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熹二十七岁, 从十三岁开始就被当做家主培养,上位者做久了, 身上便积蓄着极重的威压,平时深沉冷静,动怒时便让人极其胆寒。
沈纵颐在她的怒火下身体一抖,小臂上的力道像铁般坚硬,她眼神恐惧,兀然间想起许多事情,再出声便是颤巍巍的哭腔:“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我讨厌你,你滚开!”
她崩溃地尖叫着,当苏行章解决掉奴仆们的遮挡过来时,沈纵颐如同见到救世主般,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甩开了今熹的钳制,转身毫不犹豫地扑进苏行章的怀里。
沈纵颐双手紧紧地箍住苏行章的腰,哭喊道:“苏行章我要走,苏行章你带我走呜呜,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温香软玉在怀,哭得如此花摇柳颤,苏行章没有半点心思,只是心疼地搂着少女的肩,轻声,温柔而缓慢地抚慰着:“好,我们走。不用怕,讨厌的人我们再也不见了,我现在就带你走。”
他扶着少女的肩,轻轻将她的脸转过去抵着自己的衣襟,做完此事后,抬起头,温润神情兀然变得杀意森森,“前尘既断,便不要再厚颜纠缠!若非你身负保护春雨镇安危的重任,我今日必将你拿入牢狱。”
......
今熹荒唐地笑了两声:“哈,牢狱......”
她早已身处大狱之中。
今熹恢复了冷静,她将苏行章怀里小小一束的少女身影纳入眼底,细密地绞视着。
良久,苏行章已扶着沈纵颐要走出院门时,她忽然在他们背后道:“你们出了这府必死无疑。”
苏行章皱眉,“你府上的人不见得能杀得了我。”
今熹抱臂,神色很冷:“我不会派人伤害已已,我想杀你现在就可以下令,但我更在乎已已的安全。”
“要你们的死的不是人。”
“鬼杀人,你来春雨镇前就应该知道了。”
“你们只要进过今府,一旦出了府门便会被厉鬼盯上,不出三日必死无疑。相反,只要待在府中便会安全无虞。”
她盯着沈纵颐露出的半撮黑发,加重声音:“厉鬼的目标就是进过今府的人,你武功再高,对怪力乱神之事又能抵抗多少?”
苏行章眉宇一沉,“你既知晓此事......”
他蓦然熄了声音。
想通了前因后果。
今熹是故意的,明知厉鬼专杀与今府有关者,仍然引他们进府中,与其沾染上关系。
她想......囚住已已。
苏行章做刑部侍郎的时候,大奸大恶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不再轻易动怒。
可此事理清今熹用心后,他陡然间眼神阴冷起来,心中亦蕴藉起不算弱小的怒火。
怎会有人——算计已已姑娘这般纯白的人。
他们心思丑恶阴暗,便要不择手段留住和他们完全相反的人吗?
苏行章骤然回身,往今熹身上打出饱含内力的一掌。
这一掌毫不留情,完全是下了死手。
今熹实力与他不相上下,虽能躲过却没有。
硬生生地接下这掌后,她抹掉嘴角溢出的血迹,淡淡一笑:“只要已已能留下来,她现在就是杀了我也行。”
“不过你杀不了我,已已也不会杀我。”她低声而偏执地笑出了声,“她恨我,她也爱我,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呢,我......”
“别说了......”少女恳怜地回首,哀求。
今熹看向沈纵颐,眉眼含笑:“不说?不说怎么行呢?我若不说,谁人知道你我曾那般亲密无间过呢。不说的话谁知道五个月前你在我的手下如何哭着说让姊姊轻一点呢......”
“别说了!”
少女兀然扬起淌着泪的双眼,绝望道:“今熹阿姊,我求求你,已已求你,别说了......”
今熹阿姊——
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今熹怔了下,而后带着说不清是悲哀还是喜悦的眼神,望着沈纵颐:“已已......你,你都想起来了是吗?”
沈纵颐面孔苍白,转过头闭起眼:“你这样逼我,又怎能不叫我记起来。”
今熹忽然落了泪,她撷掉眼角泪珠,笑道:“我逼你的吗,已已?你为何不想想你有没有逼阿姊的地方呢?你怎能把贱种归宥唤作哥哥呢,嗯?他配吗?他连多看你一眼都是以下犯上,你怎么还能如此在意他呢?”
沈纵颐痛苦地撇过脸,将自己埋进苏行章的怀中。
她收紧手,感受着苏行章身上属于活人的温度,贪恋地蹭了蹭,“今熹,我不想成为你和今廿这种人,你们太可怕了,我害怕,好后悔,我怎么没真的死了呢?”
看着沈纵颐的痛苦,今熹只觉得整颗心被撕成碎片。
疯狂地妒忌着能享受已已亲近的苏行章,又深深恐惧于已已方才自暴自弃的话。
五个月前......已已就是说了一句“我害怕,我死了就好了”后,在主院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自戕。
那根华丽的簪子锋锐得像刀,被已已纤白的手攥在手中,已已向来力气小,当时却轻易地割开了白薄的长颈,鲜红刺目的血汩汩流出,流了一地,一地的鲜血......
已已的尸体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漂亮,甚至因为脖子上红线般的伤痕而多出一丝艳丽。
少女年轻的尸身让人望之而心碎。
可今熹连尸体都没有留住。
归宥这个贱人偷走了尸体。
可又如果不是他......
今熹痴望着沈纵颐如今活生生的能哭能笑的脸。
已已当初一定是死透了的,没有呼吸心跳,血浸透了主院的整条石子路,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
但归宥把她复活了。
她知道真相是这样。
镇上的第一个死人是她的父亲。
死在归宥把已已尸体带走后的第一天。
自此后,每天都有一个男人死去。
都是进出过今府的男人。
已已怎么活的,她不管。
今熹想起白衣道长的话,作孽妖道已经魂飞魄散,作恶之主谋已除,只要将剩下的小鬼料理干净,春雨镇便会恢复祥和平静。
一切如常。
倘若今廿这个废物也死了,以及一切想和她争夺已已的人也死了......那便更好了。
“家主,道长在前厅等您,说是想要您为他做件事。”
两方僵持中,一小厮赶来,无形中给彼此留了个体面。
今熹扭头,手指重重擦过眼角,转过脸,她又是一副平静稳重的家主样。
“去给道长回话,我这就去。”
她径直走过,到了院门,又顿了顿,身影僵了一瞬,似乎是在挣扎。
苏行章在轻声细语地照顾沈纵颐,沈纵颐将头搁在男人胸前,侧脸时发出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挲声。
“......”
今熹径直走了回来,哑声:“已已,等此间事了,你等我回来。”
沈纵颐不说话。
今熹捏紧双手,转身离开。
奴仆们亦鱼贯离去。
朝云阁剩下苏行章和沈纵颐两人。
余光中今熹的身影已彻底消失,沈纵颐便立刻退出苏行章的怀抱。
她盈盈地对他俯身,语含歉意:“多谢苏公子方才的照顾。”
态度很疏离:“对您不住,将您无辜牵扯进来。”
苏行章愣了下,“已已姑娘?”
沈纵颐捏着袖角拭去脸上湿泪,“您唤我纵颐便好。”
至此,苏行章也明白过来,眼前人之前一番的无畏行为皆由于失忆,现下恢复了记忆,束缚与俗规重新加束在身,行为自然不再肆意。
不再肆意......也不再快乐。
他的眸光落在少女眉间。
细眉轻蹙,拢着无尽的哀愁。
虽仍绝色清绝,却叫人看着心中平白难过得很。
从前之事对已已而言,必是痛苦万分的,这才导致她万般皆忘,记起来时又如刚才般崩溃绝望。
。
可是为何会有人狠心至此,舍得伤这样一位玲珑剔透的姑娘。
倘若已已最先遇见的人是他......
苏行章敛眸,温和地回礼:“沈姑娘不必自责。即便没有您,我也是要来今府的。春雨镇一行,我本就意在查明真相,与其不明不白受人所蒙骗,不如现在有所预警的好。”
沈纵颐对他笑了笑:“我果然没有看错,苏公子真是个好人。”
“沈姑娘过誉了。”
“不要叫我沈姑娘了,唤我纵颐吧。”沈纵颐转身到房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丝毫不嫌弃地面脏污了她的华美衣裙,撑着下颌,弯眼朝苏行章看来:“我的名是父亲为我取的,父亲病重时将我托付给今伯,今家人要么叫我已已,要么叫我已已小姐。”
她说到这,明亮的黑眸渐渐洇出星星点点的愁绪,却依旧勉强笑道:“已已......若是真的至亲至爱者唤我已已,我会很安心。”
可惜,她身侧没有一位至亲至爱,所环绕的尽是伤害她的人。
苏行章立刻觉察少女的未尽之意,他神色动容,近乎小心地低声道:“别伤心。我定会为姑娘寻到法子逃出今府。”
“真的吗?”沈纵颐弯唇,“那便多谢你了,苏行章。”
她道谢时,眼中并无期待希望的色彩。
相信与不相信对她而言似乎不再重要。
她的脸坦诚出一种心如死灰的寂寥沉静。
苏行章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坚定道:“千真万确,我苏行章宁死,也要将你带出府去。”
“别。”少女轻呼一声,手掌覆上他的唇,急声道:“别说死呀,死很疼的,活着多好啊。”
唇上沾染着细软暖香,苏行章无措了一瞬,可转而听到少女的话,眨了眨眼睫,蓦然觉着眼眶有些酸涩。
已已姑娘身处绝境,痛不欲生,却仍心善无比,连他人一个死字都不忍听。
这般澄澈如明月般皎洁的少女,不捧在手心作珍宝般对待,却丧心病狂地囚禁加害于她。
苏行章看不得美好被摧毁,他轻柔地拉下沈纵颐的手,薄唇微启,神态虔诚:“好,我活着。待离开时,我带你去京城,那儿有许多新奇之物,纵颐或会喜欢。”
“当真?”
这次,少女的眼中生出了细小的希冀,宛若荒漠里挣出的花骨朵,孱弱而美丽。
苏行章坐到她身侧,与她一起仰望着院外的天空:“当真。”
“好呀,”沈纵颐轻灵笑出声,眸光如星,微微闪烁着,像一场绮梦般虚虚靠向苏行章的肩。
男人高大的身子感知到那点小小的重量时,不由自主地一僵。
过了会儿,缓缓地放松了紧绷的身子,抬起肌肉结实的小臂护起少女纤巧的肩,疏朗眉庭透露着沉稳的决心。
......
沈纵颐倚着苏行章的肩,干涸的泪绷得脸有些紧,她不适地皱了皱眉。
今熹和今廿这姐弟两在幻境里的性子倒都挺疯的。
如若这是他们真实的性格,那初见时那副乖巧模样还真是有些讽刺。
不过一想到他们的外来者身份,沈纵颐便又感到这些强烈的对比是稀松平常了。
外来者惯会伪装。
当初卞怀胭还被整个金乌州赞誉为“心怀苍生、心思纯澈”呢,不也当着所有人的面堕了魔杀了人。
思及今熹离去时的强硬,沈纵颐心中讽笑了声。
对养妹的占有欲让此人已临疯魔。
根据不久前才回想起来的往事,沈纵颐知道今熹在自己进今府最初可是整个府内最恨她的人。
不过几年,便由恨转......爱?
沈纵颐不承认那是爱。
充其量只是将她当做私有物罢了。
不容忍他人沾染,像野狗一样护住了食,又不吃,只是玩弄食物。
和今熹一样,今廿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今廿小时候不聪明,便被今老爷子送进了沈府。
沈纵颐在幻境里的父亲是帝师,德高望重,替友人教养个孩子自是不在话下。
沈纵颐十三岁时,沈父病重去世,于是她和今廿一起回到了今府。
沈纵颐在焉极幻境里比今廿小三岁,和今廿前后相伴足足十七载,她如今二十四。
好像是过于长久的陪伴让今廿不知生了什么错觉,十几年来认定沈纵颐爱她,后来接受不了她不爱他的事实,便学着他手段阴狠的胞姐穷尽所能地去抢夺沈纵颐。
可以说,沈纵颐在今府里没度过几天安生日子。
五个月前,她不堪重负地自杀,直接点挑破真相,那便是被这姐弟两逼死的。
归宥是今老爷子从京城回春雨镇的路上捡到的流民,因其长相非凡,便将其带回今府做了沈纵颐的近卫。
因今家姐弟步步紧逼,沈纵颐一腔痛楚,府中唯有两个近卫可以交谈,便时时会对二人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