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纵颐并无喜悦,她再次深深拜了一礼,低声:“多谢父皇。”
她起身,转而面对臣群,深揖:“多谢诸公。”
陈公公把老丞相扶了起来,众臣也都随之站起。
满殿的人这时都望着阶上面庞稚嫩的储君,正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宛若为其披上天服。
民间尽道储君殿下为神女降世。
那么,沉国该是有救。
……
沈纵颐用了少许午饭,紧而朝上书房赶。
待她到时,只见一身明蓝锦衣的陆叔兢折着一根笔直的梨树枝“唰唰”劈砍着花丛。
那花丛早已在凛冬里枯败,被数枝折磨得纷纷落下灰脆的枯叶。
枯叶本在少年锦靴下积了一圈,又被他抬脚毫不留情地碾碎。
冷风吹过,扬起的碎叶拂过雪白绣金的锦靴,靴主人停于陆叔兢左后侧,冷不丁唤了一声:“陆叔兢。”
千辛万苦等待的声音甫一入耳,便好似个机关止住了陆叔兢的动作。
他呆滞了两息,眼光里尽是被摧毁的碎草断枝,后悔劲涌上心头,只道自己怒气冲冲的模样全叫沈纵颐看去了,以往精心打造的形象毁于一旦。
陆叔兢一壁在脑中想着补救的方法,一壁以淡定自若的姿态转过身,笑对沈纵颐道:“殿下您真来啦?臣完成了您嘱托的事,也正要离开呢。”
沈纵颐的目光从他身上略过去看其身后的花丛,少年不自主地用高大的身子挡了挡,唇边笑意渐僵。
“辛苦。”沈纵颐淡淡收回眼神,没戳穿面前人的小心思,只做平常地询问说:“可问清沈合乾未去上书房的原因了?”
她看来还是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
陆叔兢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刚庆幸完毕,又为自己感到心酸。
汲汲营营这么多年,终于年初进了羲和宫成为她的伴学,结果一年不到就因性子太劣被驱至上书房。
离开她身侧,苦闷不说,还得忍受日日煎熬的相思。
他一人的度日如年,在沈纵颐嘴里却只是轻轻松松的“几日未见”。
不想还好,一想起这,陆叔兢便如鲠在喉。
“陆叔兢?”
沈纵颐蹙眉。
经日未见,再见这往昔聪慧近妖的少年却时常发呆作哑,浑似换了个人般。
也不知受了何刺激。
既得不到回答,她抬脚径直向屋内走去。
因来得隐秘,上书房几个宫人都不知晓她来,故而这院子里似只有陆叔兢与她和屋内无声无息的沈合乾。
“沈合乾?”
陆叔兢抬头便见沈纵颐已踏进了屋子,他惊道:“别进去!”
?
沈纵颐脚步一顿。
她朝前两步,推开遮挡里间的屏风,方看清了这屋内景观。
“……沈合乾?”
倒卧在薄被上的少年恍惚中像听到了一声仙音。
半生半死的炙热中,这清凌凌的女声宛若泉水般浇在心头,唤起了他为数不多的意识。
他早已失却了生的欲望的心,这时竟也焕发出微薄的生机,使得他拼尽全力地抬起眼,望了眼发声的地方——
“……”
沈纵颐长眉用力拧了起来。
沈合乾似看清了她,努力地想下床,转侧过身的一瞬间,浑身发抖地半倒在床沿上,双腿还停在床上,上半身撑着冰凉地面,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眼见长臂颤抖,这体面也即将维护不了时,沈纵颐猛地加快脚步,“沈合乾!”
她箭步加快步伐,最后直接半跪滑至床前,纤弱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了他。
“……沈、纵、颐……”
少年病重,脸皮滚烫,意识模糊,竟敢直呼储君殿下的大名。
沈纵颐心内奇异,只想是皇兄病中糊涂,才起了勇气呼唤她全名。也来不及追究,对后进入的陆叔兢冷声道:“这就是你办好的事?”
陆叔兢矗立在门口,宽阔的背脊挡住门口大半阳光,背光而立的他脸型轮廓锋锐又神秘,听闻质问,抿唇:“五王的儿子,过于亲近只会招惹不堪的闲话。”
沈纵颐冷笑,“过于亲近?”
她脸色冰寒,命令道:“过来,背着沈合乾去羲和宫。”
让他堂堂丞相之子背这么个皇室屈辱走在皇宫大道上?
沈纵颐在故意给他难堪。
陆叔兢咬牙,想要拒绝,眼神触及少女冷淡神情,怒火与难过杂糅,狠狠刺在心上。
良久,他一语不发地走过去,动作粗暴地把沈合乾甩在背上,长腿一迈跟人斗气似地大步往外走去。
他把人带向羲和宫,随后的沈纵颐正碰到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上书房宫人。
瘦得贼头贼脑的黄公公一见到沈纵颐,立马赔笑:“殿下——”
礼才行到一半,一记兜心脚就把他踹出去老远。
“黄公公好大的谱,任五世子高热病重,你倒好,只顾自己潇洒去了!”
那阉人闻言,脸色陡然惨白:“高……高热?”
沈纵颐怒声道:“怎么还想质问本宫吗?!狼心狗肺的东西,还不快去请太医,让他们立刻到羲和宫去!”
“殿下——是,是!殿下!”
黄公公连滚带爬地走了,留下沈纵颐平稳气息。
冷静下来,她朝羲和宫走去,边走边回想。
当初沈合乾刚入宫便被自己安排进了上书房,因为不常去上书房,故而她很长时间内都未见过他。
是以对他的处境并不清晰。
日后相熟,谈及此,沈合乾只轻轻带过了这段经历,似乎不在意得很。
今日如若不是她下定改变幻境结局的心,那么她是否会永远不知道沈合乾还经过如此折磨?
陆浑山无依靠时,沈纵颐靠咀嚼回忆来度日,但这时她忽然觉得这些熟悉的回忆正在变得陌生。
焉极幻境是魔神遗物,传闻其中有魔神传承,那么如此神境因何会轻易认她为主?
沈纵颐甚至对自己感到了一丝陌生。
第78章 从心所欲
沈纵颐侧身坐于床畔, 低眉凝视着榻上的沈合乾。
少年安静地闭着眼睛,薄唇紧抿,面露不安。
阳光穿过高深重叠的床幔, 于其脸上洒下一片轻微晃动的细致灰影, 更衬其面白如玉。
当真是惹人怜惜。
他若是懂得利用这幅皮囊, 不露出那般令人恼火的懦弱神情, 如今的处境绝不至于如此孤冷。
沈纵颐的目光有些放空。
她难以将记忆中高大英挺的皇兄与床上的苍白少年重合在一起。
印象里, 沈合乾行事冷硬,除了气息平稳还算个活人,他寡言少语, 神情淡漠, 几与一尊石像无异。
沈纵颐此时忽而发现,她所见到的沈合乾,所认为的能浴血奋战坚不可摧的得力将军——年少时原不过是个饱受欺辱的可怜虫。
细算来,再过两年罢了……她十四岁出宫体察民情,直至十六岁方回宫,正是这二年, 沈合乾从弃子之身蜕变成文武不敢轻的五王。
更在这两年里,边关战势陡转急下,父皇昭告天下御驾出征, 而召储君紧急回宫代理朝政。
沈纵颐犹记得她回宫时,京城将开春,一场霏霏淫雨将整座皇城都蒙上了一层浅灰色的雨雾。
她黄袍在身, 高坐龙椅之上, 俯视着满城文武, 看见群臣之首立着一位俊逸非凡的高瘦男人。
那就是青年沈合乾,父皇信中嘱托她要善用的重臣。
父皇还说, 私下里见面,记得唤其为“皇兄”。
皇兄——
沈纵颐早已忘却了她唤出这声皇兄时沈合乾的表情。
她急于挽沉国于将倾,日夜颠倒地研究战事民情,对与她一样辛劳的沈合乾,最大的关心大抵只是见面时的这声称谓罢了。
沈纵颐眼神微动。
沈合乾对沉国有绝对的忠诚,这点父皇已为她试探过了。
她相信父皇,因此并未特意查过他过去两年的经历。
如今看来,这两年绝对是皇兄一生中至关重要的部分,不可等闲视之。
垂眸,沈纵颐望着少年睡梦中仍在不安颤抖的长睫,顿了顿,伸手拂开他额前挡了眼睛的一缕碎发。
正待收手时,沈合乾猝不及防地扣住她的手腕,干燥薄红的唇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沈、沈、纵、颐——”
“……”
沈纵颐眼神轻转,定在沈合乾的脸上。
定定看了半晌,她眉头蹙起,心中有些怪异。
焉极幻境里除了归宥和她是外来者,其余人不过是她回忆里的虚像。
虽然焉极神妙,会主动补充完善每个人的过往经历,即便这些过往连沈纵颐都不知道。
但就算如此,虚像也只是虚像,再像活人,都不过是幻境对照原主性格而进行的投射。
换言之,处于少年时期的时期仍是胆怯无能的,焉极幻境不会改变其性子而任由其大胆直呼“沈纵颐”。
唤了一次倒可解释是病中糊涂,可她却接连听了两遍。
心中反复咀嚼着此怪异之处,半晌,沈纵颐从椅中站起来,顺着沈合乾拽动的力度,她在床边俯下身侧耳倾听。
似乎察觉到了寻找的人近在咫尺,少年的面容浮现出明显的情绪,他咬着唇,似在克制,语序也跟着混乱起来,听了半晌,才让人从混乱的语句中提取出三个字:“沈——纵颐——”
一次又一次,他叫着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声音低哑不堪,却始终固执地重复着,语气似乎也随着重读的次数而愈发坚定。
不知不觉间,沈合乾手掌下滑,在滑落至沈纵颐手腕时,竟忽而以极大的力气攥住了她的手。
沈纵颐惊了惊,沈合乾炽热霸道的掌心温度着实是灼了她一下。
沈合乾犹在低喃呼唤,不消一会儿,他那脆弱泛红的眼皮颤了两颤,两颗晶莹的泪珠霍然从眼角滑下,而后隐没于鬓角。
看着露出如此异样的少年,沈纵颐思绪复杂。
几日之前,她与沈合乾还素未谋面,短短几日寥寥两面,何以能勾起他昏迷中语调如此沉重的呼唤?
即时明白此沈合乾必有蹊跷,沈纵颐却莫名地没有对他生出杀心。
或许是因为她是幻境之主,拥有幻境中不死的权利,因而不惧威胁。
又或许是因沈合乾那叠声唤声中的……仿徨恐惧。
少年显然在害怕着什么,但显然惧怕的不是她。
“皇兄……”沈纵颐紧紧盯着他的面目,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沈合乾的掌根。
他究竟在怕谁?
为什么要这般挂念她?
从心而论,沈纵颐对沈合乾十六岁到十八岁期间的事不感兴趣,现在却因这几声怪异胡话生了兴致。
总之救沉国乃一场无用功,何妨再捎上对一少年过往的查探。
既已入魔,如若不随心所欲些,事事看有用无用再行动,倒妄为那场机关算尽的入魔了。
思绪间,沈纵颐兀然感到通身一阵轻灵,好似有股看不见的浊气钻出体内后消失,神思清明无比。
“……这是?”
浊气消失的感觉太过明显,即便现在毫无灵力也感知得一清二楚。
沈纵颐不由低语出声,“焉极幻境?”
“主人。”
?
敛下眸底深色,沈纵颐轻声问道,“你有灵识?”
“是的主人,焉极自诞生时便有灵识,但直至方才才被您唤醒。”
焉极出声,嗓音空灵,听不出男女。
沈纵颐双眼眯起,沉吟道:“《金乌博物志》有记,你是魔神陨落之际出现的,那么你也诞生有近千年了。近千年……仅我一人唤醒过你?”
焉极幻境声线毫无起伏地回答说:“是,主人。千百年来,焉极只认过您一人为主。”
“缘由?”
“……因为您是主人。”
得到这个答复,沈纵颐了然一笑:“你现在不说,我迟早也会明白。”
识海安静半晌,就在沈纵颐以为焉极幻境不会再出声时,它忽而压低了声线道:“主人,随心所欲是光明。”
焉极说完,识海终于陷入寂静。
沈纵颐神情淡淡,启唇重读:“随心所欲——”
她若有所思地颔首。
指腹按着少年冰冷手掌,慢慢将目光移到沈合乾浓秀的面庞上,就这样注目半晌后,沈纵颐闷声笑了。
回顾她这百年来,从储君亡国沦落为敌国金丝雀,逃出后偶遇邬道升再从凡人成为剑尊首徒,紧接着通天仙途被废灵根体质斩断,她又以手段心机坐实宗门大师姐之位。
及至此,由仙堕魔,让魔神遗物认己为主,玩弄外来者于股掌之中……
沈纵颐从不以为这是天道垂怜的结果。
她一步步走来也利用过许多人,自然也被许多人利用过,所以一切都是她赢得的、应得的。
无人可见处,沈纵颐眸色加深,有一瞬竟呈现股复杂的暗金色,璀璨深邃,令人望之生畏。
安静时,从门外传来对话。
“你们殿下走了吗?”
“回陆公子,殿下正在里间陪着五世子。她特意吩咐了我们,若见您来,不必阻拦。”阿可说着便退了下去。
竟特意吩咐了——
果然,比起那草包子沈合乾,他在纵颐心里的地位还是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