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珞偶尔寻到了什么好吃的,转身就朝他嘴边递过来。
“阿宿,阿宿尝尝这个!”
玉米糍粑,又糯又甜。
迟宿脸上冷漠的神情在她转身的瞬间收起,褐色的眸子含笑,蘸过红糖的糯米在嘴里化开,迎着她满是期待的眼神,点头评价:“嗯,甜的。”
甜得发腻。
后半句没敢说出口讨人嫌。
他熟知妮子的脾性,知道猫儿的毛要怎么顺能让她高兴。
白珞眼大肚皮小,半个时辰下来把许久没碰过五谷杂粮的肠胃塞满了,一碗茶下肚,便嚷着再也吃不动了,这会儿记起了买裙子的大事,只是肚皮圆滚了一圈,万万不肯在这个时候去试衣裳尺寸,便果断放弃了这一项活动,拽着迟宿为在竹林铸剑的图尔买酒去。
晋李记酒肆。
因着小镇人少,店铺的生意不瘟不火,酒肆的老板娘也没费心思揽客,翘着二郎腿十分悠哉地在柜台前剥豆子吃酒。
“红豆相思,相思下酒……”
图尔镇的风水养人,连一位酒肆老板娘也有一副好皮相——这是白珞对老板娘的第一印象。
这位美人生得珠圆玉润,体态丰韵,一颦一笑都教人赏心悦目……
白珞喜欢这个闲散舒适的小镇,嘴巴抹了蜜似的把老板娘晋李哄得高高兴兴,从她嘴里将图尔镇上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晋李用绳子系酒坛,一脸自豪地介绍起了图尔镇的情况。“这里是图尔大师的故乡。这个镇子从前不叫这名字,后来大师名扬四海,威震八方,不少修士大能,甚至妖魔鬼怪都恭恭敬敬到咱们这里来求见他,只为得到大师所铸的一把宝剑呢!”
“你们别看咱们这里穷乡僻壤,你可知翻过山后有多少城镇,连年旱涝瘟疫,灾祸不断,只有咱们这里,因有图尔大师坐镇,黑白两道都不敢来犯。图尔镇的先祖们索性就将这里改成大师的名字,以纪念大师的功绩。”
白珞接过她递来的酒坛,嗅着淡淡的竹叶清香,不禁好奇道:“晋李姑娘,您见过图尔大师吗?”
晋李弯眉一挑,道:“大师要是活到现在也该几百岁了。他老人家超然世外,怎么会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往来?只望修道者长生,图尔镇的百姓们都盼着他老人家千岁万岁,荫庇子孙呢!”
要“晋李记”的竹叶青,那家我常去买!
白珞想起图尔的嘱托,结合老板娘的叙述,不禁对图尔“大隐于市”的气魄心生敬佩。
她提着红绳捆的酒坛子,见迟宿站在酒铺门前,目光定定地看着街市对面。
白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街市对面是家门面普通的药铺。
白珞手腕上的寒玉镯骤然释放了一股莫名的寒气,冷得她骨头发疼,正纳罕着,却听那药铺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吵嚷,紧接着,一根笤帚推扫着一个八岁大的男孩,挥舞着将人赶出来。
小孩儿头顶梳个冲天辫,脑门儿光亮,吃了一鼻子灰脸臭得跟什么似的,瘦猴一般的身板背一个大背篓,踩着破旧的草鞋,用满是补丁袖子一抹脸,大骂道:“脏心烂肺的老虔婆,冤枉小爷是吧?你等着,小爷早晚砸了你的破店!”
他骂骂咧咧地转过身,见对面酒铺门前有两双眼睛瞧着自己,便觉得自己的样子丢脸得紧,不大痛快地吼道:“你们看什么,给小爷滚远点儿!”
语罢低头匆匆跑开,却听身后有个女声焦急地朝他跑的方向喊——
“阿宿!”
玉镯若寒冰!
白珞朝男孩跑的方向追了两步,回头发现迟宿站在酒肆前没动,恼了:“阿宿,你快追他啊!”
迟宿眼前闪过小男孩光亮的脑门儿和红绳的冲天辫,扶额冷声道:“那不是我……”
白珞见小男孩跑没了影,急得都快哭出声来,吼道:“不可能,那孩子一定是你的残魂之一,他长得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迟宿:……
第48章 剑灵
迟宿确认自己小时候没有梳过那么丑的辫子,再次矢口否认:“那不是我。”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白珞见他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索性不与他争辩了,生生拽着他在大街上哑着一声又一声地喊“阿宿”,想唤出那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小耗子。
而迟宿亦趋亦步地跟着她,脸比锅底还黑。
他们两个修士竟然跟丢了一个半大孩子,这听起来像个不可思议的笑话。
不得已回到了那间药铺。
刚才对小孩儿抡笤帚的药铺老板娘见他们一前一后站在檐下,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一对璧人,以为大生意上门,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二位贵客到小店来想买些什么?我们这里有……”
白珞心下急躁,没有与她周旋的耐性,放了一块上品灵石在桌上,问起小孩儿。
药铺老板娘见钱眼开,嘴皮子利落地将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那小瘦猴子背了一堆杂草到我店里来行骗,我不待见他才将他赶了出去。这些行骗的猖獗,总爱差使这半大孩子上门!有的人不忍心见小孩挨饿受冻,知道被骗也要给孩子几块碎灵石。这是行骗的惯用伎俩……哎呀,二位贵客找他,难不成是上了他的当?”
这个女人对男孩只有一个“骗子”的印象,对他的来历和去向都一无所知。白珞知道在她这里无法得到有用的线索,干脆地离开了药铺。
她握紧了手腕上的玉镯,感受着镯温的变化。
鲤心寒玉镯会在迟宿残魂靠近的时候释放寒光,她早该意识到的!
“阿婆,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背着背篓的男孩儿?他梳了一个冲天辫,模样黑黑瘦瘦的……”
她焦急地向路人询问男孩的去向,却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迟宿见状不忍道:“那孩子不可能是我的……珞珞,你仔细想想,入魔拔除的魂魄残缺不全,怎么可能修出实体?那孩子兴许只是跟我小时候长得相似罢了。”顿了顿,迟宿说出自己心底更真实的看法,“他出现得蹊跷,也许是有人为我们准备好的陷阱。”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没办法对他视而不见。”白珞咬了咬唇,语气里带着哭腔道,“阿宿,我很怕跟上次一样……我想救下它……”她对没有在丧魂钟下救下迟宿残魂一事耿耿于怀,即便知道迟宿入魔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也不愿错过救下其他残魂的机会。
迟宿将手指伸到幕篱下,果然摸到了她脸上温热的眼泪,知道她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叹了口气,手掌握住她手腕上的寒玉镯,状似不经意地摩挲了两下,玉镯立时释放出微光。
似对玉镯微光有着某种特殊的感应,迟宿神色了然道:“跟我来。”
他们在小镇街道上穿行,从热闹的集市走到了偏僻的深巷。
深巷里的空气污浊不堪,躺在水沟旁打瞌睡的乞丐和地砖上已经看不穿原型的发霉食物,散发着难以言说的气味。
巷道狭窄,迟宿与白珞一前一后地走着,突然,走在前边的青年停住脚步。
他脚下有具裹着草席的尸体,哪怕掩住口鼻,也难挡腐肉所散发的阵阵恶臭,一群苍蝇围住草席嗡嗡叫嚷。
而在距离尸体几步之外,小男孩正狼吞虎咽地吃一块灰扑扑的馍。
白珞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掉了下来。
……
霜晶利刃,刮骨绞肉。
一道杀气腾腾的剑意从竹林深处横扫而来,将眼前的竹林尽数切断。
任止行自噩梦中惊醒,呕出一口污血后不住地喘息,他看着头顶的石壁,想支起身,浑身像被撕裂般疼得大汗淋漓,忽而耳畔一个女声道:“哟,终于醒了!”
任止行循声转过头,见火堆旁坐了一个年轻女子。
她容貌姝丽,眉眼灵动,正托腮含笑看着他。
那张脸与任止行记忆中的某个人已经模糊的面容重叠起来。
任止行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在一个相似的山洞里,那抹倩影每天与东升的旭日同时到来,给阴冷幽暗的山洞送来一缕微光,融化了洞口皑皑积雪。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任止行……
任止行?你的剑也叫止行,叫起来容易混淆,不然我替你取个名字吧?
好。
小任?小刃?小人?不妥,谐音不大好。有了!少女蓦地有了主意,眼眸明亮满是期待地问他,叫小刀如何?
为何叫小刀?他修的是剑道,或许应该叫·····小剑?他傻傻地问。
嚯,那可不大好听!
少女一边摇头,一边跟他解释:小刀止行,刀剑相依,多亲近。从此以后,我就叫你小刀吧!
刀剑相依……他怔忡片刻,将几个字默默念了几遍,目光追逐着少女的身影,漂泊不定的心萌生出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是啊,刀剑相依,多亲近。
……
恍惚间怒从心起,素来沉着冷静的剑修暴喝:“何方妖孽竟敢冒充她的样子!”
任止行浑身大小伤口无数,脸颊也没能幸免,狰狞的面目撕裂了脸上的伤口,教他看起来更加渗人。
只是伤势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些,稍微运气口中就生出甜腥,似竭泽后脱水在岸上挣扎的鱼,任止行垂死蹦跶了两下就重新摔回了地上。
“妖孽?”
女子脸上浮现出讶异的表情,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小剑修,你不认得我了吗?白日里你追我追得很爽快哩!”
“胡言!我何时追过你……”任止行说着想起了什么,打量女子通身过后,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他语气稍缓,试探道,“你是冰魄剑剑灵?”
“不错!”剑灵骄傲地抬起下巴。
任止行恍然明白了什么,看了看剑灵的脸,感受到她的注目后不大自在地移开了眼,“迟宿怎么让你幻化成了她的样子?”
“这有什么……”冰魄剑剑灵眼前浮现出一个双眼通红的少年,语气轻快地说,“大概是因为那会儿他想念妈妈了呗!”
冰魄剑剑灵的相貌,正是照着上一任剑主顾雪影的模样拟态刻画而来。
她捡了根树枝戳了戳火炭,托着腮十分好奇地看着任止行,道:“你刚刚认出这张脸的情绪也不大对劲呐!哦,你认得冰魄剑的上一任剑主顾雪影吗?”
任止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无力地躺在地上,声音沉闷:“你为什么救我?迟宿……让你来试探我?”
冰魄剑剑灵将手中的树枝一摔:“狗比剑主带女人去逍遥不带我!哼,我救你是因为看你的剑不错,想跟它比划比划……”她说着眼神就飘到了剑修腰间的佩剑上,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憋着坏儿。
任止行将手覆在了止行剑剑柄上,轻叹一声,道:“迟宿和她一样都是天才级的剑修,小小年纪就能让本命剑化身剑灵。吾辈惭愧,修行数载都未能与剑同心。”
“你不必夸他,我这会儿不待见他!”冰魄剑剑灵冷哼一声,好奇道,“你跟顾雪影是什么关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唉,她一定是个温柔的剑主,才能教你这般念念不忘吧……”
任止行教她一连串的发问逼得窘迫,提及顾雪影时,他平实而敦厚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别样的神采:“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冰魄剑剑灵以为他会展开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端端正正坐好了,没想到等了半晌没有等来下文,傻眼:“啊,就这么简单?”
“是啊!我这等凡夫俗子,资质平平,气运平平,一生只为活一口争馒头的气,哪怕放在话本里小说家也不会为我费笔墨。”
冰魄剑剑灵从他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哀伤,摆手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的修为境界已经注定你不会是小人物。反而是我才应该感叹,那狗比……大抵一辈子也不会想起,在他的故事里给我添一个姓名。”
一人一剑闲聊了通,竟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
“我以为迟宿会很珍惜顾雪影留下来的遗物,这样听来你对他的怨怼还不少?”
“小屁孩儿,就仗着自己天赋高!”冰魄剑剑灵听到迟宿的名字就上火,“不说别的,就拿雪影剑主这张脸来说吧!明明是他自己执剑跪地,哭着喊娘,我才勉为其难照顾他的情绪,化身成雪影剑主的样子,没想到那厮翻脸就不认人,这么多年了连风都不肯让我出来放放,憋死老娘了!”
冰魄剑剑灵说到激动处咬牙切齿,叉腰喘着粗气,想让任止行附和自己的看法,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似乎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剑灵在迟宿脸上见过很多次类似的眼神——这是他面对白珞的时候才会流露出的神色。
她眨了眨眼,露出暧昧的笑,倾国倾城的脸朝毫无抵抗力的任止行凑近了些。
“原来雪影剑主不只是你的救命恩人,还是你的心上人吗?”
任止行喉结一动,似有些恼了,“你只是个剑灵,不会懂的。”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你真的喜欢雪影剑主?那你肯定很讨厌迟朔,也不喜欢我那狗比剑主吧?”
“我不会讨厌她的孩子……”任止行捂住了眼,似乎不看见那张教他心乱如麻的脸,混沌的脑海才会更加清醒些,但是黑暗裹挟而来的哀伤瞬时将他的思绪吞没了。他哽咽着说:“她是世间最好的人,却嫁给了世上最卑劣的男人。只恨一境之差,天壤之别,我杀不了迟朔,不能亲手为她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