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通了其中道理,自觉可信,方松了口吻:“怀胭
……”
她正唤着,又认为这个称谓太亲昵不再适用了,停了一下说:“卞怀胭,如若真有此事,我为陆浑山给你道歉,我会弥补的。”
如若?如若!
既然不信他的话,又何苦多问那些?
卞怀胭当即转身,箭步上前伸手兜住她双肩,道:“你弥补我么?你弥补我么?”
沈纵颐呆望着他。
高大俊挺的青年猝不及防地在她面前哭了,眼圈通红地问她:“你拿什么弥补我?我的好师姐,你就这样愚钝吗,你一点也看不出我是真的爱你吗,沈纵颐!”
第65章 藏掖
日久年深的无望爱恋迫得卞怀胭很受折磨。
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到头。
或许直到沈纵颐爱他, 或是自己死去。
几十年来,从正道光风霁月的虚假的剑尊弟子到心狠手辣的魔界护法,卞怀胭从无到无。
得知师姐堕魔时的狂喜已被冷酷的理智摁灭, 现在他开始习惯于等待和守望。
卞怀胭从始至终最确信的只有一件事。
沈纵颐爱他, 却不是男女之间的爱。
她像爱一只猫狗一样爱惯他, 她会用赏花逗草的目光看着他。
就算他赤.裸, 就算他痴癫。
她也照单全收, 不急不怒,末了还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沈纵颐这般永远清淡温和的态度,对他们这些对她有欲的人而言, 简直是酷刑。
她愈是温柔如初, 愈是衬得他们的变化是何等肮脏低贱。
很无力,好像无论做丑恶的还是美好的事情,都争不到她半点的特殊对待。
卞怀胭一边哭,一边擦着泪。
他哭时表情很静,很好看。
泪湿的额发垂在眼前,随着他不住地抹眼皮而微微晃动着。
沈纵颐无声地抿住了从心底泛出的笑意。
卞怀胭是很骄傲的人, 她其实见过他顶着无害少年的模样残暴反杀敌人的场面,那般的嬉笑无辜又狠毒无情。
而这样自负狠厉、善于伪装的男人却在她面前像狗一样在哭。
眼皮通红,长睫成缕。
仍旧固执地盯着她, 好像要从她的表情里找到一点动容和心动。
卞怀胭肯定不知道,这种看似寸步不让的动作,只会显得他更狼狈卑微。
此时, 沈纵颐彻底运用成功了父皇母后所教的控人之术, 甚而是青出于蓝。
因为她是在失去了皇室权利的情况下征服了卞怀胭这条皮相艳丽的毒蛇。
“怀胭, 我……对不住你,我不知道……”
沈纵颐轻声抱歉。
她的歉词无疑又是另一把勾肉的软刃, 一下下地把人得心勾得鲜血淋漓,结果还不得不对她笑。
卞怀胭扯了扯唇角,泪水流进嘴里,漫开滂沱的苦涩滋味:“你又道歉什么呢,我说沈纵颐,你怎么总对人怀抱歉意呢?”
垂眼望着她泛着怔忪的双眸,眸里被珠光流转起来的微微娇泪,卞怀胭的心忽然又乱又软。
他还能指责她吗?
如若真得选个人来唾弃与辱骂,也该是他们这等对她有心思的人。
泥沙俱下地爱她,自顾自把自个的爱压在她柔软的心头,把压力带给她。
他才是那罪人。
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太良善,太不容易偏爱。
“不要再为别人道歉了,既然已经不再是陆浑山弟子,大可过得松快些。”卞怀胭收住泪,却忘了掐清洁咒,仍就满脸泪痕地笑道:“现下倒好,我不能再唤你师姐,一时也找不到别的称呼来唤。”
他这幅强自暖场哭笑两半的复杂样倒真有点值得动容。
沈纵颐伸手握住他手掌,感到他颤了下,却没躲开。
方也缓缓露出个浅薄的笑容:“像我唤你一样,叫我纵颐好了。”
纵颐。
卞怀胭嗯了声,“纵颐,那我先走了。”
再留下多是难堪。
“嗯,回去吧。”她红唇将合忽而又微启。
卞怀胭见状问:“还有何事吗?”
沈纵颐弯眸,迟疑地笑:“你的伤……我有许多灵药,你、要吗?”
这是何必呢。
“不必了。”卞怀胭移开眼神,面容有些许冷淡,他接着仰起面,不再看她。
“都是小伤。我既然要决意追求你,就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在你面前装痴撒娇了。”他低沉的声音了无波澜,似乎真的是万念俱灰后的淡然。
沈纵颐抬眸,偏从他翩跹眨动的睫毛上捕捉到一点亮光。
她眼底滑过两分笑,跟着正经地颔首:“哦,哦。那……那便预祝了。”
卞怀胭登时气恼地低头,“沈纵颐!”
“嗯?”她温和应声,而后不知为何地静了静,接着显得有些胆怯地伸出手替他理顺了额前垂落的黑发。
她的类似与爱抚的动作瞬时间消除了卞怀胭心中的郁闷羞恼。
他哑然地闭起嘴巴,身体僵硬。
等到她的手指穿过额发后,又落到他绯红的眼尾上,才再次听到她轻声说:“怀胭,我不能答应你结成道侣,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的,是不把你看做个孩子。”
卞怀胭突然醒悟过来。
他纯善干净的大师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她只是像他习惯了等待一样习惯宽宥与温柔地驻望。
多情似无情。
明知在得到沈纵颐之爱的道路遥遥漫漫,卞怀胭却突然更为坚决乃至狠绝了,他木着脸,用力的抱了下她,站直身子说:“沈纵颐,我会不择手段地让你爱上我。”
他加重了语气,沾着点血腥味。
沈纵颐柔柔一笑,“小心伤口。”
青年复杂地盯了她两眼,而后倏地转身大跨步离去了。
来时是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的,走时倒正大光明地拉开沉重的殿门,迎着两个奴仆惊愕又嫉妒的目光镇定地离开。
卞怀胭知道,不要两个时辰,卞护法夜宿仙君寝殿的消息就会像瘟疫一样传到魔宫里的每只魔耳里。
包括那高高在上的魔尊,即便魔尊已经消失不见许久,但只要他想知道,魔宫的一只蚂蚁的动静都逃不脱尊上的耳目。
大家在沈纵颐面前心照不宣地保持着岁月静好,私底下却在通过各种血腥手段角逐她更多一分的在意。
以前是和陆浑山的弟子乃至正道所有人,而今是与魔宫里这群野兽。
就看谁更富有心计算计,看谁斗得过谁,看谁能活着到她面前笑。
……
卞怀胭走后,沈纵颐换了寝衣,穿上了归宥给她准备的艳光四射的华裳。
暗紫色华光流转的昂贵布料,银线金线暗埋纹路之间,道不尽的奢靡内藏。
魔宫的奴仆不会浣衣梳妆,所以一切的妆容都是沈纵颐自己动手。
因嫌捏决幻出的发髻太生硬,她拿起檀木梳一缕缕地编好了发插好了钗。
镜中显现出女子华容,沈纵颐抬起下颌,微微俯视着,神情略显矜傲。
倘若能回凡间,这时该有十几个宫女奴婢跪在她脚下,称公主华仪胜仙。
可仙并不好。
沈纵颐宁愿做她朝生暮死的凡人公主。
就在卞怀胭回魔宫后的晌午时分,魔尊也回来了。
这时沈纵颐才知晓卞怀胭离去半月是为杀的一只狼妖,也是他口中的狗妖。
而归宥竟也去了妖界,摘下了妖皇的头扔到魔宫前,一身妖血尚温,金冠微歪,又被他修长的手扶正,额间落发却任其垂着,似有若无地遮掩着眉骨上的一道爪伤。
魔族们看见妖皇的蛇头时,一刹那很震惊,紧接着从内心深处爆发出一阵兴奋的战栗。
尊上出走多年,刚回来就给大家报了血仇啊!
热泪盈眶已不足以说明大魔小魔的心情,他们像是被一群外来户孩子们抢走了霸王称号的留守孩童,如今终于等到了父母回家撑腰,再夺冠冕,忍不住哭天嚎地一阵后大张旗鼓地准备庆功宴!
妖皇的蛇头被摆在了宴席正中央,每只路过的魔都在上面左右开弓地甩了一巴掌,更甚有断手的魔劈着叉也得踹那狰狞蛇头一脚。
这只老长虫就喜欢趁着魔族无首带着妖族挑衅魔族。
明明修为也不高,不过仗着有只在陆浑山当看门狗的儿子,耀武扬威目中无魔了。
实是可恨。
死得这么惨最好了!
尊上威武!!!
魔宫内掀起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群魔嘶吼,万魔狂舞,声浪直冲云霄,任整个玄烛州都能听到。
沈纵颐没有参与这场狂欢,她只在归宥回来时放出神识探了探,而后当归宥冰寒的身影消失,她也就收回了神识。
在主殿修炼了会儿眼见修为蹭蹭蹭地往上涨,直涨到金丹后期,沈纵颐便制止了幻境继续灌输大量魔气的做法。
她选择将本就精纯的魔气再次压缩提炼,用二次精炼后的魔气修炼有效解决了修为涨得太逆天而带来的根基不稳的问题。
如此修炼,配上她的无以神剑与化神神识,元婴以下皆是蝼蚁尔。
俄而结束内视,沈纵颐支着下颌木视着寝殿。
不知是不是因为堕魔的缘故,她也不太欢喜过分明亮的环境。
主殿里外都是昏暗的,不通过神识查探的话从外面光看是看不出殿内有人的。
沈纵颐忽而想起在主殿后不远,走过几条抄手回廊就能到达的魔宫侧殿。
魔族对她毫不隐瞒,早先已对她说过侧殿是给尊上夫人住的,而主殿才是尊上的地方。
她一来魔宫就被归宥安排在了主殿,是以在主殿居住的第三日,魔们就传出了尊上勾引成功与小仙君后的二三云雨事。
甚至有专门杜撰此类风月情.事的话本。
门口魔奴给她寻过这类的册子,其情节之大胆图画人物之放肆,足以叫任一个修士瞠目结舌、面红如血。
沈纵颐最初觉得话本上的姿势很多很新奇,但看多了也就很平常,乏味后便将这些琳琅满目的册子扔进无人居住的侧殿了。
现在想起,大抵是实在太无聊了。
堕魔后不用再担忧修为,就算是躺着睡觉也能涨实力。
不用吃喝,只要不出殿门就不用伪装一副假面。
再平常与简易的生活了,她总该找点乐子。
话本里的二人都没画出五官,只是会在脸侧写了魔与仙二字标明身份罢了。
沈纵颐不是死板迂腐的人,如若主人公之间真得有一人羞愤,那必然是几百年来还不通晓风情的归宥。
侧殿规模比主殿略小,前屋摆放桌椅书册,内室是休憩的地方。
殿内黑暗,沈纵颐刚推开两扇高沉的栗色殿门,在黑暗里个声音便冷漠地响起:“你来做什么?”
她惊诧地看了过去,因为非必要不使用魔气,故而她现在像个凡人一样没能提前看清暗影里的人影。
“归宥?”
归宥沉冷地嗯了下,紧接着踏出步子,随他第一步的踏开,殿内明珠即时亮起,偌大殿室刹那间光明如昼。
魔尊尚没收拾干净他那一身血,红裳上的龙骨暗纹颜色更深了,金冠束发倒是齐整,锋锐眉眼前落着几丝黑发,却显得人凛然不可侵犯。
沈纵颐目光莹然,于归宥眉棱上的血口扫了眼:“你脸上的伤?”
归宥盯着她,闻言似乎才察觉到自己还受了伤,漠然地点点头,连手都没抬起。
思及此,沈纵颐朝他手臂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魔尊的手往腰后缩了缩。
归宥好像在藏着何物?
第66章 王不见王
沈纵颐反剪双手, 在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光色里望着归宥。
她的视线明显下移,轻轻的疑惑神情在他眼里纤毫毕现。
归宥不动声色地转动手腕,修长冷白的手指在袖中闪没, 把手中食物藏得更深了点。
他可能笃定沈纵颐才堕魔不久, 光是养好娇嫩的新灵台都得一年半载, 遑论修炼, 故而在她面前也堂而皇之地使用起魔气。
淡灰色的魔荧一纵即逝, 沈纵颐知道他在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收进储物空间,于是也静静地保持不动,并不戳破归宥欲盖弥彰的行为。
归宥从背后拿出手, 不动声色地打量过沈纵颐的面庞, 并未发觉有怀疑的色彩,于是稍稍放心,薄唇微启:“你来侧殿作甚?”
“找点东西。”沈纵颐收回视线,面容变得冷淡。
她说完就从归宥身侧目不斜视地走过,径直前往内室。
盯着她前去的方向,归宥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方才所见的薄薄几十张图文,表情愈发像结着霜一样冷。
耳根却泛着红,即便是魔尊, 那画中人交叠之体态丰茂于他也属实算大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