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墟境?
白珞听到这个境界,心下紧张的同时也有些诧异:此前迟宿面对同样是上墟境的老和尚和泯山剑神时表现可没有这般轻松……想来他吞噬魔尊之后境界确实已经又上一个台阶了……
“你们是道侣?”图尔捕捉到他对白珞的称谓,捻了捻胡须,意味深长地打量二人。
上位修仙者是无法从外貌辨别年纪的。
譬如古书记载,上古时期魔族有一魔将,外貌似七岁幼童,实际上已经有数千岁修为,自诞生之日起,就扛着长枪替魔神征战四方。
这样的例子当然不止魔族一个,却说当今一位闻名遐迩的大能者——轻雪门门主顾无非,也是因为修炼走火入魔,身形容貌都停滞在了少年时期。而顾无非那小子的修为与自己这老家伙相比,恐怕也在伯仲之间……图尔暗自忖道。
不似白珞这般。
图尔眯起了眼,目光在小丫头手腕的玉镯上短暂地停了一下,确认她的修为:火灵根,商羽境初阶。
平庸得一眼就能看穿。
唯有迟宿,他不敢妄下断言。
他修行近千年,从未见过入魔后还能保留理智与人性的修士。在他眼中,迟宿极有可能是位已经修行了百年、千年甚至更久的隐士大能。
这样的人物能看上只小鸡仔子?
白珞别的能忍,譬如图尔唤她仔子之类,却忍不了旁人用这般轻蔑的口气询问他们是不是道侣——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像是她配不上迟宿似的!着实气人!
她挽着迟宿的胳膊,探出半个脑袋,娇嗔道:“咱们的修为差这么一大截儿,说是道侣都没人信诶!阿宿哥哥,要不咱们还是以兄妹相称吧?”
阿宿后边加个“哥哥”,不伦不类,阴阳怪气。
迟宿揉了揉少女馨香的发顶。“你爱怎么叫都行。”
图尔牙酸:……年轻人不讲武德,秀他一脸恩爱作甚?
他眯起眼道:“你们究竟带了什么材料?我可不会为没有价值的东西浪费时间。”
白珞闻言立马取出了自己的藏春刀。
“大师可还认得此刀?”
图尔见到她手中的断刀,立时惊呼了一声,“藏春刀!”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断刀夺了过去,颤抖地抚摸藏春刀的断口,气急败坏地吼道,“白楚死了不成?连本命法器都护不住!”
铸器师对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他们认为身为武器的主人应当爱护武器,除非身死道消,否则不该让本命法器损毁到如此地步。
同样是断裂,图尔对藏春刀的态度俨然比那把魔剑要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图尔的话再次昭显了白珞与母亲的差距,她略微局促解释道:“白楚于数年前将藏春刀传给了我,藏春刀现在是我的本命法器。是我修为不济,没能护住它。”
图尔抱着断刀如同死了亲儿子似的朝她气势汹汹地瞪了过来。“既然没有本事,就不要用这把刀!老夫身为铸剑师,理应为所铸的法器挑选合格的主人。如果你想让我修复藏春刀,就得拿出你的真本事,小丫头!”
一番话力有千钧,压在白珞肩头。白珞早有准备,不由地挺直了腰板儿,正色道:“我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器主。图尔大师,请您帮我修复藏春刀,我愿意为此接受您的任何考验。”
少女的态度恭敬又谦卑,令图尔的神色稍稍缓和。捧着断刀说道:“我倒也没闲情考验你,当年白楚央我铸此刀时用的是魔焰渊的不尽火,要想修复藏春刀,不尽火是不可或缺的……”
魔焰渊下的不尽火种,万年不灭,能炼化神兵,诛尽邪魔。
他以为二人听闻魔焰渊三个字能知难而退,没想到少女反手拽了下青年的衣袖,二人你来我往地说了通教他惊掉下巴的话。
“阿宿,魔焰渊那么远,咱们怎么办?”
“珞珞,我当然知道那是好东西,早就保留好了火种。”
“那太好了!”
这两人有不尽火种?
那、那青年不是入魔了吗?他如何能在魔焰渊下存活下来,还能保留不尽火的火种?
图尔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换了别人图尔定会轻蔑地认为那人是在装腔作势,但面对这个徒手接下自己兵刃的青年,图尔却不敢妄断他的实力。
果然,那青年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出现一簇幽蓝火苗。图尔身为修仙界第一铸剑师,一眼就认出了铸器至宝,惊讶道:“不尽火!”
火种在迟宿手中闪烁了几下,感受到迟宿并没有限制它自由的意图,渐渐活跃起来,“咻”地一下跃到了迟宿的肩膀上。
虽是火种,威力却不小,迟宿的脸颊被烫得微微发红。白珞看得心疼,小心翼翼伸出手掌,如拍蚊蝇般轻掴了过去。
她的手掌自然没挨着他的脸肉,迟宿只感受到一阵掌风掴了过去。他神色平静,对白珞冒失的举动眼睛都不带多眨一下,肩上的火种如一只蝴蝶精灵,扑闪着幽蓝翅膀便飞走了。
白珞也没有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摩挲了几下因为触及火种而浮出青鳞的指尖,转头对图尔道:“大师,这不尽火种能用吧?您可以帮我修复藏春刀了吗?”
图尔看着二人的相处方式,不免咋舌——这位道友对道侣的容忍度也太高了!
举凡来寻图尔铸器之人,从来就没有如此轻松过关的。他略作沉吟,半点儿不觉害臊地耍赖道:“刀剑讲究阴阳平衡,天地共济,不尽火至阳至刚,需要以极阴之物作柴。你想修复藏春刀的话,得杀几个魔物,以魔骨为柴;若你猎不到魔物,有一个简单的法子……”
图尔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喉咙里发出苍老又干枯的嗓音,“你们出了这片竹林往北二十里有个叫小镇,你可以杀死镇上七七四十九名女童,以血为祭,也可以达到一样的效果……”
白珞脑中生出许多令人不寒而栗的联想,皱眉道:“难道有人会选择第二个办法?”
“这是自然。”图尔不以为意道,“修行好比登高,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按部就班地拾级而上,而不会选择耗尽心力去移山倒海。杀人毕竟比斩杀魔物容易多了,不是吗?”
白珞忍不住和他争辩道:“你这比喻好没道理。恃强凌弱,滥杀无辜分明都是旁门左道,与修道登高之间有什么关系?”
图尔笑道:“果然是个小鸡仔子,你大概还没踩过尸山血海。如果你不愿伤及同类,可以选择宰杀几只魔物,反正不论魔骨还是人血,在老夫眼中都是一样。”
白珞气极道:“你这就是旁门左道!”从脸颊到脖颈都气得绯红一片,她甚至生出了些许犹豫:若图尔真的是信奉如此邪门的妖道,她真的要把藏春刀交给他重铸?
又看了眼一旁安静等待着她决定去留的迟宿。
迟宿已经入魔了,她得管束好他,避免阿宿与邪魔歪道的接触,以免他受到过多负面的影响,魔性渐深,陷入无可自拔的地步。
白珞想到这里如同醍醐灌顶,十分有骨气道:“藏春刀或许早已与我断了缘分。这刀我不修了,阿宿,我们走!”
拽着迟宿便要离去,却没能拉得动他,白珞转头见迟宿扶额,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又见图尔捻着长须,高深莫测。
“小小年纪,心性通透纯明,倒是个可塑之才。”图尔话锋一转,言语间少了几分刚才的锋芒锐意,意味深长地对迟宿说,“与道友入魔而本性不移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珞一脸羞赧,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只是图尔对自己的考验。如果为了修复藏春刀而不择手段,伤及无辜,不可能得到图尔的认同;如果她退而求其次,觉得弑魔可以替代杀人,更是掉入了图尔的陷阱。只有否定掺杂了邪恶与伪善两种想法的本身,否定同时提出了这两种选择的图尔,才能算是真正的“道心通明”。
才有资格成为他所铸法器的主人。
迟宿一早看出图尔是在试探白珞的心性,下巴一抬,道:“我的珞珞当然是好孩子。”
白珞不大爱他将自己比作小孩儿,面上一哂:“也就是说我连魔骨也不必寻了吗?”
迟宿摇头道:“大师所言,咱们自当有求必应。”
说着从纳戒中召出一副巨大的蛟蛇尸身,蛇身自剑炉起,将炉旁乱七八糟堆放的铸剑器具压得没影,覆盖了一大片竹林。
图尔揉了揉眼,确认自己不是眼花,惊呼:“蛟魔!”
第46章 好看
蛟,鳞可制甲,骨可铸器,胆可成药,肉可入汤……浑身是宝。
图尔身形瘦弱,站在蛟蛇尸身前,身长竟不及巨蛟的獠牙。他十分宝贝地抚摸了蛟蛇鳞片后,又徒手掀开蛟蛇蛇唇,大剌剌地将半个身子探进那深渊巨口中,不时发出惊叹声。
“这颗蛇牙形状长得真好,咦,还有毒液,用来制作暗器最合适不过了!嘿,这条蛇信子又肥又长,说起来老夫还没吃过烤蛇信子,不知味道好不好……”
……站在外边的白珞甚至能听见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她想起在圣境中见到魔尊的景象:从天幕俯身的蛟蛇,口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蛇信,像飘动的红丝带般掠过她的衣角,留下滑腻腐臭的液体。
“红丝带”转眼变成了剑炉上转动的烤串儿。
白珞浑身恶寒。
一点也不想知道“烤蛇信子”的味道!
图尔从蛟蛇的口腔中钻了出来,净去一身黏腻后仍是忍不住对蛇头摸了又摸。
犹豫地向迟宿试探道:“道友可知道蛟魔的来历?”
迟宿点头,道:“蛟魔之名最早出现于上古末世,传闻是魔神的姬妾之一。”
图尔垂着双手,老实神在地说:“蛟魔浑身是宝。老夫不能教旁人以为我欺诈晚辈,咱们事先说清,道友真的愿意把这具蛟蛇尸体送与我?”
迟宿勾了勾唇,“那是自然。”
图尔闻言欣喜若狂,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你将此蛇送我,我必定为你铸一件好宝贝……不过用蛟骨作剑炉的柴实在太奢靡了!我说这话并不是不愿帮你们修复藏春刀,阴骨的替代品有很多,譬如刚才那把断裂的魔剑,阴差马骨,瘟魔血肉,已经完全足以平衡不尽火的炽盛的阳气……”
说着一拍脑袋,图尔双眼放光地说道,“这法子好啊!你们想试试吗?蛟骨可以用来制作别的东西,没必要浪费在火炉里。”
您想用蛟骨制作什么?烤蛇肉串儿吗?
白珞没敢说出自己的心声,只道:“大师,晚辈折断宝剑已是万分惭愧,怎敢再用它来锻铸藏春刀!”
迟宿摁了摁她的肩膀,道:“珞珞,图尔大师自有他的考虑。”
图尔负手而立,不大在意道:“哪里是什么宝剑!那瘟魔扛着马骨来时要死不活的,威胁老夫说,如果我不给他铸剑就自爆元丹,将瘟疫扩散到人类村镇里。哼,老夫铸剑时费了好一番心血,才在魔剑出世时诱导它自戕而亡……我将魔剑放在剑炉里本就是为了炼化阴差的怨息和瘟魔的魔气,待到魔性散尽,这剑就是一把破铜烂铁罢了。小丫头蛮力折了它,倒省去了老夫许多功夫。”
白珞浑身一震,没想到魔剑背后竟有如此曲折,不禁对铸剑师肃然起敬。
这个看起来外表邋遢,不修边幅的铸剑师心中竟有如此高义!
他果然是一位真正的大师!
图尔偷偷朝迟宿瞥了一眼。那人一袭月白长衫立于白珞身侧,哪怕一动也不动,在他眼中也是位遗世高人。
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老夫一生不畏人言,自在随性,只是遇到有缘之人,须得言明本义。铸器是一门掺不得假的技艺,声明在先是为了消除隔阂,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这位道友想必已经看出来了——留下蛟骨,也有老夫的私心。”
“不瞒道友,三百年前我飞升失败,修为大损,停滞上墟境再无重修升仙之望,每日便醉心铸器,晨昏颠倒,不知何年何夕。这些年铸剑也见过不少天材地宝,但是蛟魔之类却是从未见过的。”
图尔娓娓道出旧事,道:“蛟乃龙之属也。蛇五百年成蛟,蛟一千年化龙,成龙意味着飞升……数千年来,偌大的修真界竟未有一人飞升。我想看看是否能在蛟魔身上寻到一些线索。”说着自嘲一笑。“最不济喝碗蛇肉羹,也能延年益寿不是?”
白珞听到“蛇肉羹”几个字就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附和这话。迟宿却表现得十分自然,笑道:“破骨恶肉没什么滋味,大师不信的话尝过就知道了。”
迟宿的话令白珞联想到更加血腥、暴力的画面,联想到那双雪白的獠牙穿透蛇颈后形成的汩汩血流,骤然短促地喘息起来。迟宿熟知她的声音和所有的小动作,见她双肩轻轻耸动,不免心头一沉。
扳过白珞的下巴,见那双杏眼微红,委屈得跟什么似的。他认命地哄道:“不许胡思乱想。”
“那你不许再胡说八道呀!”白珞没好气地朝他吼道。
“好,我知道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见图尔一脸兴味的样子,轻咳一声。“大师见笑了。这具蛟蛇尸骨任凭大师您处置,不过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迟宿将脸上那几分随性收起,神色严肃道:“大师可否将现在藏春刀刀身熔断,取部分蛇骨作脊,将此刀延展七尺六分,制为长镰形状……不是从前的藏春刀不够好,而是藏春刀对于我家小乖来说过于霸道。她不擅长近战,而要修炼出有杀伤力的刀气少则三五载,我对此忧心良久,正好趁着大师修铸藏春的契机重塑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