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是想嗤笑朝鉴的自作多情。
也活该这老贼三百年还是孤身一人。
沈纵颐兀地哽了两声,泪眼蒙蒙地抬起头, 喊道:“朝、朝鉴……”
女子轻软的哭声带着点沙哑。
朝鉴绵长地唔了声,心脏像是被某种东西细细摩挲。
他避开沈纵颐的眸光,抄手低头道:“已已小姐和归宥走了挺久, 现在怎么又回来了?”
听到他提及归宥, 沈纵颐神色悲伤:“昨夜我醒来......归宥他......走了。”
她眉目落寞, “我想找到他,我想……问问他为什么?”
朝鉴虽和归宥一样都是沈纵颐的近卫, 但他性子不靠谱,所以在这场主仆情分里,向来是他做配角,而另两位承担情深义重的戏码。
不过他也不在意,对于这位娇美柔弱的已已小姐,他向来是不过分在意的。
至于由自家小姐而展开的一系列爱恨情仇,他更是抱着旁观看笑话的眼光看待的。
几个月前小姑娘被逼得自杀,今家大乱,归宥窃尸逃跑,他的乐子也就随着沈纵颐的死而落幕。
没成想归宥那小子真学会了起死回生的邪术,把人给复生了。
沈纵颐相貌不变,死过一遭,除了表情有些疲倦悲痛,其他竟和初见时一般纯澈愚蠢。
朝鉴抱臂,手指扣着袖子上的破洞,闲闲地想道,这已已小姐再不长进,活过来也会被逼得再死一次。
他肯定,只要有点心思的人看见这么个孱弱无辜的姑娘,都会忍不住靠近算计她的。
恐怖,太恐怖。
朝鉴啧了一声,难得起了点善心,盯着沈纵颐说:“喂我说小姐,您就不能不想别人了吗?就您这幅尊体,如此繁重多思,可不得将您压得死死透不转气来。”
“您可歇歇吧,您不累,属下看着都累得够呛。”
沈纵颐皱眉,红唇微启。
朝鉴还以为她要恼羞成怒骂她,谁知道听见她娇娇弱弱地说了声“抱歉……”
……
可别抱歉了。
他才是罪该万死,就不该多那一句嘴。
朝鉴禁不住翻了个顶明显的白眼,转身负气欲走。
可刚迈开步子,他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动怒,完全是在生莫名其妙的气。
于是他更生气了,因为他即便不知道自己生气的原因,但猜的出来肯定很愚蠢。
朝鉴撂开长腿,要走。
“别......别走!”
沈纵颐兀地焦急出声。
对她而言,归宥和朝鉴是今府里唯二的正常人,如今归宥不知去向,见到朝鉴也是种安慰。
她提起裙子,小步追上去。
“别走……”
一道轻盈的力道箍住了他的腰,朝鉴不得不停下。
放下双臂,他忽然觉得手腕有些痒。
低头看去,泼墨般的青丝垂在他劲瘦白皙的腕间,发尾随着主人的晃动,左右反复地扫过他手腕中央的红痣。
“……”
朝鉴两手搭上女子细瘦的手臂,轻轻推了下,“已已小姐,男女授受不亲呐。”
背对着他,沈纵颐翻了个漂亮的白眼。
她撇了撇嘴,出声却抽抽搭搭地:“我不管,你……呜,你别走,我担心你……”
她话落又呢喃了声什么,唤声很短促,几乎除了她本人无人可听清。
朝鉴听到了,不但听到了,还听得很清楚。
被女子紧紧抱住的那点尴尬立刻消失,他眉宇锁起,瘪嘴强硬地拉开沈纵颐的双手。
不顾沈纵颐令人心动的挽留,朝鉴径直走进茅草屋,背影高挺,步势汹汹。
他说呢,他说怎么就过了五个月,这人就转了喜好,对他又抱又哭的,从前他可只有旁观的份儿!
现下懂了,敢情是归宥不知所踪,就剩他一个了才想起还有朝鉴这号人。
本来也无所谓,可她不该在抱住他的时候,脸颊贴着他背,却喊了一声“归宥”。
好好,把他这么个顶天立地本事了得的男人当替身是吧?
朝鉴剑眉拧得死紧,用力坐到凳子上,连连喝了两口水,平复了心情。
他确实本事了得,隔着一道门和十几步远的距离,也能听清外间沈纵颐难过的喃喃自语。
根本不耐得听下去,她无非又在为归宥伤心罢了。
可她离得太近了。
朝鉴猛地起身,从柜子里抽出面秃头的毛笔,倒了一大碗的臭墨,将曾经在沈纵颐葬礼上穿的丧服撕下一块白布,将笔毫蘸饱墨,架势恢弘地写就:“里我○点。”
他写完,将毛掉光的笔杆子卷起白布,用布条绑好,气势威严地打开门,还把不远处装哭的沈纵颐吓得颤了颤。
朝鉴冷笑一声,她胆子还是这么小。
他扫了两眼就收回目光,而后把白布郑重其事地插在了门框上。
转头,沈纵颐如他预想地那般呆呆地望着这里,于是他又冷笑一声,进屋啪地关上了门。
“……”
沈纵颐有时候也挺想骂朝鉴的。
她看向门框上迎风舞动的白布,盯了半天,目光在那诡异的“○”上停留了许久。
要不说她能和朝鉴相处一百年呢。
等将这个“○”和前后几个字联系起来,沈纵颐竟然顿悟了朝鉴的想法。
或许——他想写的是“离我远点”?
嗯……也没听说朝鉴不识字啊。
所以是焉极幻境把他暂时变成了个文盲吗?
也是,府中近卫,小小奴仆,哪有条件学书识字。
沈纵颐失语地望了望天。
她想起自己刚才在抱住朝鉴腰时,故意说的那句归宥。
朝鉴是身份变了,骨子里争强好胜的性子不会变。
在陆浑山时,只要她将其与邬道升一比,朝鉴动辄就不高兴冷脸,然后搜罗一切更好的东西给她,来证明“他比邬道升厉害”。
在幻境这次也是,假装无意地把他和另一个人放在一起比较。
老贼再精明,也终究逃不了会在她面前做点显眼事情,来证明“他比归宥更好”。
所以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呢。
或许朝鉴的欲望便是做永远不会输的人。
有朝一日朝鉴失败,一定是败在他永不甘于落后于人的性格上。
她的最初打算便是如此。
可是望着那白布上墨汁淋漓的“○”,沈纵颐陷入了一阵沉默。
挺好的。
至少有关朝鉴的笑料又多了一件。
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出于尽善尽美的原则,还是说道:“朝鉴,我可能不久后又要离开了。我来这里,为的就是见你最后一面。”
“你的卖身契在你我初见时便已被我烧了,很抱歉当初没及时告诉你,平白让你在此地多待了五个月。”
“此刻之后,你想离开便离开罢。只是春雨镇尚在危险中,你千万小心,也可以于此地待到安定后再走。”
……
“朝鉴,最后我想说,谢谢你。”
“这些年麻烦你保护我了。”
茅草屋中的男人顿了顿,沈纵颐说道完“有缘再见”后,他紧接着就听到了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真走了?
他犹豫了一瞬,终究起身拉开条细门缝,窥探着女子的身影隐入竹林里。
其实她不知道,就算那卖身契没有烧,他也随时可以离开。
只是他厌倦了从前的日子,才选择进今府当个小近卫找乐子的。
已已小姐当真是,怪傻里傻气的。
*
沈纵颐回到朝云阁,发现苏行章正在院子里等她。
“纵颐。”见到她安全无虞,苏行章不自觉松了口气,他迎上来,“邬道长住进了朝云阁左侧的厢房,我……我不太放心,正好右侧厢房是空的……”
沈纵颐听着他紧张的口吻,展眉笑了笑:“那太好了,有你在身边我很安心。”
“只是委屈你了,不仅要为我担心,还得屈身住厢房。”
“不不,”苏行章摆手,“哪里委屈。我人糙得很,以前在刑部查案子,就是地牢也睡过的。”
“查案?”她倏然露出粲然的笑容,眼中闪着轻微的向往,“总是在话本里听过这些事情,倒没想过我身侧有朝一日也会出现个青天老爷式的人物。”
“说起来……”她垂下眉,“年少时怀春,最希望夫君便是这般人物呢。”
苏行章呼吸一窒:“是、是吗?”
他没思春过,他的心没栖过什么佳人倩影。
日后、日后却不定。
少女哀伤地微笑起来:“嗯。只不过我再也没有机会了。鹣鲽情浓于我已是枉然,只盼此后我身侧之人都平安吧。”
凝望着沈纵颐丁香般莹白美丽的脸庞,苏行章鬼使神差地道:“不见得是枉然,万一有……”
“苏公子!”少女陡然抬眼,打断了他。
他怔了下,“嗯?”
沈纵颐对着他笑,“待此间事了,我祝你余生平安顺遂,永不会再遇上我这般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罢?”
她柔波微漾,分明是再动人不过的眼神,说出的话却令人心碎。
苏行章立刻要反驳,沈纵颐却对他摇头,“我累了,你也早点休息罢。”
连让他人劝慰的话都阻断了。
似乎完全不在意那问题的答案。
苏行章握拳,对着女子背影,用足够她听见的音量坚定道:“万人求玉而大打出手,此只能是人心贪婪之祸,而永不能是美玉之责。”
“纵颐是世间最好的女子,身负美玉之德,本非你之错。”
沈纵颐步履一停,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转过身,而是阖上了房门。
她走后,苏行章倏然耷拉下肩膀。
想起沈纵颐合门的动作,他便知她又在愁苦多思了。
他句句发自内心,奈何纵颐被伤得太深。
愈想,苏行章愈发厌恶今熹今廿。
正巧邬道升从隔壁启开门扉。
苏行章无暇顾及自己的话被旁人听进去了多少,箭步上前,拦住邬道升道:“邬道长,请问要肃清镇中鬼怪,还镇安宁还需多少日?可有我能效力之处吗?”
邬道升平直地瞥了他一眼,“你于此事并无用处。”
苏行章一愣,并不气馁,“当真是半点用都没有吗?在下尚有些断案查人的本事,若有疑云未解,在下可……”
“妖道已死。”邬道升声线微冷,“疑云已除。”
“……”苏行章收回目光,“那么请问道长,至多几日,我们能出春雨镇呢?今家主所说的出府必死,又是当真的吗?”
我、们?
此人和沈纵颐?
邬道升不答。
长眉压着形状瑞丽的黑眸,显得他俊美面容更是寒肃。
腰间的阴阳环发出震越鸣声,打破了寂静。
苏行章追问:“道长,请您告知在下,尚有几日呢?”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沈纵颐紧闭的房门,轻轻道:“我想尽快带纵颐离开,她不能待在这里。她已经很伤心了,我担心她的身子。”
邬道升不知为何,沉静地听完了对方的话,神色略松,道:“至多三日。”
苏行章呼出浊气,拱手致谢:“多谢道长,道长大义。”
大义?
等他解决了外间鬼事,回府将沈纵颐带走时,此人便不会如此说了。
她是邪物,不能与凡人在一起。
邬道升垂眼,待离去,谁知苏行章竟又道:“邬道长是如何认得纵颐的?”
“您与她方才见面时,又为何要说……纵颐是逃走的?”
邬道升不必对这个絮叨的凡人解释什么。
春雨镇一事完毕,他大概一生都不会再见此人。
可他的言语中绕来绕去问来问去都逃不过一个称谓——“纵颐”。
莫名,冷心冷情的邬道升多费了句口舌:“她不是人。”
苏行章脸色乍然冰冷起来,“道长慎言。”
邬道升回身,唇角似弯未弯,“我自小生在玄门,除鬼十余载,尚知晓人鬼区别。”
“……”
邬道升看这个凡人依旧不信,便极其简短地把归宥杀人复活沈纵颐的事情说了。
苏行章听完,脸上一刹那空了表情。
他来春雨镇这几日,也道听途说了许多事情。
五个月前,春雨镇开始发生怪事。
听说怪事之由便是今府自杀死了个人,那之后镇上便会频频死人,后来有百姓夜中撞鬼,鬼杀人一事也就传开了。
原来纵颐……便是那自杀的人。
归宥,也就是她那哥哥,是为了帮她复生而杀人的幕后凶手。
苏行章不笨,他渐渐回忆起和沈纵颐相处时隐隐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客栈上相遇,他被她抱的那时,由于慌张便只顾着脸红无措,其他都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