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你娘的狗屁!”顾裴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却被堵得哑口无言。
心底的遮羞布被猛地掀开,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赤裸裸暴露在了阳光下。韩素句句如刀,把他本就不多的自尊心彻底踩在了脚下。
羞耻与愤慨之下,顾裴管不了那么多,几乎抱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念头,将心底最深的秘密挖了出来。
也或许是被抛弃的绝望,让他摊开了最后一张底牌。
“你以为鬼市一没,那群人就真的得救了吗?”他扯着唇角,吐出的话又轻又低,却一字一顿,像啐了毒。
不远处监视的御林军突然上前,一把擒住顾裴将人往后拖,为首的陆将军疾步走来抱拳道:“顾小将军,时候不早了,人我就带走了。”
“我要说!让我说!”顾裴发疯般嘶吼,“韩素,你当鬼市是什么地方,那么多年的积累说捣毁就捣毁,你以为我死了就万事大吉了吗!”
陆将军猛地转身,厉声道:“妖言惑众!把他嘴堵起来!”
两个御林军手忙脚乱地捂住他的嘴,但他双目猩红,直将人咬得血肉模糊,而后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脱离那两人的桎梏,跌跌撞撞往前爬了几步,像疯子般举手怒吼。
“这群人被救了还有成千上万个弃婴被抓走,那十个地方被毁了还有二十个三十个被重新建起来,我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鬼主被当成傀儡,而你这个自以为是的东西什么都改变不了,世界之大你管得过来吗,没有人能抵得过人性的诱惑,有种你就颠覆这王权哈哈哈哈哈哈哈呃!”
噌——
锃亮的刀锋在光下晃过眼睛,随着一声闷响,顾裴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重重倒地。
陆将军收起敲人后颈的刀柄,冲另外两人道:“带走。”
顾裴很快便被拖了下去,陆将军对两人告了别,而后急匆匆跟上了回宫的马车,似乎在避开什么东西。
“什么意思?什么叫被当成傀儡?”顾珊一脸莫名其妙,“难不成他后面还有人?”
韩素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
马车咕噜噜转着驶向远处,宫道尽头是巍峨的皇宫,高高的大红朱墙围住了里面的腐朽,体面外衣下,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斗角勾心。
“小孩子打仗已经很辛苦了,就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韩素笑眯眯地将顾珊的脑袋掰回来,“来者是客,不带我去将军府逛逛吗?”
“本将军不是小孩子!”果不其然,顾珊一听到“小”字就敏感地炸了毛,甩头就走,像只矜贵的猫。
在她看不到的背后,韩素缓缓敛了笑意,暗色的瞳孔如同深井。直到顾珊不耐地转头问怎么还不跟上来,她才掩去眼底的情绪,笑盈盈地抬步上前。
“来了。”
午后的阳光温暖柔和,光芒万丈,轻而易举地驱散所有黑暗,险些让人忘了冬日将至。
没过两日,顾裴斩首示众的圣旨就传到了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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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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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裴死的那日,京城落了场雪。
雪不大,因此也没人注意到是何时开始下的。总之,当人们回过神来,天地已被染成茫茫的霜白。
昨日朝廷发布诏书,今日未时将问斩作恶多端的鬼主。这种事总是引起众人极大的兴趣,哪怕不吃饭不睡觉也不能忘记看热闹。正午才过,东篱大街的行刑台附近便已人头攒动,等到未时,整条街道已摩肩擦踵寸步难行。
一群官兵拦在道路两侧,得守着囚车从开拉到尾。游街示众,非得让犯人受尽冷眼,碾碎人的尊严,最后才肯一刀子把人送上路。
将军府这些日子不是很太平,圣上虽没有罪及亲属,但总有不懂内情的人借机责怪长安侯与易夫人教子无方。这么多百姓一人一句,光是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未时到,破旧低矮的囚车总算顺着宫道拉了过来,不知谁高呼了一声“来了”,人群争相往前挤,脖子像鸭子一样用力伸长。谁若是看到了囚车,回头便能找亲友炫耀好些日子,若是走运看到了囚车上的人,那更不得了,往后的六七天,估计就是被围着当成主角的份儿了。
原先的窃窃私语被喧嚷代替,明明落着雪,却冷不掉人们热切的心。有夫妻挤在人堆中,冲囚车上的人指指点点,有母亲搂着孩子,大骂其罪行,混迹在街头巷尾的混混,在这种时候似乎化身为了正义的使者,完全忘了自己平日是如何作恶多端,只管揪着不懂内情的人高谈阔论。
又不知是谁火气上头,冲囚车上的人扔了什么东西,顿时炸起轰然大波。众人纷纷掏出提前准备的臭鸡蛋、烂叶根,争先恐后地往前边扔去,一时间街道混乱不堪。
官兵高声喊着禁止喧哗禁止吵闹,可惜人少不敌。他象征性地叫了两下,最终只得装出一副无奈至极的样子作罢。
而这副场景,几乎每个月都要上演一遭,早已司空见惯。
长安侯与易夫人今日没来,躲在将军府闭门谢客,但估计只有伺候他们多年的下人才知道,他们是想送自己的亲生儿子最后的体面。至少在将死之时,他不用再受亲生父母目光的凌迟。
天禧楼最高的云顶楼层按时间计费,撞上热闹些的日子能卖出天价,买者大多只待一两个时辰,今日却被直接包了整日。
窗子大开,有冷风从外头呜呜灌进来,像猛兽的咆哮。雪顺着风飘入,那点莹白很快便不见了,在发丝融为水珠,丝丝缕缕地淌下来,将精致的木地板粘湿。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能清楚地看见东篱大街人挤人的情形,能清楚地看见咕噜噜滚动的囚车,也能清楚地看见行刑台与即将行刑的人。
顾珊安静地站在窗前,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因为长时间吹冷风,她皮肤冻得极白,睫毛仿佛结了霜,远望过去就像一尊瓷白的冰雕。
围观百姓愈演愈烈,在此处都能听到喧闹声。有人振臂高呼着为民除害,于是数不清的臭鸡蛋臭鸭蛋便砸到了囚车铁杆上,啪嗒一下,盛开了无数朵腐烂的花。
偶尔有东西跨过铁杆砸到了顾裴身上,那人便像赢得了什么游戏似的,雀跃着和同伴分享自己的惊喜。
但出乎意料,不管是发了疯般的破口大骂,还是鸡蛋菜叶的侮辱,顾裴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任人泄愤,毫不还手,一句反驳也没有,像个空荡荡的壳子。
他衣衫褴褛,戴着木枷,裸露出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凌乱的长发挡住了脸,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游街示众总算结束,囚车被推着来到了行刑台前,伴随着喧喧嚷嚷,真正的好戏总算开场。
群愤激昂,咒骂声快掀了天,偶尔夹杂着几句欢呼。官兵将顾裴一路提到行刑台上,撩开他的头发,掰着他下巴对台下众人展示一圈,然后把他的脑袋摁在了砍头台上。
顾裴灰翳的眼球缓缓转动一下,刚抬头,挟着他的官兵便狠狠遏住他两颊,粗声粗气道:“别乱动!”
脸颊两边的肉被迫往中间挤压,顾裴不自觉张嘴,有黏糊糊的血水顺着淌下来。似是感觉到痛苦,他拧眉挣扎了几下,但拖在身后的两条腿一动不动,只有上半个身子扭曲着,乍一看过去竟有些可怖。
众人这才发觉他脚筋竟已被挑断,眼珠子像被扎过,就连舌头也被割掉,嘴里徒留一个血窟窿。
受这么重的伤方才竟还能一声不吭,倒是让现场许多人消了声。
但心底涌起的这一丝莫名的敬佩很快便消散,只听嚓地一声响,铁架狠狠砸下,严丝合缝地与底座衔接在一起,只露出一个脑袋。
于是人群又很快安静下去了,屏息凝神地等着最终判决来临。有母亲挡住了孩子的视线,自己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不远处的云顶楼层,顾珊指尖无意识掐紧了窗台,眼尾泛红却面无表情,是一种近似茫然的木僵。
雪不知何时变大了,安静地落在地面,落在行刑台上,落在每一个人头顶。
刽子手喝了口水,噗地喷在刀面,高高举刀一声怒喝。
砰!
眼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握紧木架往里一拉。窗子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于是,冷风、霜雪与尚未喷洒的鲜血,通通被关在了外面。
嘈杂与喧闹骤然消失,周遭万籁俱寂,耳朵仿佛被棉花堵住了。
那扇窗子像是道屏障,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顾珊很轻地眨了下眼睛,被冻得麻木的身子总算恢复了一丝知觉。她僵硬地把头往左边拧,对上了一双墨黑的瞳仁。
韩素倚着墙角,眸色很淡,顾珊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眼神麻木,神色僵硬,嘴唇泛白,总而言之,面色极度难看。
她咽喉艰难地上下滚动一圈,看到韩素嘴唇在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东西。她凝神去听,耳朵里堵着的那团棉花终于脱落。
“看完了?”
只有短短三个字,顾珊一愣,慢慢点了头。
然而,在做完这个动作过后,她亲眼看着韩素嘴唇抿紧了一点,睫毛微微下垂,眉心也隐约出现了一条褶皱。
她下意识去看她眼睛,果不其然找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烦躁。
她听到韩素的说话声,似乎很平静,像无澜的古井,至于井底下是一摊死水还是暗波涌动,谁也不清楚。
“不是讨厌他吗?你哭什么?”
若是平时,顾珊定会怒气冲冲地反驳“本小姐才没哭只是沙子迷了眼睛”,但现下,她浑身突然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像被人掐住了脖颈。
她缓慢地抬手摸上自己的脸,机械地擦掉眼泪,艰难地扯起两边的唇角:“本将军给他哭丧。”
韩素的表情立刻就变得一言难尽,满脸都写着为什么她的嘴能硬到这种地步。
顾小将军面子大过天,打死都不愿将心底最后那点柔软透出来。韩素知道她性子,也没再逼问,岔开话题道:“回将军府吗?”
顾珊狠狠道:“回!”
一推门,屋外的冷空气骤然袭来,如生锈的刀子般刮过人裸露的皮肤,顾珊打了个寒颤,彻底清醒过来。
她没和韩素说实话。
刚开始她包下云顶楼层,其实是想看笑话。但当她推开窗,听见底下嘈杂的喧闹,看见囚车上那个被挑断筋脉、人人喊打的瘦弱身影时,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那一刻,呜呜的万里长风捂住了她耳朵,她什么也听不见,满脑子只有幼时被纨绔堵墙角欺负的刹那,那双挡在她面前的、肉乎乎的小手。
人潮像泥浆一般流动起来,挤挤攘攘地散场。周遭的声音太嘈杂了,雪花迷了她的眼,于是她再也看不清那个说着要“保护妹妹”的英雄哥哥的脸。
她听到有人激动地回味顾裴痛苦的神情,也有人兴致高昂地与同伴讨论行刑的细节,当然,更多的人高举着正义旗帜,大骂其败类。
顾珊逆着人流往行刑台望去,只看到窜动的人头与湛色的天。
身边的人拽了拽她袖子,顾珊不再等待,转身离开,再没回头看一眼。雪子灌入领口,两人没打伞,一路走了回去。
府邸的灰瓦被盖上了薄薄一层雪,门前的台阶莹莹透透,像白玉石。远远望去,能模糊看到台阶上有个人影。
对方同样没打伞,任由雪花糊了满头。他没披外罩,将自己缩成一团,显得身子特别瘦小,在寒风簌雪中,似乎还微微发着抖。
顾珊眯着眼睛,看清楚对方脸后猛然发惊:“阿木扎!”
她来不及多想,急匆匆就往那边奔去,呼出的热气氤氲在空中拢成迷雾,又很快消散。
听到这个名字,韩素脚步一顿,第一反应是双水蓝色的眼睛,随后,被冻僵的记忆才后知后觉地复苏。
阿木扎,燕国送来大岳的质子,年纪比韩潇潇还小,只有十一二岁。小孩子闲不住,平日一个人待在质子府也没有同龄的玩伴,不免有些孤单,近些日子倒是来将军府很频繁。
一个是燕国小皇子,一个是打下燕国的少年将军,两人的身份摆在这儿,竟也能玩到一起,难免不让人多心。
韩素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也习惯把人往坏处想。
但不远处的阿木扎正冲她招手,韩素无奈,只能压下心底的念头,先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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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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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傻不傻,不知道打把伞吗,冷不死你!”顾珊一边责骂,一边快速脱下外罩给人披上,“头发都淋湿了,跟个落汤鸡似的。”
“对不起顾姐姐。”阿木扎微微敛下眸子,似乎很难过的样子,“今天是行刑日,你可能会伤心,我就想来陪陪你。”
顾珊硬邦邦道:“那怎么不进去等,穿这么薄也不怕回头发热!”
阿木扎小心地瞥了一眼里面:“他们说你不在,将军府又不让进,我只能等在外面了。”
他湛色的眼瞳很美,像繁星坠入大海,带着湿润与透亮。低头时那杏仁般的眼眶被睫毛掩着,看得人无端难受起来。
顾珊心脏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麻痒中带着痛意,便也不忍说重话了。
“她没怪你。”韩素走到中间将两人隔开,“还记得我吗?”
“记得的。”阿木扎认真点点头,“姐姐,我们上回见过的呀。”
“记性不错。”韩素浅浅勾起唇角,“上回那只小白鼠还活着吗?”
“当然啦!”阿木扎双眼立刻变得亮晶晶的,他笑眯眯道,“可亲人了,下回带过来给姐姐看。”
韩素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有些汗颜。
“不用了。”她牵起阿木扎的手,“外面凉,先进去。”
门被推开一条缝,阿木扎走在最前头,刚一踏入还没站稳,大院却猛然传来一阵怒骂。
“怎么又是你?和你说了多少次今日将军府闭门谢客,禁止入内!”对方嗓音尖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想攀高枝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赶紧滚出去!”
韩素脚步一顿,反倒是旁边的顾珊沉不住气,砰地一下把门撞开,怒声道:“谁敢让他滚!”
哗啦——
门顶上的积雪纷纷扬扬斜扫而下,韩素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隔着莹莹白雪望见了那一幕。
说话的侍女正在扫雪,那把大扫帚就立在她身旁,那嫌恶的表情甚至还没收回去。见到顾珊的刹那,她面色一僵,紧皱的眉头高高挑起,神情变得又惊又恐。
啪嗒,膝盖在地面撞起闷重的声响,那侍女趴在地上,恨不得将头埋到地底去。
“小姐,奴婢……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在,只是……”
“那你说是什么意思?”顾珊微微抬着下巴,“我记得你,叫阿紫是吧?”
“是是是!”阿紫很快地抬头,原先是想去看顾珊,但当她无意瞥到阿木扎的神情时,却陡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