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一个鬼仆模样的人躬身询问:“鬼主,怎么办?”
“封锁鬼市出入口。”顾裴抚了一下指尖的蛊虫,“杀。”
外面没什么人,大多数鬼市来客现下都挤在无价堂,韩素奔袭在自贸街,季白檀紧紧尾随其后,为她扫掉一切潜在的危险。
两边的支路七转八拐,两人随便找了条路进去,几次过后,总算将一切声音落在了身后,除了……
“韩素!是你吧?把戒指给我!”
贺云声音响起的刹那,韩素正将尾戒戴上。她摩挲着指尖熟悉的触感,漫不经心地转身,恰好与那人对上视线。
来人气还没喘匀,发丝黏着汗粘在头顶,再也没有了高高在上的太子模样。见到这场景的刹那,他猛地顿住了,目光死死盯着尾戒,身子刹车不及栽倒在地。
他瞪得滚圆的双目微微发红,眸中流出的情绪又惊又怒,全身如同僵住了似的,一动都不再动。
这样的表情从未在贺云身上出现过,韩素不免问道:“怎么了?”
贺云应当是想说话的,但所有情绪一下子从腹腔涌上来,竟让他张口难言。他狼狈地跪在地上又悔又恨,那份执着了近十年的、即将圆满的希望碎在了他眼前,于是独木难支的大厦轰然倒,碎痕遍布的世界崩然散。
怒吼混着血泪的苦腥。
“谁让你戴的!”
像是应和他似的,系统的声音随之响起。
【系统提示,检测到宿主任务失败次数已达上限,丧失联盟给予的最后机会,现进行惩罚措施。】
【系统将单方面解绑宿主,过往成就全部清空,联盟将不再应允宿主心愿的实现。】
【系统解绑倒计时,十,九,八……二,一,解绑成功。】
【宿主,再会。】
一声冗长又刺耳的电子音过后,万籁俱寂。
韩素怔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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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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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狭小的巷子口,压抑的哭声在周遭漫延。贺云跪在地面,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身子随着抽噎一抖一抖的,一眼看过去竟有些可怜。
他没了昔日鸠占鹊巢的自得,也没了道貌岸然的自傲,俨然一个失败者的模样。按理说亲手报了灭门之仇应当大快人心,但韩素看着他这副陌生的模样,竟无一点喜悦之情,反倒心里隐隐发闷。
那枚灵戒在她小指闪着淡光,韩素倏然意识到,每一个被穿越者联盟选中的人都有自己未消的执念与愿望。面前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在得知所有世界并非虚妄后心软,这样一个人,来自什么地方,有什么过往,又有什么埋藏在心底的执念呢?
韩素拧着眉上前一步,还未说话,脑中却滋地闪过道电流。
贺云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系统!”
“是你吗?你没走?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求求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贺云往前爬了两步,像是赌红了眼的赌徒,压上自己最后的筹码,“我把命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我能拿得出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明明就差一点了,哈哈……”
“我求你了……”他双手掩面,泪水混着脏污从指缝流出,“这是最后一个世界了,差一点我就能报仇了……”
对方像是叹了一口气,明明是道电子音,却显得温柔又平静。
【它走了。】
【我仅仅一位过客,借你之手,来会故人,作为回报,我会将你送回原世界。】
【但现在,你不如睡上一觉。】
话音刚落,贺云身子一软,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韩素还没来得及震惊,身后竟也传来一声闷哼。她倏然回头,却见方才还靠在墙边一脸迷惑的季白檀缓缓滑落在地,安静得如同睡了过去。
“阿月!”韩素猛地揪住他衣摆,双眸罕见地染上恐慌与无措,“醒醒!”
【抱歉,我不想有人打扰,所以暂时把他们电晕了过去。】
急躁与焦虑在心底汇成怒火,韩素沉着脸,思考直接给自己脑袋开瓢能不能把这个讨人厌的东西揪出来。
对方似乎含着笑。
【韩素,还记得我吗?】
紧攥的拳头倏然松开,眸中划过惊诧,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将她包围,她竟有片刻的茫然。曾经很多个日子,她与这个声音一同走南闯北,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直至她功成身退。
这是她严冬里的唯一慰藉。
“001?”韩素嘴唇翕动,说话时竟有些小心翼翼,“是,你吗?”
【韩素,好久不见。】
惊喜如烟花一样在心底炸裂,但那个瞬间,韩素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你现在是他的系统?”
自己一直附身在贺云身上,这么说似乎也没错。
于是001果断承认。
【是。】
璀璨的烟花盛放过后归于暗淡,掉在地上砸起一堆星火。
“他有什么好的?带了原先那个系统也斗不过我,哪点值得你看上?我更有经验,和你也更有默契。”韩素装得云淡风轻,“考虑换个宿主吗?”
001一怔,随即意识到韩素起了误会。
【他不是我的宿主,但我一直附身于他,直到他解绑系统,我才能暂时拿到绑定权,与你对话。】
如果说无名见证了韩素最天真的时段,那么001则见证了韩素最懦弱的时段。它就像一位引路人,亲手把韩素从幼苗养为参天大树,因此,韩素无需在她面前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咱们都分道扬镳了,你还待在这个世界做什么?”韩素嗤笑道,“又看上哪位有缘人了?”
【不,我是为你而留的。】
【我检测到你被别的穿越者杀害,便求总部回溯了时间,又怕你受委屈,便附身在贺云身上,助你获得聆听他们对话的能力。】
韩素怔然,思绪倒流,倏然将她拉回那日的婚宴。
摇曳的红烛,数不清的灯笼,流水的酒席,还有……浓到令人作呕的血腥。
韩素道:“上回你不是说……不能回溯时间吗?”
【系统不能,总部能,但有严格规定。】
【当然,也要付出代价。】
“你付出了什么!”
【不重要,我承担得起,我不希望你受委屈。】
韩素眼圈泛红,哑口无言。
当初她以为天神眷顾的重生,是昔日的故人付出一切予她的祝福。
【我会将贺云带走,也会将他换回原身,往后,不会再有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但因某些原因,我无法抹除他存在的痕迹。】
【你也不用沉溺过往,无名没死,一直陪在你身边。】
【韩素,朝前看吧,有人在等你。】
韩素瞳孔骤然一缩。
“什么意思?什么叫他没死?说清楚!”
001若是人类,这会儿必然得叹口气。
【当局者迷,罢了。】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挤压,连呼吸都困难,韩素一肚子的疑问还没冒出口,眼前却倏然闪过一道眩晕的白光。
她通过001这个媒介,看到了独属于幼年季白檀的记忆。
或者说,属于无名的记忆。
目之所及是极致的黑,她像站在虚空中,脚触不到地,抬手也摸不到顶,唯余耳边一个雄浑的声音。
“紫气命格奈何所图非良人,缘薄分浅何必强求,若弃了这孽缘,下世方□□登万圣之尊。”
“我不要什么紫气命格,也不要万圣之尊,我要我的素素。”
是无名的声音,又轻又冷,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听得韩素一怔。
随即万籁俱寂,好半晌,对方才重重叹出一口气。
“罢了,依你。”
尾音落,聚光团猛地在眼前爆炸,逼得韩素不得不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的刹那,她望见恢弘穹顶,贝阙珠宫,年轻的薛皇后抱着无名,哭得肝肠寸断。
而她怀中的那人,早已褪去破洞的外衣,穿上了独属于皇子的锦衣纨绔。昔日的流浪者摇身一变,成了金枝玉叶的皇家嫡长子,但他面上表情依然冷淡,对自己所得的一切提不起半点兴趣。
白雾袭来,画面又是一转,这次是热闹的大街,布告大肆张贴,昭告天下,病弱的皇家嫡子因身体原因长久屈居深宫,直至今日才露面公众,名为季白檀。
一幅幅画面走马观花地放映,回忆中深埋的细节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韩素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一切,盯到眼睛酸涩发红,也依然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一点。
沉静的东宫,她看见季白檀手不释卷研读策论,窗外繁星点点,屋里幽香淡淡,书桌旁插着几束白梅,开得正艳。
广阔的马场,她看见季白檀策马奔驰跃马扬鞭,金色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山巅,少年梳着高马尾英姿飒爽,像是把离弦的箭。
恢弘的金銮殿,她看见季白檀分条析理为国分忧,朝服上的黑蟒张牙舞爪,刹一望去,竟丝毫不逊于最上方的金龙。
季白檀身上再也看不出无名的影子,少年飞速抽条拔节,成长为直入云霄的苍劲松柏,露出昭昭野心与晃晃利爪。后来居上的嫡子越过诸位兄长,一举夺下太子之位将人赶去封地,随后凭着铁血手腕在吃人的皇宫内站稳脚跟,亲手铲除了所有威胁。
宫里人都说,太子殿下冷心冷情,像是冬日的霜花,即便融化,也如风刀霜剑,带着北国潇潇然的锐气。
但后来,这位薄情的太子殿下不吃不喝,在御书房外跪了整整三日,总算向昭康帝跪来一张赐婚的圣旨,隆重求娶相府嫡女。不仅如此,他还昭告天下,此生唯她一人,非她不娶。
世人皆认为他昏了头,可偏偏是这个瞬间,韩素脑中倏然闪过她与季白檀的初见。
不是无名,而是与季白檀的初见。
那天日丽风清,太后举办赏花宴,各家适龄小姐皆出席,韩素闲来无事也没再装病推辞,第一次参加了皇家聚会。
恰巧是万物复苏的早春,众女争相看迎春与杜鹃,她嫌闹腾,也没兴趣,站在快凋零的梅树下数花瓣,抬头的瞬间,对上了一双浓黑又深情的眼。
这是韩素人生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天,就像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但许是天气太好,又许是梅香让她心情不错,总之,她竟记住了季白檀那双浓情眼。
她不知道,那位传说中的高岭之花对她轻笑过后,在心底悄悄说了一句话。
“我的未婚妻,好久不见。”
这时,若算上在各个异世界奔波的日子,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过去了将近十年。
再后来,季白檀与贺云灵魂互换,他尽忠职守地陪在韩素身边,心甘情愿。
原来故人早已重逢,无名也从未离开。她悬在心底的那枚月亮,早已奔她而来,在很久之前。韩素借着001的手,翻开过往一角,找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人间。
面前的世界模糊成一片,韩素轻眨了眨眼睛,在最后一刻,听到了001的声音,在与她告别。
【韩素,朝前看吧,不出意外,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你说话了。】
泪珠悄无声息地砸在地面,韩素安静地望着半空:“你要走了吗?”
季白檀已经换回自己的身体,附近也早已没了贺云的身影。
【是,我要走了。】
001回得毫不留恋,电子音平静无澜。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执念已消,不需要我了。】
韩素道出藏在心底很久的一个疑惑:“穿越者联盟到底是什么?”
【世人总有心愿,长久不消的心愿称为执念,我们不过是个助人消解执念的组织,仅此而已。】
韩素安静了很久,001也没再说话,似乎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了,再见。”半晌,韩素才轻轻扯起嘴角,“还有,谢谢。”
话音落下,她身后的季白檀倏然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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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云的故事会单开一个番外~
第84章 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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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季白檀尚未察觉自己已经换回原身,张口便道,“我怎么……”
话才说到一半,他倏然发现韩素情绪不太对,不免沉下面色,指尖摩挲过她脸上的泪痕,“怎么哭了?”
“没哭。”韩素垂下眼帘,“只是有点想你。”
季白檀没听懂:“什么?”
韩素突然道:“你见过我画画吗?”
“……见过。”
“画的什么?”
“白梅。”
“画得如何?”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提起这茬,但季白檀依然顺着道:“甚好。”
“其实小时候我最讨厌画画。”韩素靠在墙角,突然轻笑,“但后来有个人告诉我,倘若我画够一万幅白梅图,他就回来。”
“所以这些年我学勾线,学墨染,学笔勒深浅,零零散散加起来,画的白梅图没有五万也有三万。”
无名刚消失的那段日子,她整宿整宿地把自己关在房中,疯了一样地练,一日能画几十张。后来被许言初逼着,总算好了一些,但仍然放不下心中那块执念。
韩素道:“图我画了,你的承诺还作数吗?”
识海中深埋的记忆山呼海啸地飞来,如骤雨疾风般将他包围,季白檀想也没想便应道:“当然。”
说罢,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低头,看见属于自己原身的那件黑衣时,心脏狠狠一顿。混乱与疑问如雪崩一样将他掩埋,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开口。
“换回来了。”韩素托着下巴,“我一直知道你灵魂被易的事,陪你演罢了。”
被瞒了这么久,她知道季白檀会生气,但她仗着对方的爱有恃无恐。
果不其然,季白檀脸色一变,但出口的并不是责备与怒火:“糟了。”
他猛地起身,目光在周围环视一圈,紧接着双眼一亮,快步过去捡起了个什么东西,而后终于松了口气。
韩素被他的行为弄得一肚子疑惑,抬眼去看时,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古怪。
那是一只香囊,金线勾勒,形制巧妙,上面的蝴蝶展翅欲飞,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染了鲜血,擦不掉。
那玩意儿对韩素来讲熟得不能再熟,因为就出自她手中。
“这么个破烂有什么好的?”韩素不解,“何况我瞒你这么久,你不生气?”
“不是破烂。”季白檀吻了吻它,“是主上赠予的定情信物。”
韩素指尖微微蜷起,却听对方又道:“也没什么好生气的,若这么做你会开心,瞒着我便是,我心甘情愿。”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韩素看着他的脸,不太叫得出“阿月”,思来想去又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只能依着以往的惯例道:“别叫我主上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