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以剑并无反应。
这柄号称能斩尽天下阴邪的神剑竟没有对魔气发出攻击, 连一丝剑鸣都无!
直至那刻,沈纵颐才明白焉极幻境给她带来了什么。
是取之不竭、随取随用的精纯魔气,也是连无以剑都察觉不了的无上力量。
简而言之,她若想修魔,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她身负一口能产生无穷尽魔气的神境。
从前沈纵颐都是旁观身侧人获得机缘的庆贺者, 她对着宗门里的天之骄子们那意气风发的神情,不知多少回假笑到掐得掌心指痕渗血。
而今终于到她了。
她也得到曾经可望不可得的了。
焉极幻境……是魔神遗迹,也是她的神迹。
虽然现在除了腕上这颗红痣, 和对它能提供修魔的魔气外,沈纵颐对焉极的其他效用并不明确。
隐约之间,她认为自己得在修魔后, 乃至修为达到一定高度后, 才能开启幻境更深一层的作用。
她等得及, 毕竟她都等了一百年了。
但现行阻碍是,她得先堕魔, 而后才能修魔。
沈纵颐见过修士堕魔,卞怀胭成魔那日,灵台破碎散出的庞大灵力笼盖了整座陆浑山。
入目是白茫茫一片,小师弟手掌握着半截自剖的剑骨,血淋淋满身,光华弟子服上的金纹也尽沾着赤红。
在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潮中,沈纵颐站在山石后,静静地抱持着手臂,记住了卞怀胭堕魔的每一个步骤。
不同于多年前注视着邬道升白日飞升的迷惘失措,她眼见卞怀胭剖剑骨、碎灵台、受天罚、塑魔魂……
最终,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肥马轻裘的肆意剑修,变成了人人厌恶的魔修。
卞怀胭离开陆浑山前,最后一句话是:“师姐,再见记得对我留情。”
时隔今日她还记得自己内心的平静。
甚而因为观望的时间稍久,而厌倦地打起困眼。
沈纵颐和每个修士一样,初入仙途吸收灵力前,都要以魂魄向天道起誓必不自甘堕落成魔。
若有修士堕魔者,仙途断裂,神魂碎而魔魂生,生前永受天罚,死无葬身。
因有天道之力,故而不论修为高低,只要是修士,堕魔时必将引天罚,那场面无人不识。
天罚遮掩不了,堕魔必是万众瞩目。
这些断绝了沈纵颐悄无声息堕魔的可能。
但不堕魔只能为人鱼肉。
修魔势在必行。
沈纵颐敛眸微微一笑。
其实她也不必遮掩。
做了一百年陆浑山大师姐,她在众人眼中“陆浑山大师姐慈悲纯善”的形象早已固若金汤。
有朝一日若大师姐行将踏错,碎魂堕魔,那也是为人所逼、受人所惑。
沈纵颐灵根不堪,但在扮演受害者的天赋上却是万里挑一。
一百年多年的伪装经营,也到了该收取回报的时机了。
沈纵颐躺回塌上,不再把玩魔气。
化神期的神识确实用处多多,即便炼气期的她,也能通过放出神识的方式,探知到屋外的结界被人打开,有一人走进了院子。
不过来人修为甚高,且身负挡避他人神识窥探的灵器,故而沈纵颐不能看清来者具体身份。
倒并无恶意。
门扉被轻轻推开,阳光如潮水般涌进,来人逆光在门口停下,站了会儿,策动脚步近前至美人榻一侧。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宝蓝色直裰的衣袖,袖口针绣细密,华贵布料上还起着淡灰色鹤云暗纹。
顺着视线朝上,男人宽阔的双肩上搭载日光,金冠折射光线,这片辉煌的光影里,照着张斐然玉容。
沈纵颐掀起眼幕,朦胧光色里望见苏行章莫测的神情。
她勾唇,秀丽眉眼舒展如花:“五十年未见,苏少主风姿依旧。”
苏行章轻淡的目光从女子如水双眸划过,落至她苍白面孔上一瞬,忽而垂眸盯着软榻的一角。
良久的,他掐子午诀行了礼,启唇出声,薄唇中滑出的低音似沉淀在清溪里的金石:“幻境已重逢过了,我欠沈道友一句别来无恙。”
“……幻境中事,”沈纵颐轻咳一声,两颊晕开绯色,“焉极中所为,尽是不得已为之,苏少主莫怪我……轻狂。”
苏行章唇角抿起,清隽面容看不出具体的情绪,也不知对那些事是记得深刻还是想刻意忽视。
总之对于沈纵颐的致歉,他淡淡摇首,道:“焉极掘人本性,以欲惑人。沈道友率先破境,可见道心之稳,大才大德,我在此心上并不如你。”
口上夸耀一句句,苏行章视线中暗色的榻角却被女子雪瀑般的长发替代。
转而感到唇瓣上似仍覆着另外的柔软,暖润的气息像一场潮热的梅雨,笼盖住四野里的他。
他竟而怔了下,袖中修长手指弯曲。
起眼,终不可遏制地朝榻上女子的面庞看去。
沈纵颐已恢复温和清宁,感知到他的注视,明眸善睐,和声说:“侥幸而已。若说道心,苏少主才是翘楚,我不过多活些年日,哪里担得住少主的一声不如。”
话毕,她往后倚着榻靠,轻轻笑道:“你瞧我这幅病容,连起身给少主回礼都做不到,或许等不及大道就我之日,我便先行成黄土了。”
“不会!”
苏行章乍然有些失态,俊雅身姿弓起极小的弧度,劲竹般利落的腰弯向她一点。
缓了缓口吻,方在女子困惑的眸光中低哑道:“沈道友心正如此,必会受天道庇佑,福延千年。”
千年万年。
沈纵颐仰面,直视他的眼睛,平和软款地颔首道:“多谢苏少主祝福。”
她这幅感谢的面貌,又叫苏行章想起了幻境中时,“已已小姐”绝望的眼睛。
眼神霍然变得隐忍,苏行章站直身子,从腰间解下一只绣凤呈祥的高级储物袋。
“这……赠与你。”他将储物袋放至一旁木案,低眉道:“我今日来此,一为补上问候,二也来做谢礼,”
不待沈纵颐细问,苏行章接着摘掉腰侧翠玉,将其压在储物袋上,轻声解释:“若非沈道友,此次幻境之行,我不定能安然出来。道友破境,焉极消失,这才有现在的相逢。”
沈纵颐目光清明无波,“苏少主言谢其早了,我其实也不知如何破的境。”
“只是……知道不想活了。却不想死后,又得了生。”
“……”
苏行章静默地肃立起来。
气氛渐渐沉重。
沈纵颐见况不对,便有些愧疚地低声道:“对不住。我明白幻境中发生的事情对苏少主而言并不愉快,我无意惹你回忆这些事。”
苏行章握紧双手:“无论如何,沈道友救了我,也救了幻境中的其他人。焉极中也是由于有……已已小姐的存在,我等方能刻骨铭心地认识自己。”
而她才是最该接受道歉的一方。
幻境抑或在这金乌州内,沈纵颐所受的伤害足够她丧失道心无数次。
她却始终没有。
苏行章迅速地注视了一回沈纵颐的双眸。
依旧清亮温柔,是再澄澈不过的眸子。
即便在最能挖掘修士本性的焉极幻境里,她也是最纯白无辜的。
到底是多具力量的人,才能百年如初见的美好。
世人口中清正如他,也不敢确保在与沈纵颐有一般经历后,仍能保持初心修行。
苏行章难免自行惭秽地收回所有心思。
陆浑山大师姐,古往今来,以废灵根之身让无以神剑认主的第一人。
她绝非只有美貌可值得爱慕。
五十年前仓皇一别之际,苏行章从未料到会以现在的局面开启他们间的重逢。
一切风月旖旎,再见这位大师姐之后,终于又有了色彩。
苏少主眼底慢慢生出坚定,他再次道谢,并且道别:“沈道友,我期待能在三日后的小比上与你相见。”
沈纵颐讶然点头:“……好。”
她倒没预想过苏行章会屈尊参加小比。
灵均宗乃修真界药宗魁首,最是富裕奢华,他们最普通的弟子服都取的是顶耗灵石的衣料。
作为灵均宗少主,再儒雅谦卑,也该不屑于参加供人娱情的比试才对。
他却答应得毫无芥蒂。
待苏行章走后,沈纵颐安定地沉吟半晌。
小比正是难得的全金乌州修士都会注目的盛景。
于她而言,也未为不可是场造化。
第48章 什么葛朗台
不过半个时辰, 江春与提着一株解忧花进门。
望见木案上的与玉佩和储物袋,顿了一顿,将花压了上去。
江长老转身坐到榻沿, 若无其事说:“你和阿愫说什么了?这孩子到我面前时, 眼光飘忽, 神思不属。”
沈纵颐双手搭在小腹上, 红唇弯道:“阿愫总呆呆地看我, 见她可爱,我便没忍住逗弄了几句。”
她轻灵地笑出声,“阿愫越大越粘人, 愈发孩子样儿。”
“你把她从凡间带回来的时候, 她就很亲近你。”江春与情绪淡淡,似乎并不在意,可下一瞬又道,“你把她宠太过了。阿愫性子娇纵,太不服输。”
沈纵颐眨眼,朝长老清冷面容看:“不服输不好吗?”
江春与沉默了下, 而后叹了口气,说:“好。阿愫她很像你,都不肯居人下。”
沈纵颐只是笑了笑, 不说话。
江春与并非话密之人,转而替沈纵颐掖了掖薄被一角,便起了身:“三日后的小比, 我知道你会参加, 就带来了这解忧。解忧花稳固灵台最佳, 你想逞能,我从来也阻止不了, 只好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纵颐,你每回重伤都是我在治,我对你的身体可能比你还了解,小比之后……好好养伤吧。”
“多谢长老关心。”
听她浅笑的口吻,就知道没有在听劝。
或许心思憋久了,终于到了不吐不快的时候,江春与不禁回首,垂眸轻声道:“你但凡不要这般累,偶尔允许自己休息些时日,我这话也就不会说了。”
沈纵颐眸光温顺,姿态娴静。
江春与避开与她对视,略微提起语速:
“陆浑山上下都知道你道心坚固,谁都敬爱你这位大师姐,你仍然这般拼命似的修炼,我真不明白,究竟是何物,值得你付出生命代价去追求?”
……
江春与不知道该不该留下来,继续等她经年来都求不得的回答。
沈纵颐静默的态度,无形中加重了她的迟疑。
半晌,依然没得到回复,江春与放弃了,“你好好休息,四修峰尚有许多门务等我去处理。”
“长老慢走。”沈纵颐柔柔送别。
江春与收紧手,默不作声,迅速离开。
她从来没在沈纵颐嘴中听到过挽留的话。
从、未。
沈纵颐欠身,回顾江春与的话,冷不丁笑了一声。
漂亮的双眸像霜雪里的冷泉,没有半点温情。
她在凡间时,最荒谬的时候,会刻意费过一刻钟去想她马上去宴会要穿哪条华美衣裙。
现在却想的不是生就是死。
如果有选择,她当然还做宫殿里万人之上的公主,谁愿意做这劳什子的陆浑山大师姐。
方才江春与劝她休息些时日,沈纵颐打量着江长老,为她余光中流露出的关心而轻蔑地勾唇。
江春与是前尘皆忘,万事已休,摆出长老的姿态时再顺其自然,沈纵颐都觉得做作又虚伪。
在掌握外来者乃至整个修真界之前,她绝不会对任何人放松警惕。
沈纵颐不会忘记她如何走到今天的,没有修为靠山,她只能利用自己的这张脸和心。
面对形形色色真假不一的人,心肠不硬怎么掰得过这些过于聪明强势的大能们。
江春与如今是与卞怀胭一般失却了些记忆。
沈纵颐早先试探过,这二人应当都在某一刻失去了有关外来者的记忆。
不知自何时起,或许是从卞怀胭堕魔后,她就再也不曾从他和江春与身上感知到“外来者”的气息了。
有时候,她也猜测他们身上应有某种外来者专属的灵器,一旦他们接近自己的目的遭遇失败,这灵器便会抛弃他们。
灵器择主,自然更愿意选择有能力的主人。
外来者气息消失不过十年,今熹今廿就来了,说明这外来者灵器择到的新主人出现了。
沈纵颐一直很奇怪,修真界比她有实力天赋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他们中的哪一位都比她更有利可图。
何以挑中她一个来算计。
沈纵颐想不明白,索性将他们的存在通通归入敌人一列。
总之她不爱谁,下死手的时候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
有人谋划她,她就杀谁。
其实玩弄人心和生杀予夺都是一类事情。
她得心应手。
……
今廿呆坐在床边,今熹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