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回想,才发觉她靠近时是没有体温与呼吸的。
纵颐的各种表现,以他见过无数尸体的经验来看,那着实像个死人。
当下,他反应过来邬道升没有说谎。
那纵颐也清楚她自身的特殊吧。
故而才会说出“再没有机会”此类绝望的言语。
常人遇鬼,再不济也是胆寒恐惧。
可很奇怪,苏行章知道沈纵颐不是人后,心中不惊不惧,甚而很担心疼惜。
纵颐自杀时……该是如何痛楚呢。
他此刻只悔没有更早来春雨镇。
若让他早早与她相遇,说不定——
他也说不定会发生何事。
可是总比现在的处境好。
“无碍。”苏行章起眼直视邬道升,温声道:“她之前受苦了,如果纵颐不讨厌我,那我日后定会护好她。”
邬道升眼神沉沉的:“你可能会死。”
苏行章笑得温文尔雅:“人总是会死的。”
感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回事。
在某个时辰发生与萌动了,随着一刻钟一刻钟的过去,这情意愈发蓬勃向上。
苏行章并不扭捏,他觉得既然遇上了,放不了手就尽情尽力去追随她。
到最后是怎么个结果,也并不是十分在乎。
即便最后碰个鲜血淋漓,他也就欲说还休一句畅意罢了。
邬道长皱眉,他有些不适。
类似于重伤的隐忍不发感找上了他的心。
他不发他的真心,他只是不懂为何要有人为邪物痴情。
她是邪物,本该死在他阴阳环下的。
……
朝鉴偷偷摸过来的时候,眼尖地察觉到此处氛围不太对劲。
他咧嘴,有些烦躁。
怎么这么多人。
都杵他已已小姐门口干嘛呢?
虽然很烦,为了尽尽他稀薄的近卫职责,也就走出竹林了。
“喂,我说二位——”
两个俊美异常的男人霎时转过眼来,形状不同的两双眼里却同时现出敌意。
“……?”什么毛病。
这么瞪着他干嘛?
朝鉴瞪了回去:“你们站在已已小姐房间前门作甚?”
已已小姐。
苏行章看着朝鉴:“你是纵颐何人?”
哟哟哟,纵颐——
朝鉴没好气:“我是……”
他耳边忽地响起沈纵颐在茅草屋前的话,啊什么多谢保护啊,什么见你最后一面啦——
以及,她说担心他。
总结下来,他朝鉴在已已小姐心中尚未是有地位的。
想通了,朝鉴咳了咳,矜持对二人颔首道:“区区不才,是已已小姐唯、一的近卫。”
苏行章盯着这个艳丽男人拿乔造作的姿态,薄唇紧抿。
他当然不喜这个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近卫。
只是他若真是近卫的话——或许比他们都更了解纵颐。
苏行章微顿,对朝鉴行了揖礼:“幸见。”
他继而道:“既是如此,那么你对纵颐的过往……可是了解?”
朝鉴笑哼:“所知甚多。”
“可能告知一二?”
苏行章想了解沈纵颐,但他不忍当面问她触其伤心。
朝鉴耸肩,“我凭什么告诉你。”
不待苏行章开口,朝鉴骤然笑道:“哦,我知道我为何该告诉你们了。”
“我家已已小姐如今可不是个活人,她起死回生了,照……嗯这个白皮神棍的看法,你们肯定要怕我家小姐伤害你们。于是为了不被伤害,便想要先害她。”
白皮神棍邬道升面无表情:“她伤不了人。”
“哟!”朝鉴夸张大叫,“你这神棍还是个好人哇,还晓得不害已已小姐呐。”
他歪头,神色一变,冷眼轻笑:“只可惜我不信,所以我偏要说。”
“……”
那就说。
朝鉴转眼间又做出动容之色,哗啦啦把沈纵颐从丧父进今府、今熹最初的厌恶她苛待她、今廿喜欢沈纵颐和胞姐发生矛盾、今府两姐弟不死不休的关系、被姐弟两病态的爱折磨郁郁……等等事迹说完,直说完了沈纵颐五个月前不堪折磨而自杀一事才住嘴。
说完,他眼角沁出泪珠,他做作地抹着这些虚情假意的泪,发出了看客的最后一声叹息:“所以说,已已小姐是个顶可怜的人啊……”
往事完毕,三个男人陷入一阵古怪氛围中。
过了会儿
苏行章怒意攻心,听完沉思后就甩袖回了厢房。
朝鉴转头盯着剩下的乐子。
期待邬道升会做出些有趣的反应。
邬道升脸上没情没绪,他斜了眼朝鉴,不作声转身离开。
他迈出朝云阁的那一息,却兀然攥紧了阴阳环。
那双黝黑深沉的眼睛头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不解的情绪。
可怜……?
邪物也是有可怜的吗?
他不知道,他向来是见邪必杀。
第31章 她忽然明白
邬道升就此离开朝云阁后, 去寻鬼斩杀。
归宥死后,这些曾经为妖道所拘的孤魂野怪被放纵而出,因为沾染过人血, 它们完全沦为弑杀邪物。
对付这些小鬼, 他不必投出阴阳环, 只需环上一点罡风便可将这些低弱的鬼怪灭杀干净。
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邬道升白衣挺括, 立于罡风中心,墨发飞扬。
百鬼在他眼前咆哮嘶吼着死去,魂飞魄散的扑鼻腥气令人作呕, 他不为所动, 眸光深沉的模样似仙又似魔。
这只鬼,流着血泪恳求他。
那只鬼,跪地颤抖哀求他。
他们可怜吗?
邬道升脸上不见怜惜,他垂眼凝望鬼怪们死去的丑恶情状,只是平淡,还有一丝厌恶。
难听刺耳的鬼叫声中, 他忽然听见一道轻灵女声:“道长……”
高大男人倏然回首,阴阳环毫不留情地往后掷去。
及腰杂草倒伏倒伏一片,黢黑地面裸.露出来, 阴阳环徒然旋转着发出清鸣,惨白的月光照在漆黑的环身上,如同吸收进了无边夜色般更加深幽了。
邬道升平静地收回了阴阳环。
他的背后没有任何人, 也没有任何鬼。
但他耳边还是响起了一道令人心扉摇曳的动听女声:“道长……”
原来鬼不在外, 在已心中。
当夜, 邬道升屠戮了春雨镇周围方圆十里的鬼怪。
曦光白雾正是清晨时,他回到今府, 携一身夜寒气息走进朝云阁。
他额发沾了露水,湿了几缕落在他眉眼前,湿发下的长睫黑瞳乌沉乌沉,如同阴阳环吸收的暗夜被他转化进了眼中。
他长腿阔步,白袍利落,冷漠的表情并未削去他半分俊美。
当他气势巍峨地走进来,沈纵颐委实是被吓了一跳。
她方起身,活死人没有睡眠,她枯坐一夜思索其他人的欲望,天快亮时,她想到最难找到破绽的邬道升,心中厌烦,便披着发走出门看花。
邬道升冷峻的眸光定在她眉间,似在端详,也似打量。
沈纵颐望着他紧锁的眉心,笑了笑:“道长……”
男人眼神陡然锐利起来,阴阳环不安分地在腰间抖动震响,他修长指节抚上腰封处,环声便渐渐熄灭。
“你,”他闭了闭眼,缓缓睁开双眸后开口,“知道你兄长去哪儿了?”
沈纵颐迷惘地抬眼,“我在找他,道长可是看见归宥了?”
她竟然不知道。
邬道升顿了一下,敛眸道:“别找了,他已死了。”
女子愣怔地后退两步,“可是……他不是不要我了吗?”
“他研习邪术,倒转阴阳,除他乃每个正道之责。”
“是你杀了他?”沈纵颐后腰抵上湿凉花木,五指下意识抓紧了身后所倚靠之物,不妨抓上一把花束,花刺登时穿进娇嫩的指尖,血珠渗出,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恍然不觉得疼痛,她的眼神空茫而破碎:“遮我双目的那时,归宥便……?”
邬道升闻到了血味,他看向沈纵颐掩在身后的手,眼睫垂落:“魂飞魄散。”
他停了停,道:“妖道邪术,残害性命,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身着单薄寝衣的女子闻言,惨淡一笑流血的指尖指向自己,,“那我呢?你为何不连我一起杀了呢?我死又何惜?”
邬道升盯着她,沉声说:“你本不该活。”
是他做错了事,让她活了下来。
——他确实是做了一件不知道为何错的错事。
自出生起,家中长老便教导他要成为一个除魔卫道的道士。
所有人都说他是当世玄术天赋最高者,故而要承担起比旁人更重的责任。
他不可有私欲,不可肆意妄为,不可做不合时宜之事。
只要有点资历的道士遇上邬道升,都会如此与他说,始终没人教过他在适宜的时候该做何事。
所以有时候,他会做出些让人痛恨的事情。
当初族中有长老之子与鬼相恋,告知邬道升,让他想个法子。
他的法子很简单,阴阳环分开,左环杀鬼,右环杀人。
邬道升至今记得死了儿子的长老如何揪着他的领子疯狂叫骂,那张老脸上涕泪四横,浑浊双眼中满是恨意。
面对此等激烈情况,邬道升仅仅无悲无喜道:“族规第一条,与鬼物相近者当惩。”
“当惩那你也不能杀了他啊!!他昨天还问我你的去向,他昨天还说你是他最佩服的人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呐——你这个冷血怪物!!!”
他们让他没有心,却在他当真不留情面时痛斥他冷漠。
邬道升看着沈纵颐,她呢?
她会有何反应?会大哭着冲上前打骂他,还是会饱含恶意地诅咒他?
他等着的期间,骨节分明的手将阴阳环收进袖口。
环上罡风未散,她莽撞冲上,定会受伤。
他时刻提醒着本心,面前女子是邪术复生之物,她的生是用死亡和鲜血堆砌出来的。
他时时这般警醒着,自个不知道自个防备着什么。
邬道升低眉,耐心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混乱。
可是良久良久……安静。
他抬起眉眼。
沈纵颐失神落魄的,望着她流血的手指,痴傻般地微笑起来。
他只看见了她眼底的荒凉。
邬道升不知为何,觉得此情此景很熟悉。
好像很多年前,他就已经见过沈纵颐微笑时眼中流露出的荒凉。
她心如死灰,她身后的花木依旧开得浓烈而生机昂扬。
他竟然觉察到心脏在抽痛。
邬道升神色又暗又空,他无声地捂上胸膛。
着实是心有异样,他在为个邪物而心悸。
这又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
“啧。”
角落里响起一声嫌弃的冷笑。
朝鉴阴着脸从昏暗里走出来,破落近卫服拖拖沓沓地披在身上。
他挨近了,两边各自瞅了瞅,抱臂嘲道:“一个假正经,一个真愚蠢。”
“嗐。”他两手一摊,“二位还真是天生一对。”
“不若我给你俩取个登对名,就叫……颐邬反顾如何?”朝鉴不怀好意地勾唇,“看看看,多应景。正道的道士违背族训放过了邪祟,邪道的邪祟不领情铆足劲要去死,好好好,好个各自的义无反顾!”
他说着,为自己喝起彩。
……
沈纵颐昂头,看见了朝鉴兴高采烈、自得其意的表情。
她放下手,用袖子遮住默默捏紧的拳头。
朝鉴还不知在阴暗的地方躲了多久。
一出好戏有了他的出现,总是会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沈纵颐明白朝鉴就是纯粹恶意地看戏,他巴不得世上一切事情都乱了套。
喜欢旁观是吧?
“朝鉴……”纤弱女子凝视着突然出现的近卫,死沉的乌珠里顷刻间蓄满泪水。
她苍白的面庞转过正对他,一副将所有人忽视,眼中独独容得下一个他的深情哀伤。
她或许无意于缠绵悱恻地看他,但那张美人面着实是多情动人。
朝鉴的视线从她的脸上顿了下,又火速地移开。
他收了笑,“嗯那个……额咳,那啥我还有点事,你们就先忙……”
“朝鉴——”
一道雪白身影不容拒绝地扑进了怀里。
沈纵颐双手搭在胸膛上,脸颊挨着他胸襟前楚楚低泣,那孱弱的肩膀随着抽泣而抖动。
“朝鉴……呜,归宥死了……他死了……呜呜,他是为我死的……朝鉴……我就只有你了……我怎么办……朝鉴……朝鉴……”
她没有这么亲近他过。
朝鉴的手僵在半空,欲落不落。
胸前的衣襟被她温热的泪水浸湿,凉意渗进心里。
搭在身上的雪白指尖渐渐施加了力度,随着女子的动作而重重地勾过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