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出事。”韩素低低道,“我有能力自保,即便哪天韩家真的祸从天降,我也能全身而退。”
季白檀盯着她,双眸被水汽氤氲,又潮又亮。
“阿月,听话。”韩素揉揉他的头,隔着窗给了他一个吻,“快去吧。”
绵绵细雨划过脸颊,却冷不掉两人灼热的呼吸,季白檀扣住韩素后颈,狠狠咬住她下唇。疼痛骤然袭来,唇齿间似有血味漫延,韩素皱了皱眉,但没有将人推开。
下一秒,季白檀主动后退一步,夜雨下,他的神色被映衬得朦胧不清。他用拇指划掉韩素下唇的血,低声吐出四个字后便隐入了黑暗。
“等我回来。”
其实在韩素问他会不会恨昭康帝的时候,季白檀想到了很多。
想幼年缺失的爱,想最初被接回宫时昭康帝冷漠的目光,想身无庇佑被兄弟姐妹欺负时养心殿那扇关得紧紧的门,想有外人时那一声声亲切的“檀儿”和没外人时严厉的责骂。
薛皇后不愿见他,没当上太子前他甚至没个像样的居所,只能与一众奴仆同挤小房。拥有皇族血脉又如何,在展示出充足的价值之前,他不过是一个拖油瓶,一枚弃子。
他当上太子从来不是昭康帝的施舍,而是昭康帝没得选。富丽堂皇的宫殿下,堆砌的是累累尸骨,通向王位与权力的,是一条斑斑血路。
见过季白檀的人都说,当今太子殿下光风霁月宛如谪仙,只有他知道,自己是个格外极端的人,从始至终他的一切,都镌刻着“韩素”二字。
他像一只风筝,在雷雨天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要飞远,而韩素就是牵着他的那根唯一的线。
皇家没有软心肠的人,亲情对他来说不过是两个冰凉的字。其实当初跪在御书房外面时他都做好了准备,如果昭康帝不松口,他便设计将人送去黄泉,然后顺理成章地继位,再风光迎娶心上人。
他不要亲情,只要韩素。
倘若杀了昭康帝或登上皇位能让韩素开心,他就想法子继位,倘若韩素想当天下共主,他亦会毫不犹豫地将龙椅拱手相让。
宜春宫,韩素合上窗子,将后背靠在墙上缓缓下滑,最后坐在地上。乌云沉沉地压下来,收走了所有的光。雨突然变大了,重重敲击在枝叶与地面,像急剧的鼓点。
京城要变天了。
这些日子她被囚在深宫,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昭康帝为什么突然对顾家动手。
任何事都不会无缘无故,顾南星虽功高震主,但这么多年昭康帝都忍下来了,即便真的要将人斩草除根,他也该从长计议,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突如其来又行事匆匆。
如果不是他皇位坐得太安稳想给自己找点事做,那便只剩一个解释。
长安侯做了什么,威胁到了他的统治,他不得不除之而后快。如此想来,再结合顾裴死前最后的话,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顾裴不过是个傀儡,昭康帝才是鬼市真正的主人。他一边拿着鬼市赚取的巨额利润,一边道貌岸然地在事情败露后对顾裴降下刑罚,借此得个明君的称号,收获民心。
鬼市没了还有“幽市”“暗市”,什么称号都好,只要那些潜在客户不走,他再扶持一个鬼主上去,就能轻而易举地重新培养一批鬼使鬼仆。
这是一个死局,唯有死亡可解。
另一个心惊的事实是,当初是她与长安侯一同破的鬼市,如今长安侯已经死了,下一个将死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暴雨倾盆,半尺景色模糊成一片,路上积起深深浅浅的水坑,踩踏间绽开无数朵转瞬即逝的花。
整个京城波谲云诡,风云骤变。
烈马奔驰,踏踏的足音回荡在空旷的大地,只是眨眼的速度,黑影便消失无踪。
顾珊策马疾行,泛红的眼尾被骤雨冲刷,说不清是水还是泪。在她右后方,季白檀同样骑着马,双瞳似寒星,紧跟着她一步不落。
时至今日,谁都能看得出来是昭康帝想灭了顾家,如此说明,他放走顾珊只是权宜之计。韩素让她回镇南关,是因为那边有顾家忠心耿耿的残部,有玄甲军,至少能护得她一世安康。
但也仅仅如此了,她余生都不能再踏入京城,只能被困死在镇南关一辈子。
韩素想让她活下去,但她不愿苟延残喘,她放不下心底的仇恨,放不下独在京城的挚友,也放不下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走投无路之际,她骤然想起父亲生前的挚友、现在的南疆统治者,楼离伽。
白鸽翱翔于天际,带着她的恨意与不甘向南面飞去。
她没报太大希望,倘若借来了兵,自然是皆大欢喜,倘若没借来,她便带着剩余的玄甲军直入京城,让昭康帝血债血偿。
与其夹缝求生,不如鱼死网破,既然皇帝不让顾家生存,那便改朝换代,换个能容得下忠臣的新皇。
太子虽讨厌,但比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爹强太多。
两人一路快马加急风餐露宿,总算在第十五日赶到了镇南关。长安侯被赐毒酒的消息一早便传到了这里,众人怒火未平,眼下驻扎地争吵一片,粗听却又不像在说长安侯。
混乱中,有人瞥到了顾珊的身影,即刻惊呼:“顾小将军!”
于是七嘴八舌的争吵声停了,众人不约而同朝此处望来,看到她身后跟着的身影时,目光又是一顿。
季白檀毕竟是昭康帝嫡子,玄甲军连带着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在马上奔驰太久,乍一下来竟有些腿软,顾珊尚未站稳,便听到不远处有人惊叫。
“不好了不好了,大军压境!”
她骤然抬眸,恰恰对上那人的目光。
对方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第一回 碰上这种情况不免惊慌失措。但就在望见顾珊的一刹那,他竟神奇地平静下来。
“顾小将军!南疆的兵压到了咱们边境线,他们的人说要和你见面!”
顾珊沉沉吐出一口气:“是谁。”
“她说她叫……韩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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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兵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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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屋内,韩潇潇安静地站在一旁,怯生生道:“顾姐姐。”
“小家伙?”顾珊警惕地盯着她,“为什么来的是你?”
她匆忙赶到镇南关,衣衫凌乱,面上难掩疲惫之色,眼尾依稀能看出未干的泪痕。但在韩潇潇跟前,她却极力保持冷静与自傲,像先前的很多次一样。
“对蛊虫有兴趣,就跟着去南疆了。”韩潇潇柔声细语,“顾姐姐,你要兵吗?”
她上前拽住顾珊衣角,“这里有七万步兵三万骑兵,都擅长蛊虫,够吗?”
顾珊一怔:“十万?”
韩潇潇斩钉截铁:“十万。”
顾珊沉思片刻:“南疆王要什么条件?”
“不要。”韩潇潇乖顺地摇头,“只希望在打了胜仗后和大岳开通互市,友好往来。”
“做什么梦,怎么可能只有这……”顾珊顿了一下,迟疑道,“是因为你?”
韩潇潇眼神躲闪,一言不发。
“韩潇潇。”顾珊上手把住她两肩,面色沉下来,“你别告诉我你拿尊严换的这些兵。”
韩潇潇拧眉想了想,虽然不能完全说是尊严,但……好像也差不多。
她没有反驳。
“楼离伽这个畜生!”顾珊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指向外面,“去,让他们回去,你现在就把兵退了!”
韩潇潇疑惑道:“退了?为什么,不是要去救姐姐吗?”
“为什么?”顾珊难以置信,深深吸了口气,“韩潇潇,你听着。”
“顾家的仇我要报,韩素我也要救,但这一切不能以牺牲你的幸福为代价。”她嗓音沉沉,“如果你因为我们做不开心的事,我们有什么资格做你的姐姐?”
“玄甲军再不济也曾和我父亲征南战北,即便报不了顾家的仇,至少也能救出韩素。”顾珊扭头就走,“我现在就让他们滚,我顾珊不要嗟来之食!”
“诶,等等!”
顾珊步子大,走得又急,眼见她真要出去,韩潇潇急忙大喊:“是我自愿的!”
脚步倏然顿住,顾珊定在原地,只留下个背影。
韩潇潇脸红得要滴血,她咬了咬唇,又轻声补充:“是……是我自愿的。”
然后她看见顾珊拳头紧了。
顾珊深深吐出一口气,一字一顿又情真意切地骂道:“楼离伽这个畜生。”
话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韩潇潇还没说话,合拢的门却陡然开了,随着扑通一声闷响,一众倒地的人都哎呦哎呦开始叫唤。
顾珊吓了一跳,两只眼睛瞪得滚圆,看清楚情况后怒道:“干什么呢!”
那群人身着黑铁甲胄,裸露的皮肤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痕,现下却开始推推搡搡地推卸责任。
一个年轻些的将士激动道:“小将军,都赖老胡,他非要来听听你们讲了啥!”
被指认的那人不乐意了:“狗屁!明明是虎子出的主意!”
“又赖上我啦?谁最先说的你们心里没数?要不是大熊说要过来咱们能聚一起?”
“行啊你们,当初我一提你们脑袋一个点得比一个快,现在又装啥,啊?不要脑袋老子给你们割了!”
“要我说都赖虎子,要不是他五大三粗往那儿一挤咱能暴露?”
“笑死老子了,你自己屁股那么大……”
“够了!”
这群人显然就是上赶着找骂的,顾珊不过沉声吼了两个字,一群人便缄了声。
死寂中,那个年轻些的将士突然弱弱举手:“小将军,咱能造反了不?”
该说不愧是生性豪放的顾老爷子带出来的兵,自长安侯身死的消息传来后,玄甲军第一反应不是自怨自艾,也不是感叹命运多舛,而是化悲愤为动力,嚷嚷着要报仇。
几个副将站在高台激情演讲一番,直将一众大老爷们讲得泪流满面。提出造反杀皇帝的念头时,竟无一人反对。
顾珊忍无可忍:“你闭嘴!”
她几步行至门口,将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扒拉开,果不其然看到了倚着墙壁的季白檀。
他整个人隐在阴影下,仿佛和黑暗融为了一体,手中抱着把玄黑的剑,像是顺手从宫中拿的。
听到动静,他抬眼望了过来,目光又沉又静。顾珊也回望着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彼此试探又彼此打量。
顾珊红了眼眶,低低道:“想不想当皇帝?”
她问得简单又直白,这就是要反的意思了,引得身后那群将士一阵欢呼。
许久没有回话,于是顾珊又道:“我能信你吗?”
若我拥你上位,你能容得下忠臣,缔造盛世吗?
韩潇潇不知何时也扒着门框看了过来,透亮的眸子带着好奇。
一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季白檀,等着他回话。
季白檀低头望向手中的剑,那柄剑的剑身上刻着四个小字,无愧本心。
他沉声道:“我会为顾家正名。”
长安侯与韩光都是忠君为国的良臣,他们不该因帝王的猜忌草草葬送一生,史书上该有他们的一笔。于公,他要为顾南星洗清冤情,于私,他要护着韩素。
三日后,十三万大军整装待发。
北风呜呜,顾珊背着乌木重弓起跨上马,剑尖直指西北面的紫微星:“众将士听令!”
“兵谏,入京都!”
马蹄踏踏,整齐划一的脚步在山涧回响,十万南疆军与仅剩的三万玄甲军汇成所向披靡的力量一路北上。冰凉甲胄泛着寒光,如沉沉黑云压境势不可挡。
顾珊借来的十万大军大大出乎昭康帝的意料,兵败与救援的传书如雪花般飞到了宫内。大军过五关斩六将,昭昭旌旗直逼京都。
更深露重,北风吹得衣袍飒飒作响,顾珊一袭戎装英姿飒爽,长身立于城门前。在她身后,是数不清的粼粼胄甲。
季白檀心忧韩素,早早便策马疾驰到皇宫,顺便带走了韩潇潇。
武将重情,长安侯早些年又在各地竖立了威望,其中不乏有敬佩他的守城将士。昭康帝如此贸然行事残害忠良,早已惹得他们不满,眼下顾珊既起兵造反,他们便也顺水推舟,虽没在明面上支持,但却在暗中放水通行。因此,打到此地,顾珊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一波未成一波已作,不知何时流言四起,说当今皇帝才是鬼市的幕后主使,顾裴不过是被他推出来挡刀的棋子。市井传言如长了翅膀般飞遍八方天地,就像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动。
舆论与形势都倒向他们这一侧,但韩素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引得顾珊忧心忡忡。即便到了今日,即将报仇雪恨的前夕,她依然不敢松下心口的那根弦。
保皇派的将军高站城楼,扬声怒喝:“顾氏贼人,速速放下兵器投降,我等可保你个全尸!”
冷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顾珊怒极反笑,将弓拉满。她劲瘦的小臂崩得笔直,剑尖对准上方说话的人。
霜冷的剑如长虹贯日,刷地射落对方头顶的发冠。伴着身后一众人狂热的欢呼,顾珊高举重弓,厉声道:“将士们!”
“冲!”
大军如蝗虫过境般一拥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入京城,直逼皇宫。
昭康帝高坐金銮殿,仓皇之下只来得及唤人关紧宫门。陆将军带领的御林军分立两侧,作为他最后的一道屏障。
阿木扎安静地站在下方,面上再也没有了伪装出来的天真。他似笑非笑地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王,眸中尽是嘲讽与戏谑。
“是你!”昭康帝额上青筋暴起,“是你将消息传出去的,是不是!若不是你鬼市的事怎会暴露,他们又怎会谋反,朕哪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违约!”
“你也好意思说这话?”阿木扎漂亮的水蓝色眼睛微眯着,“谁让你擅自行动,将顾家满门抄斩,把一切推向不可挽回的地步?”
“我从始至终要的不过是顾珊的命,你呢?你杀了她爹娘偏偏就不动她。我早告诫过你不能留隐患,书信为你伪造好了你都狠不下心满门抄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阿木扎冷笑一声,“何况,事成之后,你也没打算留我的命吧?”
昭康帝一噎:“朕……”
“是谁过河拆桥,违约在先?”阿木扎冷冷道,“我这辈子最讨厌背叛,你既没法助我达成目的,就去死吧。”
“你放肆!”昭康帝怒道,“来人,杀了他!”
蹭蹭几道响,刀光晃了人的眼睛。御林军刚拔刀出鞘,大殿后方却陡然传来一声惊叫。
是薛皇后。
“陛下——”
与此同时,凌乱纷杂的脚步声响起,玄黑甲胄晃过人的眼睛。只是眨眼的一个瞬间,御林军便刷刷倒了一片。
陆将军惊骇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