, 她闲适地对他眨了眨眼。
他不由轻叹了口气,而后对沈纵颐露出安抚的笑容:“去不去?不想去的话,我们也可以回客栈的。”
沈纵颐黑眸微动, “不。”
她才不回客栈。
回去就会被邬道升捉住,苏行章可没有那老狐狸的心机深沉,留不住她。
她转侧过身子, 朝着今熹:“我的房间在哪里呢?”
今熹凤眸一弯, 脸上流露出真心的笑意:“跟我来。”
沈纵颐刚迈开脚, 又扭头蹙眉道:“对了,你别叫我已已了。”
她诚挚地眨着眼, 语气带着两分抱怨:“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你和那个骑马的人,我就害怕。你们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更害怕了。”
“......”今熹笑意一僵,不知沈纵颐这话勾起了她何种往事,她脸色不自然了瞬,匆忙掩盖后先行了一步,“好,沈姑娘既然不允,我便不会如此唤你了。”
“今廿那边,我自会吩咐,切莫忧心。”
沈纵颐正待跟上,苏行章拦道:“已已,我另寻其他法子帮你找兄长如何?”
“为什么?”少女乌亮的眸子闪烁着疑惑。
苏行章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四周,长眉紧锁:“此地......很怪异。”
他在刑部待了十年,审问过成千上百个血债累累的死囚,见过无数具尸体,早已对血腥与谎言的气息熟悉无比。
今府看似繁花锦簇,明亮干净,可是在阴暗的角落里却隐隐散发出腐烂臭气。
刚进门的一刹那这气味十分浓烈,但转瞬间却消失得一干二净,遍寻无果,苏行章思来想去,还是离开为好。
方才今熹脸色的异常更让他肯定了离开的想法。
沈纵颐清楚苏行章的多心在何处。
今府罅隙中的血腥气她也闻到了。
不同的是,直至此时她鼻尖都弥漫着此种气味。
死得久了,对这些类似同类的味道也就熟悉和敏锐起来。
不过叫她意外的是,自己并不讨厌血味,甚而有些喜欢。
沈纵颐从前可没发觉过她有这个爱好,必是焉极幻境搞的鬼罢了。
接连的刺激与危险,叫她对自身在境中的身份更有兴趣了。
对于苏行章的提议,沈纵颐了了想道,他想走的话,她也不会过多拘着。
遇到了今熹今廿,她便有了更好的踏脚石。
苏行章还算个好人,对他这种光明高洁的人物,沈纵颐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有用的时候利用一下,其他时候放任自流最好。
此类皎洁如月的人,一旦在意起来便会尤其黏缠,反挨一刀也是可预见的事情。
短短几息,沈纵颐便忖量好所有,即大方地挥手道:“好吧,那你回去吧。”
“......已已你呢?”苏行章顿了下,“你可要与我一起?”
其实从少女的肢体语言便可得到答案了。
他不过是为着心里那点侥幸才开口询问。
“我当然不回去呀。”沈纵颐回眸扫了他一眼,转身丢下一句:“我觉得我哥哥在这里住过,我要待在我哥哥从前待过的地方。”
她说完已小跑上了前面。
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
苏行章抬眼望了眼深院飞檐外的天空,清幽幽的天空,太阳像一颗巨大的眼睛,无神地注视着他们。
清朗眉眼更添一分深沉,苏行章抬手按着腰后匕首,没有过多犹豫,迈开长腿紧缀于少女身后。
*
与今府其他地方的花团锦簇相比,这间名为朝云阁的庭院尤显寒酸清寥。
苦竹森森,屋顶在竹叶中若隐似现,无鸟鸣虫唧,有人经过,除了脚步声便是一片寂静。
今熹一身暗紫的紧袖衣裳立于竹深处,身姿挺立,身侧的奴仆们则是低头弯腰、掩映眉眼。
她静静等着沈纵颐。
沈纵颐甫一进入这处院子,立刻感到一阵剔透的凉意。
没有生风,她的发尾却轻轻飘起。
雪白娇面呈露无知,她肆意地张望了会儿院子,兴致勃勃地开口道:“这里是我从前住的地方嘛?真好看。”
好看?
苏行章无声将此处的幽冷阴凉纳入眼底,分明是无人问津的陈旧住所。
而这就是已已姑娘从前的住处。
设在主院乃至客远外的偏远之地,那甚么莲花池,分明是一道巨大的隔阂,将此地与府内兴荣生生隔断了。
在内苛待已已,于众人面前却是一副重视假象。
苏行章眼神生冷,无怪乎已已姑娘失去记忆,定是曾经被欺负得狠了,痛极之下方遗忘了一切。
少女尚在惊奇于陌生又熟悉的院景,苏行章深冷的目光笔直地射向台阶上的今熹。
两人的眼神在半空中短促一触,又带着彼此的敌意警备迅速分开。
“沈姑娘,这便是你的寝居。”
沈纵颐看向今熹,笑盈盈的:“谢谢你,我喜欢这里。”
今熹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而后也抬起笑眼,亲切道:“你喜欢就好。这里是府内唯一清静干净的地方,它永远都会是你的。”
“唔......”沈纵颐像鸟儿般四处观望的动作突然停下,她扬起下巴,问道:“我哥哥住在哪里?”
今熹微滞,半晌垂眼轻声道:“朝云阁竹林后有一茅草屋,那便是归宥的住处。”
绯衣少女跑上台阶,拉起深衣女子的手臂,纯朴地询问着:“我不认识路,你能带我去吗?”
......不是怕她吗?
还牵她作甚。
今熹敛眉,压抑的占有欲从眼底一闪而逝。
她很好地遮掩住了,怕吓着沈纵颐。
已已既已失忆,她便可着手将从前的所有都掩埋掉。
如此,她们便可重新开始了。
“可以。”今熹手掌向上,低声道:“竹林的路崎岖不平,不熟悉路况容易跌倒。我与沈姑娘皆为女子,不若携手同行?”
今熹的手指纤长,指腹生着薄茧,不似寻常富贵小姐般柔嫩无暇。
这双手其实很漂亮。
沈纵颐望着,却莫名抖了抖,她张皇地看向面前微笑的女人,颤着声陡然说了个字。
“......”
今熹听清了那个字音,凤眼中倏然射出尖锐寒光。
她记起来了?还是说,记起来一部分了?
“疼。”
五个月前,少女便曾低声,泪眼微微地,对她说了这个字。
今熹当时没有理会,已已皮肤娇嫩,轻轻一刮都会从雪白里透出嫣红色晕。
她总是娇气得很。
所以当她说出疼字时,今熹顿了一瞬后,选择忽视后选择了继续。
她会感到欢愉的。
沈纵颐脑中闪过许多纷乱的景象。
沉重昳丽的床幔,艳丽的赤色被褥,被泪濡湿的长睫,湿濡的脸颊与唇......
灯火通明里,今熹侧转过来时,那双黑眸里透出的暗沉到惊人的占有欲。
愣了愣后,沈纵颐隐约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害怕今熹了。
今熹为何会说朝云阁是今府唯一干净的地方......是因为她将肮脏的心思都施展在夜阑的主院里了罢。
咦——
沈纵颐心中有些嫌恶。
焉极幻境什么癖好,竟把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塞她脑子里。
即便不是她亲身经历的,也明知都是假的,沈纵颐默默收回了手。
“别碰我,”她轻声道,后退到苏行章身侧,躲避与今熹的眼神相触。
今熹表情淡漠,“好。”
她的心不可遏制地抽痛了下。
她继而道,“归宥不是你的哥哥,沈姑娘勿要再如此唤他的好。”
好似为了找补,从方才的刺痛里找回昔日的睥睨与掌控感,今熹沉声,一字一顿:“他如何配做你的哥哥,他不过是老爷子从街上捡回来的乞丐,服侍你的下等东西。”
“他是你的仆人,沈姑娘。”
第28章 让他们失败
是兄长也好, 是仆人也罢。
反正都已经死了。
沈纵颐含泪,不可置信地看向今熹,她语气难过, 令人矜怜:“我哥哥他不是下等东西!”
她说着, 怒了起来, 走上前猛地推了一把今熹:“不准你这样说他!”
奴仆们大骇, 却始终不敢去扶他们的家主, 更不敢斥责推人的已已小姐。
这是主人间的事,他们管不着。
今熹被推得往后推了两步,她阴沉的脸蒙着树荫, 透露出一股死寂的静止。
耳边响起沈纵颐轻轻的抽泣, 一声两声,像砸在野猫身上的雨滴:“......我的哥哥......不能有人说、说他的不好呜......”
今熹被推开时,心中无波无澜,她根本不觉得冒犯。
但是当沈纵颐一直一直一直哭着说归宥的好,用极其可怜的语气说她哥哥很好时,包裹着扭曲心思的假面便随之一点一点地崩裂开来。
......贱种!
今熹遽然凝起内力, 轰然砸向身后的竹林,竹叶纷飞,竹子哗啦啦倒了一排。
眼睑微红, 她用力拽过沈纵颐的小臂,垂首压低声线低吼:“他好?他好的话现在在哪里?!他好的话怎么不把你藏起来,让你出现在我面前?!他这么好, 为什么!为什么不把你保护好, 让你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