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龙的声音,从那人的身体中响起。
“圣女大人。”
他说。
“在做有意思的事情之前,好像有人先我一步来找你。”
暴雪铺天盖地,将洛西芙的身体紧紧包裹。
她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
再睁眼,洛西芙发现,她已经离开了冰盖山川的顶端。
她正站在山脚下。
也就是那场惨烈的龙袭发生的地方。
地上的尸体,在凛冽的寒风中早已僵硬,被大雪掩埋。
可能数百年之后,他们仍然会保持这个形态。
满地都是盔甲和武器,还有被丢弃的营帐、魔法师的木杖和书籍。
……还有鲜血。
那惨痛的回忆,一下子涌入脑海。
心脏顿时如擂鼓,洛西芙痛苦地捂住头,跪下去。
太过直接的画面,再次撕开那道还在流血的痂。
洛西芙本以为她已经不会在意。
但是……放在眼前的死亡的具像化,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胸口发烫。
她单手撑地,另一只手的指尖紧紧地扣着胸口。
心脏猛烈地砸向掌心,一下又一下。
好想吐……好想吐……
“芙妮!?!!”
身体突然一暖。
一张温暖厚实的毛皮大袄,披在了身上。
然后,腰被一双手臂紧紧搂住。
洛西芙的眼神顿住。
她条件反射地抓住那双臂膀的手腕,缓缓回过头。
“……”
“费兰忒……殿下?”
他竟然,独身一人穿行到边境,找到了她。
但是,洛西芙并没有太过意外。
他需要她,她知道。
她离开王城时,就明白,这只是一个过场戏。
费兰忒从背后,死命抱住她,圈住她,生怕她跑了一般,恨不得揉进怀里。
“芙妮,别离开我……”
他再也忍耐不住,埋在她肩窝失态痛哭,“你知道、你知道我那只是情非得已吧?”
“请你相信我,当时我不得不那样做,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啊!实际上,他们是死是活又关我什么事呢?”
“芙妮,让你受苦了。我相信你,只有我会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好不好、好不好……??”
洛西芙:“殿下……”
费兰忒摇头,手里的力气又重了几分,打断她:“不要走,不要离开我。这些天,我已经处理好了王城里人们的怒火。现在让我带你回去,好不好?我保证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我会杀掉一切不拥护你的人。芙妮,乖乖跟我回去,好不好?”
洛西芙缓缓在他怀里转过身子。
她捧住费兰忒的脸颊,用指腹,一点一点描摹着他高贵的轮廓。
“您看到这片废墟了吗?”洛西芙问。
费兰忒覆住她的手,并没有看那些尸体,毫不犹豫:“我根本不在乎。”
……
不在乎吗?
“这可都是您的麾下啊,为什么会不在乎呢?”洛西芙问。
“因为他们都没有你重要。”费兰忒说,“说到底,那些人与奴隶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是没有奴隶的名头,但本质上,都是一样低贱。”
“而我只需要你,我不想让你离开。”
“你比他们都要高贵。”
洛西芙笑了笑。
她不经意眼眸流转,看向那片缄默的冰川山脉。
“所以,您相信我并非与恶龙为伍吗?”
费兰忒点头。
“我相信。”他说,“芙妮,我只有你了,我是不会放你离开的。哪怕你与恶龙为伍,也没有关系。只要……”
洛西芙:“只要什么?”
“只要,你做我的妻子。成为我的王后。”费兰忒一字一句,
“——我们可以统治任何人。”
洛西芙轻笑:“好美的愿景。”
“那,现在跟我回去吧?”费兰忒低声,几乎是在恳求,“让我牵着你的手,重回王城,我会为你恢复所有的名誉。”
“……”
片刻后,洛西芙点头:“嗯。”
“这么说来,你原谅我了?”
“我从来就没有怪过殿下,我知道,您情非得已。”
闻言,费兰忒长长出了一口气。
就连瞳孔,都缩小了几分。
“但是,殿下。”洛西芙说,“现在龙灾仍然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您不应该太过逼迫人民,紊乱军心。”
费兰忒皱眉:“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您,先独自回到王城。”洛西芙微微眯起眼睛,“然后,向人们表达您的所见所闻,洗清我的罪名。”
“好。”
“然后,我再跟随着您的脚步,顺理成章,重回王城。”
想了想,费兰忒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那就这么定了,芙妮。”
他说,“我在王城,等你回来。”
洛西芙看着他骑上白马,宛如胜者,向自己招手。
风雪中,王子的身影渐渐消失了。
……
“真有意思。”
低沉的声音调笑般在耳边响起。
一股凛冽的寒气,渗透进肌肤。
洛西芙抬眼。
那声音似咬牙切齿,又似轻蔑嘲讽,加重了咬字:
“芙、妮?”
“嗯。”洛西芙轻声应答,“你有事吗?”
她看向兀地出现在身边的人。
——那样邪恶的脸庞,一下子凑近。
薄唇咧开,露出尖牙,一字一句用调侃的语气,叫着她的爱称。
“他叫你芙妮?”摩勒塞格斯说,“真恶心。”
洛西芙想也没想,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男人单膝跪在地上,似笑非笑地垂眸盯着她,任她动作。
暗银色的铠甲,包裹住分外挺拔的身形。深色头发后颈稍长,在发尾透出一抹诡异的青蓝。
而他的肌肤……是暗色的。
极寒之地的人,会生出哑暗的肤色。
暗色的肌肤,致使那双金色瞳孔,在低低压下的凛冽眉宇间,更加摄人心魄。
就像欲望……
就像黄金。
是他,「摩勒塞格斯」。
洛西芙交叉双臂,将胸口贴上他的胸腔,直接将身体间的距离变为0。
她抬眸,打量着他的脸庞。
那鸦羽般睫毛下的黄金瞳,就连变成了人,都还保留着那无比邪恶的竖形瞳孔。仿佛在向人告知——
他是龙。
他是寒冷的北方恶龙。
“那么,摩勒。”洛西芙柔柔道,“你觉得这样恶心吗?”
闻言,恶龙勾起嘴角,同样打量着她的脸庞。
洛西芙留意到,他的每一颗牙齿末端,都是尖尖的。
然而,面对这个问题,摩勒没回答。
他环住洛西芙盈盈一握的腰,用右手臂,一下子将她整个人抱起在怀里。
“圣女,就这么急不可耐吗?”
“嗯。”洛西芙蜷起双腿,靠在他的胸膛,眸中闪过一抹幽色:“让我带你去王城吧。”
--------------------
第21章 「噩耗」
=========================
洛西芙被他放在马背上。
身上的毛袄,一下子滑落在地,顷刻便被大雪掩埋。
摩勒坐在她的身后,伸手拉住缰绳,将她整个圈在怀里。
这个怀抱,是寒冷的。
洛西芙微微仰头,用发顶磨蹭着他的胸口,闭上眼睛。
“你是谁?”洛西芙问,“为什么要同我回王城?”
摩勒用虎口轻轻扼住她的脖子。
那样光洁、细腻,白得像雪。在他的手掌下,显得脆弱无比。
他将她抵在自己的胸口,垂下眼眸。
“我叫……摩勒。”
他说。
“我是一个边境的流浪者。我想要帝国的城堡、黄金,还有那个圣女。”
洛西芙勾起嘴角。
她红唇微张,白气呼出,轻轻应答。
“好。”
这样一来,勉强能算作一个全新人设。
驾马至帝国王城门口,雪暂时停了。
在人们看来,龙灾暂时得到了缓解。
他们觉得,自己可能确实冤枉了圣女大人。
并且,大王子费兰忒也为洛西芙平白了冤屈。他力证,圣女是无辜的,她当时只是为了救先遣队的人们,不小心被巨龙掳走,九死一生,才得以回来。
而且,这些日子洛西芙不在,王城接二连三,出现了很多麻烦事。
先是部分草木失去生机,大批帝国军伤员无法得到治疗。现在,就连城堡中心穹顶宫殿的那棵白蜡树,都开始枯黄落叶了。
那棵白蜡树从帝国初建伊始就存在,一直象征着帝国的生命力。
这回可真是出大事了。
……
洛西芙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的云层里,巨龙若隐若现的身影。扯起缰绳,向城下走去。
见到洛西芙,人们纷纷诚惶诚恐地行礼、道歉、欢迎她的归来。
洛西芙用笑容回应。
——那样的微笑。
这是属于奥伊德赛帝国的圣女洛西芙·伊登的,充满爱的笑容。
能包容所有的暴怒、嫉妒、色.欲、傲慢与贪婪。
能包容所有的人。
很好。
现在,她回来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轻轻的,大家选择互相原谅。
互相原谅吗……?
人们是这么希望的。
并且圣女大人看上去也不介意。
所以应该没关系吧……
回归王城,恢复了圣女名誉的洛西芙马不停蹄,去处理了农作物和伤员们的事宜。
傍晚,她又前往城堡中心穹顶宫殿。
生病了的白蜡树就在那里。
老国王也在这个宫殿养病。
由高大宏伟的白色石柱支撑的穹顶,保留空中的广场,白蜡树就在中心。
宫殿则在其后方。
洛西芙走到白蜡树前。
脚下,全是落下的枯叶。
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棵树变成这般模样。
反应着国运的树,并非她能左右。
洛西芙伸出手,掌心按在树干上,闭起眼睛,感受着其中生命的力量。
在这颗上千年的树中,洛西芙感受到的却是……
一片虚空。
洛西芙皱起眉头。
因为,这片虚空……她曾经去往过。
她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每回重生时掉落的虚空。
在被「母亲」抛弃之前,金色的桂冠,都会在那里等待她,引领着她走向下一次重生。
就是这里。
然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
只是一片虚无。
洛西芙奋力集中精神,终于从这片飘渺的力量中挣脱。
……好奇怪。
但是,洛西芙并不知道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她倒退几步,盯着这棵古老而沉默的白蜡树。
然后挪开了脚步。
这让她感到不安。
接下来的事务,是前往国王寝宫。
按例,以往每周她都会来给国王进行治疗。这回时隔许久,国王没有接受到洛西芙的治愈魔法,身体已经彻底垮掉,甚至无法在床上睁开眼睛。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刚走进寝宫,洛西芙便看见了他的身影。
——守在病床前的大王子殿下。
费兰忒顿时搂过她,两人撤到一边。
“芙妮,你回来了?”费兰忒眼波闪动,极力压低声音。
洛西芙看着他:“嗯。”
接着,她公事公办,像往常一样,对费兰忒阐述了她今日工作上的所作所为。
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她还是那个格尽职守的圣女大人。
费兰忒草率地听着,终于竖起手指:“嘘。”
洛西芙:“什么?”
“我的父亲,好像撑不过这周了。”他说。
洛西芙眨眨眼,回过头,看向床上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如死灰,仿佛已经死了。
“那,您希望我怎么做呢?”
费兰忒爱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芙妮,只要遵从你的心意就好。”
洛西芙回答:“嗯。”
“今日归来时,那些人对你怎么样?”费兰忒又问。
“很好,就像以前一样。”洛西芙说。
“我正希望如此。”费兰忒搂住她的肩头,“他们应该对自己的王后尊重一点。因此,我也对他们进行了一些小小的威慑。”
“威慑?”
“嗯。”费兰忒点头,凑近她的脸庞,“我在城中抓到了一些鬼鬼祟祟的奴隶。”
“……”
洛西芙皱起眉头。
“然后,用他们作为道具,向人们简单模拟了一下乱说话的下场。”
“割掉舌头,砍下脑袋,再把舌头缝在眼睛上。”
“果然。你看,人民就像狗一样,需要教训才能够听话。”他笑盈盈的。
闻言,洛西芙身体微微发抖。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没忍住,一把将费兰忒推开。
费兰忒稍稍震惊,皱起眉宇:“怎么?”
“我……”洛西芙嘴唇发白,“我先去看看国王陛下怎么样了。”
“芙妮……?”
说完,她便逃也似的,挣脱费兰忒的怀抱,跌跌撞撞走进国王寝宫。
刚脱离费兰忒的视线,她便骤然跪倒在老国王的床前。
头晕目眩。
王城中……鬼鬼祟祟的……奴隶……
割下舌头……砍掉脑袋……
难道……
洛西芙用指尖紧紧扣住自己的脑袋,努力止住越来越疯狂的妄想。
不可能……
夏莉答应过她……
他们不会出事的……
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担心费兰忒折返回来,洛西芙勉强回神,为国王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