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藏春刀还在熊熊烈火中重铸。
图尔手里的兔肉快吃完了,咂巴着嘴,回味无穷,正准备觍着脸把迟宿手里的肉讨过来,却见他手里忽然幻出了一根铁棍。
迟宿将温度已经凉下来的兔腿重新串好,架在了剑炉上。
图尔砸了砸嘴道:“这东西没什么好玩的,你不吃可以给……”
一个“我”字还没说完,他就听见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迟宿回过头,见白珞神色恹恹地走了过来。
她额角的碎发有些凌乱,双眼通红,一路抽噎着,一看到迟宿坐在剑炉前,情绪立时有些控制不住地扑到了他怀里。
迟宿一只手抱住她,另一只手从剑炉中取出加热得刚好的烤兔,下颌轻抵住姑娘发顶,“饿不饿?我给你烤了兔子。”
图尔:……那好像是我烤的兔子吧!
一代宗师这点气度还是有的。图尔大师拎着酒壶,吹着口哨地走到剑炉另一侧去了。
白珞摇了摇头。她找了一夜也没能找到孟启的行踪,心下担忧,这会儿没有进食的心思,情绪低落地将结界处发生的事告诉迟宿。
“结界外有好多、好多血。阿宿,我想找到孟叔,看看他的伤势,看看能帮到他什么……”白珞不明白,为什么孟启选择了泯山,却甘愿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帮他们。
他们明明已经认识孟启许久了,却像是第一次正视这个人。
是愚忠,还是有别的什么苦衷。
白珞逐渐意识到,在那些冷漠、残酷的表象之下,一定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辛秘。
“也许这只是他的苦肉计。”迟宿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没有感情的魔物,“无论如何,迟朔杀了我娘,是事实;孟启与姜开兄弟二人,助纣为虐,欺瞒我多年,也是事实。你不希望他与我在图尔的地盘打起来,好,我留他一命……已是网开一面。”
顿了顿,低头对白珞说话的声线稍有缓和,“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但是我们不能去找他……哪怕他真的有什么苦衷,你出现在他身边帮他,也只会害了他。”
“那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管吗?”白珞将脸埋在他胸口,难过地问。
“对,不能管他。”迟宿声音沉稳,语气平淡至极,“何况还有姜开呢!天下第一医修吊着他的命,他死不了的。”
说得如此绝情……若是剑灵在场,恐怕要笑掉大牙。
白珞却被他哄住,理智回笼,情绪渐渐冷静下来……只是心口还是闷闷的。
迟宿见她不再闹着去找孟启了,松了口气。
熔炉中一节青竹炸开,火星飞溅。
白珞这时终于想起了最重要的人,从他怀里抬起头,左右张望之后慌张地看着他:“怎么不见沐芳?他人呢?”
迟宿抚着她的脸,隐去自己受魔障所困那段,将白塔出现之事告诉了她,但见那双眼眸再次湿润,心下长叹:这祖宗怕是又要哭了。
“你怎么不拦住他呢?我不管他是神是魔是妖是鬼,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呢?不,不行,我得去把他找回来!”白珞“腾”地一下站起来,动作仓皇又凌乱,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用力地推开迟宿,起身便要去寻沐芳。
迟宿一把拽住她。
不待他说话,白珞的情绪已经有些失控了,揪住青年的衣襟,红着眼质问:“你、你是不是杀了他?”
四周骤寒,迟宿心口一涩,看向她的眼神阴冷又迫人。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白珞浑身僵了一下,她没有回答,再次试图推开他,执拗地喊着要去寻沐芳。
迟宿怒从心起,捏住她的肩膀往怀里一带,嘴里的獠牙慢慢磨切着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白珞挣扎了几下没能脱离他的桎梏,索性不管不顾地扯开他的衣襟,蛮横地咬住他的肩头泄愤,温热的眼泪顺着犬牙刺向他的肌理,那种痛感从外渗到了骨子里。
这副不施粉黛也难掩的妩媚颜色,心情好的是菩萨,使性子的时候活像个夜叉。
迟宿感受到她每一次抽噎,他喊了几声她的名字,以此压制住那几乎要暴起的凶性。
“珞珞,相信我……”
“沐芳真的还活着,他只是回家了。”握住她的手,牵引着,放到了自己的胸口,迟宿耐着性子哄她,“我也还在这里。”
咚、咚。
手掌下的搏动令她发怔。
慢慢松开了牙,白珞看到他肩头的血印,眼中酸胀。
愧疚地用脸颊蹭了蹭。
“对不起,阿宿……”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魔气究竟对你的影响会有多大。在点金城圣地的时候,你甚至连我都不认得了。若沐芳真的是你入魔时拔除的魂魄之一,你的心魔一定会蛊惑你伤害他的!我不该不相信你,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不管从小到大被人厌狗憎的他哄骗了多少次,白珞都是相信他的,因为潜意识里知道,迟宿不会伤害她。
但在残魂一事上,白珞却一直提心吊胆。
白珞了解迟宿——他对他自己太狠,为了报仇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要怎样做才能消除你的恐惧?”
迟宿有些难过,她敏锐地猜到自己再次出现了心魔,却不肯相信他会与心中的怪物抗争……是以语气有些尖锐地说道
:“不然你把我剥皮抽筋开膛破肚,看到我的心不是黑色,你就能满意了?”
这话真耳熟。
当初在魔焰渊底下,她就是用这句话来试探他的。
白珞这才知道自己当初激他的话有多恼人,气得湿漉漉的脸通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小犬牙磨着朱唇,软绵绵地瞪着他。
瞧,不占理也敢对他这么横!
迟宿目光触及她的眼神,绷紧的情绪倏地松弛下来,低下头吻了吻她微微翘起的唇。
“啾”的一声,把那些不愉快的情绪都化作了泡影。
白珞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眼波里的泪光也消散了,她抱住迟宿的脖子,从他怀里仰起头,慢慢靠近他的唇。
像一条不知险恶的鱼,缓缓从湖底浮起,亲吻从水面掠过的鹰。
迟宿瓷白如玉的脸庞神色凛然,双手覆在白珞肩头。白珞微愣,嘤咛了一声“疼”,推了推他的胸膛,小声提醒:“图尔大师还看着呢!”
坐在剑炉另一侧的图尔正磕瓜子,有滋有味:……别管我啊!你们继续!
见小情侣看向自己,大师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一声,背手极富威严地说道:“道友与这小鸡仔子修为相去甚远,想要天长日久,恐非易事。不过看在你送我蛟魔的份上,我这里有本双修秘法,转送与你……咳,你别误会,这也是别人求我铸剑时所献。老夫平生自在洒脱,儿女情长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而今抛却红尘三千事,以灵器为伴,剑为妻,刀做妾,莺莺燕燕是枪戟……不好此道。”
语不惊人死不休。
白珞暗恼图尔说话不正经,揪住他话里的漏洞不放,意图转移话题和迟宿的注意力。
“大师,您这话里听着有故事啊……”
迟宿不似她那般八卦,只关心他们自己的事,极其自然地问:“双修?五行生克,相冲的灵根之间也能修炼此道?”他们一个是火灵根,一个是冰灵根,按理来说是不能以双修之法互相补益的。
此言一出,图尔果然没有理会白珞的问题,神秘地冲迟宿笑笑:“你自己看过就知道了。”
迟宿这才接过秘籍,揣进了怀里,泰然自若。
“多谢大师!”
白珞:……难为你这么惦记!
她没心思思虑这些,心里记挂着另一桩事:“图尔大师,请问您认识一个叫‘沐芳’的孩子吗?那孩子长得黑瘦,头上扎了个小红绳辫子……沐芳说他来过竹林,曾经受过您的恩惠?”
“哦,那个孩子叫沐芳啊!”图尔一拍脑门儿,道,“老夫起初见他骨骼惊奇,天赋异禀,以为是个好材料,本想收他为徒,但后来发现他不仅体质孱弱还魂魄不全,恐与修道无缘,才不得已放弃了这个想法,只在他饥馁不已来竹林寻我时,接济了几顿饭,至于姓名、来历,老夫倒是从来没有多问。”
魂魄不全?沐芳他果然是……
图尔的话印证了白珞的猜测。可是那孩子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什么“神裔”,甚至能在迟宿眼皮底下离开……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那孩子离开时正是旭日东升……”迟宿适时出声,道,“我看到云端出现了一座白塔。”
白珞想起沐芳所描述的“通世塔”,只觉雾里看花,沐芳的身世愈发扑朔迷离。
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将这一切前因后果理清。
白珞心下叹息道。
却听“轰”的一声,剑炉中发出巨响。
一道青焰自炉底穿透层层竹节骤然升起。
第55章 骨镰
这是一个不大稳定的三角形状。
任止行与孟启各据一方。
冰魄剑剑灵在火堆上熬药,添柴、烧火、勺子搅拌汤汁,忙前忙后,双手不时挨着药炉边沿,被烫得“滋滋”作响。
她手忙脚乱,仍是不免药炉里飘出一股焦糊味。
不过她丝毫没觉得不妥,碎碎地跟二人念道:“这是我亲手给你们挖的人参,你们一定要把汤药喝完!”
这个“亲手”挖,指的是她在挖的时候双手变成剑刃形状,三下五除二就能铲开土层,撬出深埋底下的老参。
孟启挣扎了一夜后终于再次清醒,目不转睛地看着忙前忙后的剑灵,待到剑灵笑盈盈将汤药端给他的时候,忽地滚了两串泪珠。
“属下愧不敢当……”
少主的冰魄剑剑灵与雪影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足见其内心凄苦,只能以剑寄托思念……孟启想道。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别不敢当啊!快喝掉、喝掉!”冰魄剑剑灵奉命照看他们两人,尽心尽责,怕他们推让,搬出大佛,“剑主说了,让你们喝完!”
孟启左手接过药碗,没顾着烫口,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任止行脸上敷着草药,端着药碗没动,目光扫过孟启的断臂,不禁叹道:“孟护法舍身取义,教人佩服!”
孟启面无波澜道:“家主心思缜密,除此苦肉之计,孟启别无他法。”
任止行沉声道:“家主?哼,你还要再回泯山?”
孟启长叹一声,垂眸没有看他,“泯山有人等着我,我必须回去。”他想起了什么,握着长剑警惕地看着任止行,“你呢?”
他知道任止行奉白楚之命追杀白珞……如果这家伙还打算纠缠那两个孩子,孟启不介意在这山洞里与他再拼个你死我活。
刚拿起的剑被一层薄冰封冻住。
冰魄剑剑灵叉腰朝他们吼道:“不可以打架哦!”
任止行见他吃瘪,笑得歪倒在墙角,脸上的敷料掉在地上,露出几道狰狞伤疤。
他不甚在意自己的脸留下疤痕,接连锤了几下石壁,好不容易收敛笑声,正色道:“我心里有件事很多年一直放不下,得跟着迟宿他们去趟轻雪门。”
孟启舒了一口气,身上杀气消失的同时封冻住他命剑的薄冰也消失不见。
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一道传讯符,扔给任止行。
“既然如此,请你收下这个……你我虽不是一路人,但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是一致的。”
冰魄剑剑灵对二人握手言和表示满意,笑眯眯的,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感应到洞外飘进来一阵霸道的罡风……
这是……
同类的气息……
她眼底迸发出兴奋的光芒,舔了舔唇,直接化作长剑形状,“咻”的一声,飞出了山洞。
……
白珞的注意力被剑炉的响动吸引。
图尔掐指算了算时辰后立时正色,他左右开弓,一边注入灵加入扣口君羊以污耳耳期无儿把以看更多完结文力入剑炉,另一边几个剑诀掐动,将一根根飞向剑炉的竹节削成碎屑。
一时间,漫天枯竹碎屑悄然聚拢,飞蛾扑火般汇聚入剑炉。图尔捏了个诀,剑炉上霎时狂风大作,一片乌云压顶,哗哗落下大雨,不尽火的火焰跳跃了几下,却在风雨中越烧越旺。
白珞暗自称奇:图尔真不愧是一代铸器大师。
这时,剑炉突然震动起来,一道夺目白光穿过火舌,清脆兵刃声盖过火龙鸣啸,在日月同辉,昼夜交错,昏黄与深蓝分界的景致里,一把带着白骨锁链的弯月镰刀自炉底跃起。
藏春刀熔炼的铁刃被重塑成了镰刀形状,刃尖磨得光亮,破空而出时仿佛割断了风。
刀柄堪堪寸长,连接着一段手腕粗细,经过压缩的蛇脊,形成一条七尺长的脊链。
迟宿手握骨镰,演示掷刀,只见镰刀“哗啦”一声飞出三丈外,割草似的劈断了一大片青葱翠竹。
白珞看得瞠目结舌。
迟宿掌心结了一层冰晶,刚好抵消了骨镰刚出剑炉过于炙热的温度。
利落地收回骨镰,递给白珞。
“给,你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