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这位小友是……”
那人明显对他十分感兴趣。沐芳心里一紧,立马老实地缩回了脑袋。
白珞不敢肯定孟启是否已经看清了沐芳的面目,强作镇定道:“不过是个迷路的凡人小孩罢了。孟叔好悠闲,从泯山追到点金城,又从点金城追到图尔镇,是奉了剑神的命令,来取我们两个小辈的人头?”
孟启从未见过白珞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轻笑一声,恳切道:“大小姐言重了,在下奉命查看少主的情况,并没有‘追杀’一说。”他感受到一道凉凉的目光嵌在自己身上,遥遥施了一礼,“少主!”
“这里没有你的‘少主’。”迟宿长身直立,只觉得手中空落落的,这日下来第一次主动想起自己的命剑,神情阴郁而烦躁,“孟启,我在这个令人作呕的称谓里感受到的只有挑衅,如果你非要执迷不悟挑战我的耐性,我大可把你的头拧下来,寄给在泯山的姜开。”
孟启脸上的笑容微敛,道:“这些年姜开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受不得这等刺激。属下惜命,不会在图尔的地盘上找不痛快。我来是为规劝少主……”他郑重地躬身道,“望少主迷途知返!”
“呵……”幽微的月光投在迟宿身上,令他整个人散发出蚀骨的寂冷,浅褐的瞳闪过猩红色,满是憎恶,“滚!”
一阵阴冷的风穿过竹林,将竹林吹得沙沙作响。
白珞感受到背后一阵凉意,顿觉不妙,挽住迟宿的胳膊,道:“别发火……”想了想,说,“你先带沐芳回竹林找图尔,我有话想对孟启说。”
迟宿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倒是自信的很,真以为他叫你‘大小姐’就不敢伤你?一条食腐之蛆怎会认主?”
白珞摇头道:“你别担心,他伤不了我,我就站在结界边上……”她知道孟启是因为进不了结界才徘徊在竹林外,手肘往竹林方向用力一撞,感受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轻轻推了推迟宿示意他进去。
“阿宿,让沐芳回家要紧。”
迟宿冷哼一声,厌恶地扫了孟启一眼。
倒是真听话,带沐芳往竹林里去了。
“咦?你为什么不管白姐姐?你这胆小鬼,要带她一起走啊!”
沐芳以为他要抛下白珞,激动地对他又打又咬,被迟宿揪住了冲天辫提溜起来,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孟启似乎也知道自己在这地方讨不着好,没有阻止他离开的意思,见白珞手背上浮出青鳞,笑道:“大小姐体内的魔魇晶石少说也有三百年,不知这头魔魇是在何处猎得?哪天我也去碰碰运气……”
白珞下意识地想隐瞒自己和迟宿在魔焰渊的经历。她将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的指节紧张得出了汗,道:“我倒不知那魔魇是三百岁还是五百岁,只管好不好用,手痒的时候连冰魄剑都试过,果然坚不可摧,可见魔这种东西,是最不惧境界大小,修为高低的了……”
孟启脸上的笑容僵住。
白珞道:“阿宿入魔后比从前偏激了许多,将您比作食腐之虫不过是图个嘴上痛快。他心里装太多事了……”
“我是看着你和少主长大的……”孟启默了半晌,道,“我不希望他走错路,也不希望你深陷泥潭而不自醒……”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能够判断迟宿是否真的踏入你们口中所谓的歧途……”白珞闻言,厉声打断孟启的话,“那位点金城少主是死于徐天静之手……此乃我亲眼所见!你们休想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到他的头上!”
“可是……”孟启闭眼,艰涩地开口,“魔道不仁,绝非长计;以杀止杀,往往贻患无穷……”
白珞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她的内心比孟启更忧虑迟宿心中仇恨与杀戮的种子下埋藏的祸根。
“孟叔,我能感受到您待他有几分真心,但这似乎并不能改变什么。您甚至不曾问过我,他为何会入魔……”白珞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打了个寒颤,“您知道原因的,对吗?或许姜叔也知道?”
是了,姜开是天下第一医修,他怎会发现不了雪影夫人身上的致命伤——蚀骨红钉!
他却隐瞒了这个真相,欺骗了迟宿这么多年!
孟启叹了一口气,别开了眼,道:“小珞,你要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渴望登高而上,而泯山剑神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遮天蔽日,没有人会愚蠢到妄图撼动高山……我们都只能仰望他。”
他的话再次印证了白珞之前的考量:一个是光风霁月的剑神,一个是自甘堕落的魔物,天下人会相信谁的话呢?人们只会觉得迟宿是被魔障蒙蔽了眼睛的怪物。
白珞心中难过,为迟宿,也为孟启的选择。她脸上露出讽刺的笑,道:“孟护法果然对泯剑神忠心耿耿,只是不知道剑神听到这番比喻,是否也会认为你对他的形容恰如其分?”
眼中闪烁着泪花,她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会一直和阿宿在一起!”
如果发现他脚下的路太暗,她就牵着他的手,走到有光的地方去——
就像小时候,哥哥牵着她,替她挡住风刀霜剑,迈过无数坎坷那样。
孟启眼中一黯,点头道:“轻雪门顾无非是当世唯一敢与泯山抗衡之人,你们去他那里是对的。只是此去山高路远,艰险重重,望大小姐与少主珍重。”
说着告别之言,他却没有立刻转身,而是慢慢朝白珞走近……
白珞一直保持着戒备的状态,见状立刻退进竹林的结界里,怒道:“你想做什么?”
“我不能背叛剑神。”孟启垂眸淡淡道,“这一趟……得给家主一个交待。”
白珞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说道:“孟叔,我们不会任人宰割的……”迟宿的修为今非昔比,她也渐渐摸索出了魔魇鳞的用处……这里又是图尔的地盘,上墟境大能布下的结界非同小可……白珞不认为孟启能在这样的劣势下把他们抓回去!
孟启摇了摇头,像是不知道前方有结界,坦荡地朝前走去。
这时,他的道袍碰到了什么,擦出数道火花,噼啪作响,缭绕在身侧的白雾凝成无数霜晶。
白珞此时已经退入结界内部数丈之深,她不明白孟启为什么要以身涉险……
他到底……想做什么?
孟启前方的霜晶越来越密集,再朝前走一步,他就会被结界绞成肉泥。
他轻叹了一声,朝躲得远远的白珞微笑,“你们要……”
白珞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看到了他突然向面前绞肉机似的结界,伸出手臂……
她终于明白了孟启的意图,颤抖地喊了一声:“孟叔!”
第52章 孟启
孟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人身材高大,相貌儒雅,却不像泯山剑神一样高高在上。
小少年牵着妹妹逛街的时候,他身兼数职:护卫,钱袋和苦力。
这个人一贯都是笑眯眯的,只是那笑容是对着他们,没有什么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诱拐小孩。
小白珞走累的时候,孟启会蹲下身背她——那个时候迟宿还没长大,没有大人会允许他自不量力去背起另一个小孩儿。
小白珞趴在孟叔叔背上朝臭着脸的哥哥做鬼脸。
这时候孟启会问:少主也走累了吗?属下还能再抱一个。
一句话将别扭的小迟宿羞成大红脸。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三下五除二把妹妹吃剩的糖葫芦吃个精光。
小白珞气得大哭。
孟启被小孩哭得没办法,又不能训斥自家少主,只得背着她走到卖糖葫芦的摊贩前,让她挑一串新的。
他的身材与插满了糖葫芦的草垛差不多高,坐在他背上的小女孩总能拿到草垛上最高的那串糖葫芦。
这让她觉得很高兴。
小迟宿也发现了孟护法这个优点。
自己以后也能长到这么高吗?他想。
那个时候,两个年幼的孩子没有意识到——
孟启这个人,在某个瞬间,默默地支撑起了他们心中,那个共同缺失了的“父亲”的角色……
……
白珞冲出结界的时候,一道剑光劈开了缭绕在孟启身旁的浓雾,裹挟着血肉模糊的人影,消失在了月色里。
血迹斑斑,冰晶闪烁。
浓白的迷雾缭绕四野,似丝线一样分散、相连。
白珞看见地上被封冻住的血痕,无措地蹲在了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山洞。
冰魄剑剑灵将肩上的男人扔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扯了块裙角捂住男人血流汩汩的右臂。
那个人痛得浑身冷汗,全身惨白,几乎昏厥过去,黑红黑红的血从剑灵指缝间涌了出来,迅速将布块浸透,她止不住血,又禁不住脑海中的命令声,只好不停地回应:“知道了知道了!”
不大习惯啰唆的剑主……
迟宿素来行事缜密,哪怕知道白珞站在结界边沿不会出什么大乱,也召唤出了不远处山洞里的冰魄剑灵,吩咐其注意孟启的动向,以防万一。
于是,就连剑灵也没有想到,这趟任务竟然会从“保护白珞”变成“搭救孟启”。
她烦躁地看着男人只剩下一半的右臂和那条胳膊下黏糊的肉泥,心中默念法诀。
一层薄冰从血流不止的伤口中央不断延展开来,将整个创面封冻住,也终于将血止住。
山洞中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冰魄剑剑灵看了看躺在同一个山洞里的任止行,想起他说过,他伤势好转后要帮剑主杀这个人来着……
他们两个人现在半斤八两,应该打不起来吧?
她想了想,还是默默地将孟启拖到角落。
“雪影夫人……”
那人隐约看见了剑灵的模样,大约自己痛过头在做梦,唤了一声。
冰魄剑剑灵微微一愣,眼中一道锐光闪过,玉指微蜷,翘成好看的兰花形状,轻轻拭过娇艳动人的脸,朦胧的身影落在孟启眼中,像是在对他哭诉。
“孟启,你告诉我,夫君为何要杀我呢?”
可惜她没能套出孟启的话。
孟启已经因为失血完全晕了过去。
冰魄剑剑灵“啧”了一声,在山洞深处的地下水塘洗干净双手,水面的波纹慢慢平静下来,她在岸边看着水面倒映的面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
孟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了自己年少时所待的斗兽场。那时候的他会为了一头羊羔与野兽厮杀。
从来没有输过,因为输了会沦为野兽的食物。
在人潮高亢的尖叫和呐喊声中,他只想解决自己腹中的饥饿,茹毛饮血,把羊羔与野兽都撕成碎片果腹。
睡在暗无天日的地窖,此生唯一一次不是为了训练和搏斗出栏,是因为姜开的到来。
斗兽场主管一口一个“牲口”地喊他。
那个陌生的青衫男子置若罔闻,温声问他。
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苗子,不该与野兽为伍,可愿随我修仙?
修仙?
这是多么遥远的词汇。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觉得这个人与自己所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直到习了字,学了文,才找到了合适的形容词。
温文尔雅。
大抵如此。
姜开用一吊钱将他买下,给他治了伤,换了衣衫,问他的来历姓名。
他只记得一个“孟”字。
姜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浮生好比大梦一场,噩梦既醒,不若重头开始。
于是为他冠名,取“重启”之意。
孟启被拾掇得人模人样,跟着姜开大步流星地走进斗兽场。
因为体面和干净,台上往日为他呐喊的看客,没有一个人认出他。
在奴隶与野兽厮杀到关键的时候,姜开突然比画了一个极漂亮的手势,一套结印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
斗兽场的主管被一阵怪风卷到了场内。
常年养尊处优的人在野兽面前就是一堆肥肉,没有任何悬念的,主管沦为了野兽的食物。
孟启坐在台上冷冷地看着主管的残肢与惊恐逃窜的看客,不禁感叹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像梦境一般。
一场大火燃起,烧毁了肮脏的斗兽场。
你是从天上来的仙人吗?
他问姜开。
姜开摇头,如实答道:我不是仙人,修士的世界只是比这里更大一些的斗兽场。
我跟着你,可以成仙吗?
姜开又摇头,说:不知道,我不能保证什么。毕竟偌大修仙界数千年来无人飞升,就连我主子修为那么强的人也还没有登仙的迹象……
你的主子?
孟启对这个词异常反感,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目光精准地搜寻到斗兽场中一块肥腻的碎肉,问:也是跟那家伙一样的人吗?
姜开带着他御剑飞离火场,嗤笑道:那等低劣货色也配与我家主相较?
因为嫌弃孟启不会说话,姜开带他走了许多地方以后才回到泯山,教给他基本的礼仪和简单的说话技巧。
见到泯山之主的时候,孟启傻傻地站着,直到姜开暗自用石子儿打中他的膝盖,才双腿一痛跪下来。
那个人走后,孟启才小心又不安地问姜开:你真的确定他不是从斗兽场里出来的吗?
姜开捧腹大笑,把他们初见时的话又说了一遍:修仙界只是更大一些的斗兽场。
那阵笑声很久后才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