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去屠龙的时候,几乎没有真正地靠双腿站起来过。
那时候,她一直在发抖。
她颤抖地从黄金珠宝的海洋中爬到巨龙的身边,颤抖地举起匕首刺下,颤抖在被巨龙注视的目光下,失脚跌落,摔下万丈深渊。
……
她第一次屠龙时,失败得很丑陋。
她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对巨龙无动于衷的。
可是,此时此刻。
洛西芙似乎再次感受到了她第一次见到冰龙时的恐惧。
摩勒塞格斯的眼睛,缄默地在暗处注视着她。
洛西芙开始止不住地用衣裙勉强遮住身体,缩成一团,一点点退到床的角落。
她似乎从现在才清醒过来,她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可是,清醒在这种时候,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覆水难收。
看到她的举动,摩勒塞格斯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的神情,并不太理解。
摩勒微微歪头,蹙起眉宇,走到床边:“你在做什么。”
承受着他的目光,洛西芙拼命缩起双腿,捂住胸口,摇着头,喃喃:“不要。”
“砰”的一声,西蒙娜带来的魔女预言书被她乱抓的手推到床铺边缘,砸在了地上。
地牢的阴风穿过长廊,哗啦啦翻动着古老的书籍。
“你做梦了。”摩勒说,“是什么?”
羊皮纸停留在或一卷的或一章节。
上面,用黑色的植物汁液画着满页缠绕尖刺。
那是荆棘,正在如蟒蛇吞噬般包裹住一个头戴桂冠,手捧星尘的女人。女人安详地闭上眼睛,身体缓缓消散向无边夜空。
而中间,只有一个单词。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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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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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西芙强迫自己从那个古老的字眼中,移开目光。
可是,越想逃离,那绘制的密密麻麻的荆棘,竟然扭动起来。
诡异的花体字,变成黑蛇吐出的信子,嘶嘶作响。它们从泛黄的书页上,从燃烧着的火光中,向她爬行。
——无法动弹。
那些黑色的荆棘,从书页中伸出触手,爬满地砖,爬上床铺,爬满整个地牢的墙壁。
洛西芙瞳孔放大。
她眼睁睁看着,荆棘顺着她的脚尖,开始向上攀爬。
像蛇一样,爬行。
那是漆黑无光的荆棘,尖刺刺入柔软的肌肤,鲜血如注。
它们紧紧包裹住腿根,一路留下黏腻的汁液,然后继续吞噬着,缠上纤细腰肢、又穿过胸口、手臂,直到脖颈。
洛西芙一声闷哼,被撬开嘴。
荆棘刺进她的舌根、喉管、却丝毫没有停止。
就像要将她的身体占为己有。
就像迷茫而又古老的生命,正在疯狂地寻找着一处栖息之所。
就像……在梦里一样。
视野被无光的漆黑遮掩。
全身麻木。
“你做梦了,是什么?”
“你做梦了?”
“做梦……”
摩勒塞格斯的声音还在耳边。
洛西芙用留存的仅有意识,伸出手,奋力撕开身上或一根荆棘。荆棘断出,喷出浓稠的血液:“刺啦——!”
却瞬间又有更多的荆棘扑上来,缠绕住她,包裹住她,吸食着她的肌肤、她的血液、她的骨髓与灵魂。
洛西芙在这片只有恐惧与痛苦的虚空中闭上眼睛。
漆黑中,一处光亮向她敞开。
——洛西芙又转过眼睛。
突兀地,她看见了另一副全然不同的景象。
很熟悉。
是地下宫殿。
……
她在由无尽黄金与珍宝汇聚成的海洋中,半靠在那古老的宫殿王座上,犹如古代传说中最为妖艳邪恶的非人王妃,全身上下,仅有无价的头冠与项链做装饰,并没有遮掩住丝毫躯体。柔软春光,细腻如脂膏,泛着饱满水渍,活色生香。
她香汗淋漓,胡乱搂抱着男人的脖颈,亲吻,啃咬,在他怀中起伏。
而那个男人……
长着一双金色瞳孔。
她腰肢一阵颤抖,咬唇呜咽,指尖深深扣入他的臂膀,疯狂地撕扯。
蓝色血液飞溅。
她仰脖寻求着呼吸。
也正是这时,黑色的荆棘再次从四面八方而来。
它们顺着深渊,顺着宫殿,覆盖那无尽如海洋的黄金,重新找到了她。
“救我……”
洛西芙哭喊。
男人的双眼,并无感情。
那是龙的眼睛。
淡漠、邪恶、空洞。
不用来传递情绪。
没有恨,也没有爱。
他搂抱着她,仿佛并没有看见那些荆棘。
他搂抱着她,一次次拥有她,就像寻求着他最深切、也最肤浅的欲望。
直到他张开薄唇,闭上双眼。
直到他的口唇中,也钻出刺向她的荆棘——
……
……
洛西芙骤然睁眼。
地牢的石砖再次映入眼帘。
……
洛西芙果断翻身,摸到匕首,狠狠划向自己的手臂。
巨大的伤口流了一瞬间血,便快速愈合。
这回,她知道。
她是彻底醒了。
没有荆棘,也没有黄金。
更没有他……
不。
有的。
摩勒塞格斯仍然站在她的床边。
他的站姿并不太娴熟,像是某种动物的静止状。
他安静地垂眸盯着洛西芙:“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
僵硬的两个问句。
洛西芙四肢发软,从床铺上爬起身。
她俯趴着,并没有理睬摩勒塞格斯,只是急促地呼吸。
所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次陷入梦境的呢?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滴到地上。
滴到那本预言书的旁边。
预言书,只是一本手抄藏本,本身并没有任何魔力。
里面的图画,也不会变为现实。那都是幻觉。
看到这被烧毁了一小半的魔女预言书,洛西芙明白,她大概是从西蒙娜和夏莉走了之后,又昏睡了过去。
那摩勒他……
洛西芙并未转身:“你一直在这里吗?”
摩勒抱臂点头:“嗯。”
“为什么?”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这个问句,回答,“无事可做。而你看起来不太好。”
“哦。”
于是他又三连问:“你和那两个人类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会抱在一起?她们为什么会哭?”
“与你无关。”
洛西芙勉强坐起身,把长发撩到肩后,用毛巾自己擦着汗水。
脚步声响起。
摩勒从床的那边缓缓绕了过来,在她身边蹲下。
“圣女。”他说。
“嗯。”洛西芙应声。
“听说人类有时候会做梦。”摩勒问,“所以,你梦见了什么?”
“……”
洛西芙自然无法向他解释。
她没接上他的目光,只是低声:“没什么,只是普通的噩梦。”
“那么,你还好吗?”摩勒塞格斯问。
洛西芙一时哑然。
这是什么意思?
关心她吗?
怎么可能。
洛西芙还是没抬头。
她在被自己的头发遮挡的阴影中,再次回答:“与你无关。”
摩勒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淡淡:“好。”
说完,便起身离开。
洛西芙这才抬眼,平稳着呼吸,看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松了口气。
然而,在房间的走廊尽头,摩勒塞格斯停下了脚步。
他突兀回头。
长廊火光晃动,在他的脸庞上斑驳。
他唇角勾起,露出尖牙,双眼却并没有一丝笑意。
“我听见,你叫了我的名字。”摩勒说。
洛西芙:“……”
“好几声。”
他一字一句。
洛西芙浅淡无力地笑了笑:“你满意了吗?”
又说:“我已经将你的逆鳞治愈好,你为什么还不去履行你的诺言?”
闻言,摩勒塞格斯冷哼一声。
他转过身,一瞬间出现的青蓝色龙尾奋力抽打,狠狠关上门。
……
洛西芙收回目光,捡起地上的预言书。
图画精美,字体还原。整片大陆,保留的抄本可能不超过五本。
其中的预言,在过去百年漫长的时光中,大多数已经被验证。
洛西芙将书翻到那一页。
羊皮纸哗哗作响,露出那在满页繁茂荆棘之中的——
“「死亡」”。
她盯着这个古老的单词,看了很久很久。
洛西芙并不清楚这具体意味着什么。
精妙的预言,无法靠字面意思去解读。只有等到被验证的时分,才能让人焕然大悟。
但是……
至少现在,她明白了一点。
她与摩勒塞格斯的契约,是一个错误。
她将那头冰龙拉进这个由人类创造苦痛、又由人类承受苦痛的世界中,是一个错误。
巨大的错误。
但是……
冰龙已然深入王城,帝国已然分崩离析。
谁都停不下来了。
也无法停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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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白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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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果她没有再次去寻找冰龙呢?
摩勒塞格斯还是会来的。
无论如何,他都会来。
这座城堡,无论如何,都还是会易主。就像国王宫殿前广场上的白蜡树一样,它的气数已经尽了。
现在的问题只是,这一切,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发生——
他会如何拥有城堡。
她又会……如何死去。
洛西芙担心她消失太久,会引起地面上的疑心。只是休息了一会儿,待到被噩梦抽干的力量重新回到身体里之后,便穿上衣服,站起身,推开地牢房间的门。
顺着长廊,她回到了地面。
斗兽场上,是平整洁白的落雪。环形座位上的雪,也还没有被清扫。
在这庞大的露天建筑中心,站着一个人影。
“芙妮。”
费兰忒转过身,看向她。
洛西芙瞳孔微颤,停下了脚步。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神情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她回应:“殿下。”
“我想,这里可能会遇见你。”费兰忒说。
“是呢,殿下。”洛西芙回答,“斗兽场又要重新开赛,那些野兽……需要打理。”
费兰忒对她在地下的工作并不好奇。
他点点头:“嗯,辛苦了。”
说完,他再次看向这片宽广洁白的斗兽场。
洛西芙走到费兰忒的身边,轻轻抱住自己的手臂,并不言语。
雪花仍然在飘落。
“芙妮。”他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的那一天吗。”
洛西芙点头:“嗯。”
她与费兰忒第一回 真正开口对话,就是在这里。
那时,他是刚刚获得了继承权的王子,为获胜的勇士颁发帝国军的佩剑。那勇士却对他不屑一顾,拿过佩剑,当着费兰忒的面,杀死了一头珍贵的狮虎兽,而后自尽。
洛西芙一个也没能救回来。
她只治愈了一个野心勃勃、却被彻头彻尾浇了一盆冷水的王子。
资历尚浅的王位继承人,对着她哭诉了很多事情,发了很多誓。
那大概,是她成为王子未婚妻的开端吧。
“那天阳光晴好,并不像现在这样。”洛西芙说。
费兰忒笑了笑。
“时至今日,你还爱我吗?”他问,“或者说,你爱过我吗。”
“……”
洛西芙垂下眼眸。
雪花静静飘散。这是冰龙带来的寒冷魔力。
“殿下这样即将拥有一切的人,难道还需要我的爱吗。”洛西芙说。
闻言,费兰忒转过脸,看向她。
那是碧绿色的眼眸,是奥伊德赛帝国最纯正的血统。
——是人的眼睛。
可是……为什么也是这样?
洛西芙并没有抗拒对视,她抬起眼帘,坦然观摩着费兰忒眼中流露的仅有情感。
“需要。”他说,“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当然需要你的爱。”
“嗯。”洛西芙轻轻应声,“这样啊。”
“这些日子,我知道你在躲着我。”费兰忒说,“我想向你道歉,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做起。”
“啊。”洛西芙短促地笑了一声。
“殿下,怎么又想向我道歉了?”
距离上一次,好像也并不遥远。
那时,她还没有纠缠上变成人的冰龙,还没有前往边境,还没有被这一切搅成一团乱麻。她还在幻想着这一回屠龙的大计,会以怎样的方式最终迎来成功。
“我明白你的心。”费兰忒说,“你觉得,我将人民分成三六九等,我剥夺那些流浪者在王城立足的机会,我让他们成为奴隶,是很可耻的事情,对吗。”
洛西芙并没有立刻应答。
她静静地听着费兰忒的话语。
“可是……芙妮。”
他仰起脸。
“——这是多么一个庞大的帝国。”
“善良与爱,能让帝国变得井然有序吗?权利与平等,能保证帝国不会陷入无休止的战争中吗?芙妮,这里不只有我们,这里有这么多的人啊。”费兰忒说,“我只是,在延续父辈的道路而已。”
“我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只有这样,才能将往日的荣耀,无限期延续下去。”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成为帝国的罪人。”
“所以我不会让任何不安定的因素,出现在我的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