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你呀,现在来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要是从前能乖点就好了,好好读书,照顾弟弟。兴许我还会继续收养你,但你现在这么差的成绩,唉……跟你说这么多你估计也不懂。总之你记住,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在国内没有什么好未来的。”
“对不起。”
“算了,别说了,收拾行李吧。”
“……”
想说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到底是没能说出口。
15岁前,祁倧野对此曾耿耿于怀。
他曾经觉得或许自己告诉了妈妈,其实他不是故意成绩不好,故意不合群。而是脑袋里总是会被一些奇怪的声音所困扰,因为那些声音,那些旋律,他总是很难受,所以脾气显得比一般的小朋友暴躁,也许妈妈就不会送他走了。
但15岁后他逐渐意识到。
不,不会的。
急于摆脱他这个累赘的妈妈不会愿意听到这句话,反而只会让她更加迫不及待的将他送走。
因为对当时正怀着孕的妈妈来说。
“脑袋里有奇怪的声音”不是一种天赋,只是一种病。
一种会花钱的病。
已经在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身上花了那么多的钱,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精力,眼看着要送走了,又冒出来一些新的花销。
“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于是这世界又变成一个圆。
一开始被丢弃的,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被丢弃。
与其这样。
倒不如一开始就别绕了。
在起点就把他丢在医院让他自生自灭不就好了吗?
刚出生的婴儿不会有太多痛苦。
求生的本能再强烈,也没有自救的能力。
也不会产生太多莫须有的希望,从出生到死亡,可能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
甚至倒霉一点。
几分钟。
被蒙在被子里,几分钟内就停止呼吸。
偏偏又要绕这么一大圈,多费劲啊。
绕的人痛苦,被绕的人也痛苦。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痛苦。
这一次一开始的时候,祁倧野就不想绕了。
一瓶牛奶的代价,换来从今往后无数瓶独享的牛奶,怎么算这笔账都不会亏损。
简青橙就算不太聪明,但16岁了,恐怕也学过数学。
虽然说,据祁倧野为数不多的观察。
简青橙非但学过数学,成绩还蛮好。
在这个基本上都是些数学白痴的小镇学校,她那经过国内中考检验的数学能力简直堪称一骑绝尘。
什么数学题都难不倒她。
正如什么口语都能轻松难倒她一样。
她有着相当出色的逻辑推理能力,与此同时,很公平地,有着不太能拿得出手的语言能力。
说英语的时候。
简青橙总是磕磕巴巴,完全浪费了她的好音色。
有时候祁倧野会不受控制被她的记性给气到。
那个单词不是刚刚才查过字典发音,又要去查?
Coordinate,Coordinate。
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还没记住吗?
他很想瞪她一眼,希望她能在自己的眼神里多少涨涨记性,不再和那个可怜的Coordinate过不去,也可以稍微能安静一些。
然而。
简青橙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从祁倧野这个角度,哪怕眼神再怎么凶狠地瞪过去,也只能看到她上下跃动,像猫尾巴一样活跃的马尾辫。
马尾辫摇头晃脑,忙碌个不停。
直到又过了一会儿。
咚地一声。
自上而下的栽倒,伴随着一声很泄气的气音。
祁倧野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很没有同理心的笑了。
但很破天荒的。
那天祁倧野不太讨厌外界的声音。
尤其是来自简青橙的。
此外,自然,祁倧野也观察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比方说,有关他同桌简青橙的人际关系。
简青橙总是觉得自己刚来小镇的时候很孤独。
只有祁倧野一个人愿意和她做朋友。
但其实,不是的。
这个班上的人不太愿意和祁倧野打交道,是因为祁倧野总是不合群。有着不同肤色的皮肤也就罢了,性格还那么凶悍。
有人欺负他。
他竟然敢当着老师的面把人狠狠揍了一拳。
只一拳,就揍掉了那个学生的牙,血流了满地。
再加之一些小镇上有关祁倧野父亲不太好的传闻,几乎所有的同龄学生都对他望而生畏,只敢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往他的座位上偷偷丢来垃圾作为抗议。
简青橙则不同。
虽然简青橙和祁倧野一样,长相也有着鲜明的亚洲人特征。
但首先,简青橙的个子很小,五官长得又没什么攻击性。
哪怕是对中国人有着各种偏见的M国人,恐怕也不会觉得一颗小豆芽菜有攻击性。
其次,简青橙的性格。
还真是软绵绵。
她总是笑着,尴尬的笑,懊恼的笑,开心的笑。别人说一些冒犯她的话,她竟也笑。
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弧度微微上扬,露出白白的牙齿。
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
总而言之,有点儿傻乎乎的可爱。
这样的人怎么会受到排挤?
拿前排坐着的小胖子来说,那小胖子平时里见了祁倧野就躲,可近几天竟然主动过来和简青搭话。
还不知道从哪里学到了一句中文“你好”。
照这个进度下去。
恐怕要几天就会忍不住邀请简青橙加入他创建的联盟小组——“kill 祁倧野”。
对此祁倧野是无所谓的。
反正世界上讨厌祁倧野的人那么多。
也不少简青橙这一个。
然而,世事多变。
很快事情的发展叫祁倧野再度始料未及。
简青橙在隔天找到了他,想要和他组成小组。
原因很简单:
“求你帮帮我吧,我每天帮你写作业好不好?如果再不完成小组作业,我就要被退学了,我真的真的不想退学。你也不想退学吧?”
“你找我?”
祁倧野一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甚至觉得很荒谬。
事实上。
祁倧野当时也的确正在考虑退学的事宜。
学校里的老师三番两次对他上课睡觉,不交作业的事情表示抗议,并于上周下达最后通牒。
也就是说。
如果祁倧野不同意和简青橙组成小组。
他很快就会被退学。
可与简青橙不一样的是。
祁倧野其实并不排斥退学。
一则,他正在打工的汉堡店老板忽然生病,隔三差五的关店休息。
祁倧野迫切需要其他的收入来源。
可小镇上的工作机会对他来说太少了,原本就没有太多的工作岗位,又怎么肯雇佣一个未成年?
二则,学校里朝九晚五的校园生活对他来说也相当无趣。
祁倧野只是每天来学校里睡觉。
偶尔清醒的时候写写歌。
学校和学历对他来说并不是必需品,甚至可以说是浪费时间。
在此前提下,汉堡店认识的一个黑人帮工告诉祁倧野,说他打算去R州讨生活,问祁倧野要不要去。
祁倧野正在犹豫。
R州当然意味着更多的机会,可也意味着更多的风险。
尤其对他这样的底层人士来说。
毒、品、帮派、暴力,枪/击。
任何最糟糕的事情都可能会出现。
祁倧野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
还没做好最终决定,倒不是因为祁倧野怕死,只是因为他手头上有一首歌已经到了收尾部分,现在就放弃很遗憾。
到了R州。
恐怕他就暂时没空闲做这些。
但说实话,就算祁倧野有心想在这里再停留一些时间,学校那边的最后通牒却是个问题。
这个学校不可能有人愿意和他组成小组。
更别提帮他写作业。
就是这种时候,却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笨蛋。
她没有发现身边其他同学对她释放的那些友善讯息,反而很笨地,舍近求远,主动退让找到了祁倧野。
哪怕这个祁倧野已经让她碰壁数次,她还是抱有着不太可能的期望,可怜巴巴地求助祁倧野。
那双初见时漂亮的像黑珍珠一样的眼睛里此刻氤氲着水汽。
雾蒙蒙水汪汪,看上去快哭了。
祁倧野却止不住地想笑。
血液里流淌着的恶劣基因让他没什么心理负担的开口:“好啊,我同意。”
是你自己要撞上来的。
不怪我。
这样想着,祁倧野坦然接受了简青橙所谓的“条件”,决定继续在学校里呆一段时间。
只是原本打算等歌写完了就走。
但没多久。
很快,汉堡店老板痊愈。
又没多久。
当地的报纸上刊登一则消息。
曾经邀请祁倧野一起去R州的黑人帮工被捕入狱,理由是参与人体器官买卖,该案件截止目前已经有三位受害者,其中有两个是亚裔。
第68章 祁倧野4
对祁倧野来说。
死于器官买卖, 和死于饥寒交迫,或是死于亲生父亲的脚下并无太大区别。
都说过了。
他的世界就是一个圆。
一个从出生开始就被抛弃的孩子,得到一个乱七八糟很凄惨随意的死亡结局不是很符合圆的定义吗?
如果他的人生里没有出现简青橙这个意外。
恐怕此刻他的姓名就会出现在报纸上。
祁倧野, 男,16岁。
没有更多可值得介绍的信息, 就这么简单一行字,便宣告他生命的终结。
然而意外偏偏这么出现了。
将祁倧野的原有命运强行拽到了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那天开始,生平头一次, 祁倧野觉得自己的世界也许并非是圆。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因为简青橙。
他与死神擦肩而过。也因为简青橙,他可以继续留在学校上学。
甚至汉堡店老板忽如其来的痊愈也被祁倧野认为是简青橙的“神力”,毕竟就在几天前, 老板还考虑过直接关店的想法。
“你是上帝吗?”
放下报纸,祁倧野忽然问正在做题的简青橙。
上帝此刻正被题干的专业英语折磨地头大, 听到他的声音迷迷瞪瞪地抬起眼:“什么?”
“没事,我知道答案了。”
祁倧野说。
她不是上帝。
只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一样的倒霉蛋。
可是也许负负得正,两个倒霉蛋凑到一起, 反而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力场,将祁倧野原本的人生轨迹往另一个从未想过的方向掰去。
不得不承认的是。
此时此刻,这个方向所通向的最终终点,让祁倧野格外着迷。
也同样是那天开始,祁倧野忽然有了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点。
一个生活在混沌的黑暗中, 没有任何坐标的点。
曾经有一双无形的手控制着他,让他无时无刻不做着环形运动,最后使得他的命运成为一个既有的圆。
直到后来,又一个点出现了。
那个点叫简青橙。
她似乎与生俱来带有着一种方向感。跟着她, 就能走出那个既有的运动轨迹。
……
祁倧野后来很快后悔了。
因为伴随着和简青橙越来越多的接触,他发现这姑娘不是笨, 是真傻啊!
“你竟然把房子卖了,把钱全给你小姨?”
已经不记得听到这个故事时具体是在哪一天。只记得那一天,自己格外的生气。
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生气。
尤其祁倧野见过简青橙的小姨。
他知道钱若是给到了这种人手里,恐怕是连个渣渣都不会剩下。
连一块儿披萨都不舍得给外甥女买的小姨,人能有多好?
“你是不是傻?等你成年了以后自己卖,至少一百万,足够你很轻松的读完大学了。”
“我知道啊,可是我等不到呀。”
“为什么等不到?”
“因为会饿死。”
“……”
那你还把牛奶送我?
没由来的又想起那瓶被丢在垃圾桶的牛奶,让生气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更生气的则是,祁倧野发现自己产生了一股冲动,一股想要冲去商店买一箱子牛奶送给简青橙的冲动。
那股冲动其实很危险。
虽然如今祁倧野的手里确实攒了点钱。
可那笔钱是用来录歌的,不是拿来给别人买牛奶的。
长久以来的贫困生活早早教会了祁倧野吝啬,他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锱铢必较的葛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