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的尖叫响遏云霄,那士兵惊慌地喊了声“将军”,下一秒,一柄冷箭袭来,他身子一僵,缓缓倒下没了声息。
“刺啦”声响起,营帐的门帘被人大力撕开,帐外萧瑟的冷风呼啦啦灌入,将旖旎的气息吹散些许。
韩素抬眸去看,却见季白檀挺身而立,握着剑柄的手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现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这画面乍一眼望过去确实容易让人误会,即便冯将军已经死透了,但也很难不让人怀疑两人之前发生了什么。
韩素的衣衫因方才的闹腾变得散乱,黑发直直垂下来挡住半边脸,嘴唇沾了血,艳红而靡丽,又因酒气泛着醉态。
她望着这满地狼藉,再对上季白檀的视线,突然涌起一股有口难言的无力感。
倘若今天闯进来的是她,看到这么一副用鲜血与美酒造就的场景,也很难相信这里没发生什么。
“愣着干什么。”韩素用拇指轻抹过下唇,划出一道艳色。
她捡起外衣重新穿上,轻描淡写道:“打胜了?”
季白檀快速上前几步,猛地攥住她手腕,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这很正常。
韩素心想。
亲眼看到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与旁人苟且,什么反应都没有才不正常。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点失望。
原以为季白檀就算不相信她,也至少会问一句。
“板着脸做什么。”韩素懒得解释,与其被质问,倒不如主动承认,“不就是和人亲了两下,转移注意力的计策罢了。”
她刻意将话说得漫不经心,仿佛这种事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饭,做了就做了。
“韩素!”季白檀咬牙切齿,眸中甚至氤氲着泪花。
韩素心里莫名咯噔一声,罕见地涌上一丝懊悔。
以往季白檀再生气也还是面无表情又委委屈屈地叫她主上,通过各种手段来吸引她的注意力。那时她只需象征性地说一句“不生气了”,某人便真的气消了。
从未如今日这般,连名带姓地唤她,看来是真的气狠了。
韩素心口像是开了道口子,不疼,却有风呜呜地灌进来,凉飕飕的,不太好受。
她还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安静地等待审判降临。
但季白檀却红了眼,哑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好方法?”
他猛地掀起韩素袖口。
白皙的腕上嵌着一道血口子,创口不小,肉都翻了出来,应当是用簪子时不小心划的。
季白檀盯着这道伤口,像是怕疼到她似的,呼吸都放轻了些许,出口的话却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答应我不会受伤的。”
韩素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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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啦~
第33章 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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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她绞尽脑汁想着季白檀可能说出口的话,无非是骂她□□,嫌她肮脏,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她从前逃婚的时候也不是没被人嚼过舌根,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
韩素也是人,从前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时候,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内心却被言语制成的利刃刺得鲜血淋漓。
可现在有一人,在满目引人遐想的暧昧氛围中第一眼看到了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伤口。
“我说我亲了人。”韩素下意识道。
季白檀接着自顾自道:“你食言了。”
那一刻,韩素突然松了口气。
“嗯,食言了。”韩素总算露出一个笑,“我错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季白檀沉着脸一言不发,攥着她的手腕往外走。
韩素顺着地跟上他的脚步。
深夜,外头寒风呼啸,呼啦啦地往人衣领子里灌。温差过大,韩素适应不及,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下一秒,便有件披风披到了她肩上。
季白檀脸色还是很难看,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结结实实地将人裹成了粽子,还小心地没碰到她伤口。
韩素眯了眯眼睛,披风很厚实,还带着季白檀的体温,严丝合缝地将她包围,连怀中的玉盒都变得温热起来。
此刻外头已经没了刀光剑影,这场突击战打得很成功,岳军以压倒性的优势将绝大部分燕军俘虏。首领一死,剩下的人便群龙无首,毫不意外地投降了。
大战告捷,积成山的军务堆积在一块,顾珊刚指挥完作战,便马不停蹄地在逐鹿崖附近搭了个营帐,方便尽快处理事项。季白檀送完韩素后便隐入了大军的行列,贺云仍留守在原来的营帐。
因此,当韩素穿着沾了血的衣衫抬步入帐时,只望见了顾珊一人。
她黑发尚未束起,直直地垂至腰侧,像流动的瀑布,行走的时候,会随着步伐一晃一晃的,在油灯下微微发着亮。
彼时顾珊正苦恼这一万燕军该如何处置,听到动静抬头,望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韩素脸上沾着干涸的点点血迹,将她那张脸衬得格外艳丽。
顾珊提了一个晚上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她扔下笔急匆匆上前几步,嫌弃道:“这么多血,脏死了,受伤没啊!”
话毕,她猛然意识到这话过于露骨,赶紧接一句遮掩:“别丢了本将军的面子。”
韩素不动声色地将那只受伤的手臂遮掩在袖下:“没有,血是别人的。”
可惜韩素或许今日出门前没看黄历,否则她定不会逞强。
总之,当顾珊毫不犹豫地攥住她手腕掀开衣服,盯着她腕上暴露的伤痕时,韩素难得地沉默了。
……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开窍了。
顾珊盯着那道入得格外深的伤口,冷笑道:“嗯,没事。”
韩素有些脸热。
顾珊沉着脸,转身从帐中翻找出一瓶金疮药与一卷纱布,狠狠往韩素的方向砸去:“拿着用,别死在这儿!”
韩素抬手接住,轻笑一声,打算往胳膊上涂。还没开盖子,手中的东西便被人夺了去。
她挑眉抬头,却见顾珊面色黑得比刚才更厉害,掌心却攥着金疮药不放,咬牙道:“逞什么强,单手还想涂药,涂不好还得重涂,浪费!”
她又伸手夺过纱布:“手放这儿!真是的,能不能给我省点心!”
韩素由着她折腾,笑眯眯地一言不发。
顾珊看着她这无所谓的样子就来气,恨不得再用力一点,痛到让人长了记最好,但涂药时却连皮肤都不敢碰久。
温黄的油灯照得人半边侧脸微微发烫,顾珊聚精会神,生怕自己的半吊子功夫出一点岔子。
好不容易将纱布包扎完,她缓缓松下一口气,起身时发觉后背因过于用力而泛着酸痛。
再一抬眸,却见某个忘恩负义的军师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顾珊脸色很差:“看什么看。”
“心情不好?”韩素这回没有特意转变男声,许是因为对比,声音竟显得有些温柔。
顾珊绷着脸一言不发。
韩素一针见血:“为难那一万俘虏怎么处理?”
顾珊闻言也懒得再装,有气无力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回简易军椅上坐下,闷声道:“嗯。”
“都放了吧。”韩素轻描淡写。
顾珊目光缓缓沉下来,军务相关的事,她从不敷衍以对。
“你疯了吗?”顾珊道,“放虎归山,倘若他们心怀仇恨,借机报仇,延误军机,届时你如何担待得起。”
“他们不会反扑。”韩素肯定道,“在岳燕两国争出一个结果之前,他们甚至不会回燕国。”
顾珊眉峰微微皱起:“为什么。”
“你没发现吗?”韩素轻笑一声,“这一万燕军有何特殊之处?”
顾珊目光凝重,良久艰难道:“长相与岳国人不同?”
“还有呢?”
顾珊哑声,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心头烦躁浮起。
韩素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像是一道流星划破天际,顾珊福至心灵,猛地开口:“语言!”
“对,语言。”顾珊喃喃道,“他们说的是中原话。”
不管是冯将军,还是方才投降的一众士兵,说的都是地地道道的岳国话,甚至因为他们说得太过纯正,听不出口音,让她忽视了这显而易见的一点。
“顾小将军真聪明。”韩素夸赞道,一步步引导,“他们会说中原话,代表着什么呢?”
“代表着……”顾珊顿了一下,“他们长时间居住在岳国边境,与岳国人有频繁的交流,或者他们就居住在岳国国境内。”
“不仅如此。”韩素道,“其中很多都是被燕国强征而来的民兵,并未接受过专业的训练。前两天他们与岳国交手,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全依赖于地形优势。若是硬碰硬……”
韩素冲着桌上的那堆军务抬了抬下巴:“便只能落得如今的下场。”
“对,这场仗比我预估的轻松很多。”顾珊道,“他们甚至没有过多的激烈反抗便缴了械。”
顾珊轻声捋着思路,话至此处突然一顿。
她斜睨着眼瞥了眼韩素,像是想起了什么,倨傲道:“所以……你是确定军心不稳才孤身入敌营的?”
韩素但笑不语。
顾珊冷哼道:“行吧,本将军冤枉你了,还不算蠢得过头。”
“不过……”顾珊又有了疑惑,“燕国为何让一群半吊子民兵来拦我们,军心不稳怎么可能拦得住。”
“换正规军来也拦不住。”韩素冷静道,“燕国要的根本不是拦住我们,仅仅只是拖延时间。”
“那不是一样吗?”顾珊不解,“民兵战力低下,能拖的时间也少啊。”
韩素深深地望着她:“可若不是此次我入敌营,你现下还守在营地等待时机,不是吗?”
顾珊一怔。
“正规军被养刁了性子,又对战局有一定的判断能力,若是与我们碰上,定能看出此战是必败局。”韩素道,“明知此战必败,毫无意义地赔上自己性命,亦或明哲保身,倘若是你手下的兵,你觉得他们会选哪样。”
“那必然是后者。”顾珊答得毫不犹豫。
“你看,正规军都是如此。”韩素笑眯眯道,“但民兵不同,他们没有判断力,即便形式不利,他们也看不出来,只会拿着长枪向前冲锋,直到生命燃尽。”
顾珊一怔,某个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暂停了,喉咙用了下力才发出声音:“你是意思是……”
“燕国根本就没打算让这些民兵回来。”韩素的声音几近冷漠,“只需下一道战败即斩的圣旨,就能轻而易举地将这些人变成随意利用的棋子。”
顾珊看着韩素一张一合的嘴,突然感觉口中有点干,后背也冒出冷汗来。
长安侯带兵,讲究的是个厚待下属,以德服人,这么多年来,玄甲军上下就没有不尊重他的兵。
顾家打仗向来是光明正大,坦坦荡荡,赢得下,也输得起。
她耳濡目染多年,自然继承了顾家的优良之风,因此怎么也想不到,世上竟还会有如此狠毒的法子,不给人留一点活路。
往前是死,往后也是死。
一万多条人命,只需上位者的一个念头,便能说不要就不要。
喉咙像是被塞了块烧红的铁烙,将顾珊哽得说不出话。
“将人放了吧。”韩素重复道,“他们如果想要活命,短时间内绝不会回燕国。”
顾珊将唇绷成一条直线,良久才道:“好。”
虽说人数有一万之众,但真处理起来,也不过是顾珊一句话的事。
彼时数不清的点点繁星将夜空铺满,明月坠在天的一角,冷风将枯荣草木吹得刷刷作响。
黑压压的人头匍匐在她脚底下,密密麻麻,乍一眼望去似乎比星星还要多上几颗。
顾珊垂着眸,视线匆匆从他们身上瞥过。
她看见了很多,看见他们露出的苍老龟裂的手背,看见他们微微颤抖的身躯,还看见他们面上麻木又绝望的神情。
顾珊心口像被凿去了一块,不忍再看。
她唤来下属,宣告了自己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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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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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踏踏,空谷回响。顾珊办完军务回营帐,次日便率领众军启了程。
过了逐鹿崖,再往西北走便是西凉州。顾珊披星戴月,终于踩着二月的尾巴赶到了目的地。
平日熙熙攘攘的地方现下一片荒芜,风卷着落叶呼啦啦吹过,像是霜雪飘了一地。粮草告罄,兵力告急,援军迟迟未到,希望像是暴雨天的太阳,不知何日才会升起。
家中的男丁一个接一个被抓去从兵,战线却始终拉得很紧。家家户户躲在屋中不敢出去,悲怆的哭声随着呜呜的风响至天际。
求援的文书向雪花一样飘向了京城,却如水落大海,毫无回音。多次之后,朝堂放弃西凉州的市井谣言便轰轰烈烈地从街头传到了巷尾,一时间绝望的乌云沉沉地压在了这片方寸之地。
门口的守卫瘫靠在城墙上,面色因过于饥饿而泛白,眯着眼睛没听到动静。
直到望不到头的十万岳军停在了城关。
整齐划一的踏地声响彻在这片荒芜之地,遮天蔽日的旌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守卫艰难地睁开眼,咬牙探头往城下望去。
说来也巧,那个瞬间,久不露面的金乌猛地撕破云层,刺目的光扬扬洒洒地一泻千里,像是下了场淋漓的金雨。
守卫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却见密密麻麻的人头堆积在城关,往后望不见尾,如同绵延了百里。
最前端站着的那个女子,身披银甲,执劲弓,背箭囊,墨发随风飘扬。
轰隆!
像是晴天落了一道雷,将人霹得头晕眼花。守卫颤颤巍巍地攥紧长矛,心脏在胸腔里飞快跳动着。
原先几乎被扑灭的希望如同星火,明明在黑暗中看不清,此刻却又有了复燃的趋势。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浑身因太过紧张微微颤抖,缓声确认道:“来者……何人……”
顾珊隔着城墙与他遥遥对视,转手摸出一块令牌,声音铿锵有力:“顾珊,携十万大军,特来援助西凉州。”
心中的大石倏然落地,守卫嘴唇上下抖动着,激动到极致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还没等他缓过来,却见顾珊身后的马车中又走出一人。那人身着湖蓝锦衣,披一抖浅色貂毛斗篷,抬手摘下帽子,露出一张俊俏的脸。
他腰间坠着一块佩玉,随着动作轻晃着,即便距离隔得远,守卫还是一眼注意到了。
他呼吸都不敢用力,死死盯着玉佩,如同在确认什么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