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在哭得不能自已的自白中,对迟宿说出了韦妤最后讲述的那段隐秘过往。
“顾无非……将韦妤与寒玉镯结成护身契保护雪影夫人。那、那时白楚在泯山,因为怀了我生了心魔,而雪影夫人……将玉镯借给她稳固心魂,护身契失效,魔、魔神血咒重新应验……”
她的肩膀颤抖着,眼泪簌簌而下,泪水几乎将眼前的景象整个模糊了。
迟宿听着她的哭泣声,想到了多年以前,年幼的自己拿着喜剪站在喜房里……
白楚摘下手腕上的玉镯,递给了他:这是你娘亲借给我稳固心魂的法器。而今她不在了,这个东西就还给你吧!
那是顾无非送给娘亲的鲤心寒玉镯,是娘亲的心爱物。如果不是因为信任白楚,顾雪影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给她的……
正是因为看到鲤心寒玉镯,年幼的迟宿才会相信,她是娘亲珍视的朋友。
但是,谁又能料到——
为挚友摘下鲤心寒玉镯的顾雪影,如同蝴蝶在命中注定的时刻扇动了翅膀。
一如今日,那条消失在湖泊之上的小鱼,永远地、深刻地烙入了白珞的生命里。
……
韦妤、白楚和顾雪影之间通过鲤心寒玉镯联系在一起,教白珞无法回避那个可怕的猜想。
她靠在迟宿肩头,带着一丝忐忑、不确定的心情,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以为母亲仅仅只是天性冷淡,不喜欢我,没想到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教她生了心魔……”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吗?”
这样想着,肩胛骨处开始泛起疼痛感,她感觉到自己后背又痛又麻,似有什么东西快生长出来。
……身体里像是住了个怪物。
迟宿发现她神色有异,立即稳住了她的身形,“怎么了?”
白珞这时已经疼得冷汗涔涔,一只手绕到背后,用力地摁住自己的骨头喊:“疼……”
迟宿偏过头,想也不想地掀开姑娘的上衫,见她后颈至腰背忽的青鳞倒竖,鳞片的温度炙热如火……
“不尽火?”
迟宿见状脸色一变,连忙探了探她的脉轮,发现她体内那股不同寻常的火灵。
万物负阴而抱阳。火灵有丙丁之分:丙火之烈,欺霜傲雪;丁火阴柔,性质昭明……迟宿从未听说过以不尽火为根基的火灵,脑海中顿时涌现了种种猜测,这些想法让他的心头好似压了一座大山。
却不敢对白珞说出来。
略作思索,他将一股寒气注入白珞的脉轮。
这股力量让白珞刚刚运转的灵力迅速平静下来,而那阵奇怪的疼痛感也随之消散下去。
白珞一贯红润的唇少了几分血色,眼泪与细汗一道滚落在他紧实的手臂上,“或许我就是个怪物吧?”
话音刚落,迟宿立时呵断了她,“胡说什么!”
一只手抱着她,严丝合缝,教周遭的冷风一丝也透不进她衣衫下,另一只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渍,迟宿没好气地说道,“不许我与魔族同道,自己却在这里胡思乱想?你是什么怪物?你是魅人心的画皮鬼,是我命里犯的夜叉星!”
迟宿理解她所有的坏情绪,没有任何犹豫地反驳了她。
白珞心里的那点伤怀被他一番话带歪了八千里,气愤道:“你说谁是夜叉星?”
迟宿见她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妄想里醒悟过来,松了口气,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呀,我的小祖宗,哥哥最爱你,也最怕你为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伤心……乖,别哭了,嗯?”
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珞珞是个怎样的人。
更何况……
即便眼前有再多线索未能理清,也不能掩盖杀人者之过错。
迟宿的目标清晰而笃定,思索良久,对她说:“如果你不想见到顾无非,我可以……”一个人去轻雪门。
这话还未说完便被白珞打断。她坚定地摇头,说:“我不怕他!阿宿,你不可以一个人去见他!”
为了挽救顾雪影,顾无非放弃一半修为央求韦妤放弃自由。他将小乌困在秘境,发现蜘蛛入魔后又封闭了少牢城,间接导致整座城都变成了人间炼狱。
经过少牢城一役,白珞对顾无非的畏惧甚至不亚于泯山剑神。
白珞一直不知道迟宿为何要去轻雪门,而今已经快走到终点,她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忐忑,终于问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困惑。
“阿宿,你为何要去轻雪门?”白珞紧紧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变幻的神色。
迟宿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将冰魄剑调转了方向,示意白珞握住剑柄。
白珞的手掌触及剑柄,立时感受到一股凉意从剑柄渗了过来,心中的焦灼也平静了几分。
这股寒气非同小可,寻常人该是无法忍受的,但是落在白珞的手里却刚好调和了她体内过于炽盛的火灵。
迟宿眼神微动,道:“你听过封魂诀吗?”
白珞心下一跳。她年幼时最爱听郑嬷嬷讲述大能者们的生平事迹,其中尤其爱听雪影夫人的传奇故事。
封魂诀是冰魄剑的剑诀巅峰,近百年来唯有顾雪影学成,以此剑诀战幽冥。
鬼门关,黄泉路,送魂锣鼓声停。
顾雪影一剑封印了黄泉路上十万厉鬼魂息,让道路两旁盛放了上千年的曼珠沙华静止了花期。
“一剑冰魄,一剑封魂,才是神器真正的威力。”迟宿道。
顾雪影是在与穷奇兽对峙时遭到偷袭才会陨落。那时候她的修为并不亚于……那个人。
迟宿入魔,吞噬魔物,去到轻雪门寻找封魂诀,都是为了更快速地成长起来……为了早日给顾雪影报仇。
“阿宿……”虽然心中早已有了类似的猜想,但是亲耳听到迟宿陈诉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白珞一只手轻抚迟宿的脸庞,心疼不已。
迟宿顿了顿,叹息道:“我从未因为入魔之事而感到一丝悔意,直到来到少牢城之后,我才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不惧似变作图尔那般亦正亦邪的剑修,亦不惧化作似魔尊那般贪婪丑陋的怪物。
他惧怕的是像小乌那样——
明明爱人近在眼前,却认不出她。
其实这件事早在点金城圣地就已经有过些许迹象。
天冲魄被毁后,迟宿就曾陷入过那样的境地:他想将她的身体撕扯成碎片,拧断她柔软的脖颈或者用利爪穿透她的胸膛。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认不出珞珞,这些梦魇都将成为现实。
这是迟宿第一次怀疑自己选择入魔这条路的对错。
迟宿思忖良久,道:“珞珞,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下一句话交代得苦口婆心,似年幼时教导她那样,“你遇到危险,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好吗?”
这里所指的“危险”是他自己。
白珞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眼眶红了,“如果你在我身边呢?”
“那你随心所欲。”
他眼底不见一丝狂妄,却认真地说着嚣张至极的话。
白珞的心跳加快,面颊浮起淡淡绯色,勾起嘴角,“你别乱说话,小心我当真了!”
迟宿目光停留在那干涩得可怜的双唇片刻,俯身靠近她,高挺的鼻梁堪堪擦过姑娘的耳垂,吐露的温热气息将她的耳廓裹住,“我就怕你不当真!”
白珞难得没有被他带偏,身子后仰,脱离那暧昧得让人脑子发昏的距离,揪着他的耳朵,强调:“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不记得我!”
“嗯……”他含糊地应下,简洁而有力地承诺,“好……”
他们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与温存,未曾留意到穹顶瞬息万变。
一道闪电撕开天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他们。
原本一动不动,闭目养神的迟宿忽然睁开眼,瞳孔幽深,映着闪电银芒,在即将触及电光时抱着白珞一个起跃,教天雷劈了个空。
白珞不明所以,紧张地问他是怎么回事。
迟宿观测天象后十分肯定地告诉她:“这是你的劫雷。”
语罢,撇下她独自退了数丈。
白珞:?
抬头打量天顶积威蓄势的浓云,白珞牙关哆嗦:“你确定这劫雷没劈错人?”
不久前她才从青赤境进阶为商羽境,怎么可能这么快再渡雷劫?
白珞本来还想跟迟宿确定劫雷的目标,却突然想到了……韦妤渡给她的灵力!
冲破盈昃困仙阵和吸收瘟息消耗的法力,在冰魄剑的温养下迅速恢复过来,那些灵力经过脉轮的运转已经融入了白珞的身体。
这股暴涨的修为被天道所感知,故而降下劫雷。
“阿宿……”白珞有些心慌,不知迟宿为什么站得离她这么远。她的身影在广袤天地间显得瘦小可怜,疾风肆虐而过,叫嚣着似要将她卷跑。
迟宿没有靠近她,声音清晰地落入她的耳畔。
“如果劫雷察觉到我身上的魔气,一定会劈得更狠!”
语气无可奈何,奈何有理有据。
白珞:……
第67章 求亲
一道道气势磅礴的劫雷看似将白珞通身击穿,实则根本伤不了她分毫,原本严阵以待的白珞感受不到劫雷的威胁,也有些不可置信。
四野骤然静默了一瞬,他们头顶的乌云重新蓄势,劫雷不信邪,接下来一道比一道凶险,却怎么也奈何不了白珞。
魔魇晶石的力量让白珞的雷劫进行得异常顺利。
迟宿心中早有准备,是以并没有太过惊讶和担心她的情况。
九道天雷过后,劫云铩羽而归。
这片地界儿本就贫瘠,被劫火肆虐了一遍,只剩下一片焦土和三两棵燃着的矮树。
雷劫过后是一阵细雨,雨点似豆大,落于焦土之上,滋滋冒起烟雾,矮树上的劫火不惧雨势在斜风中张牙舞爪,迟宿一阵袖风扫过去,才令它偃旗息鼓。
白珞将体内的灵气在脉轮中运转了三个大周天,才终于稳固了境界——五化境。
这次进阶来得突然,白珞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够直接跨越一整个大境界。
冰魄剑载着他们出发。
迟宿认真地说:“顾无非当年舍弃修为时已经是化藏境巅峰大能者,他的一半修为助人跨越两个境界不在话下。若你没有因为冲破盈仄困仙阵而损耗灵力,恐怕还能再上一阶。”
至曦境——
迟宿入魔时所踏入的境界。
白珞靠在迟宿怀里,鸟鸣,风声,这天地一切声音都被他宽厚的胸膛和沉稳有力的手臂隔绝在外,白珞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似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她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给迟宿听。
“小时候我以为自己命不好,以为世界上最难过的事,就是母亲不喜欢我。阿宿,我崇拜你的强大,也羡慕你有一个很好的母亲。虽然雪影夫人不在了……”
“这世上的人大多苦命,没有谁活得容易。韦妤为了唤醒小乌而散尽灵力,恢复真身。她希望能帮助我们,也希望帮助少牢城的百姓。我冲破了困仙阵,还平白无故进了阶,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不与天生命好之人比较,不与命途多舛之人刁难,即便运气不上不下,修为不上不下,我也很知足了。”
“大道且长,吾自勉励之。”
白珞说完这番话忽然觉得有些冷,不知道哪里来的风从他们拥抱的缝隙中钻进来,不顾这位化藏境大能在场,也要见缝插针钻进她的肌肤,一股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
迟宿揉了揉她的发顶,十分欣慰道:“你知道什么是五化境吗?”
“荣茂盈敛肃,天地意通人,实溢亏满之,气入海底轮?”白珞口诀背得顺溜,尚没有踏入五化境的自觉。
“试试。”
迟宿丢下一句话,冰魄剑便停止了飞进,从半空中直直地朝下坠落。
白珞先是一阵心慌,而后迅速镇定下来,闭目掐动御剑口诀。
现在的冰魄剑已经非常顺从地接受她的指令,在他们即将坠入江流时来了个蜻蜓点水。
于是白珞听见流水潺潺,听见绿叶窸窣,听见疾风与剑身交锋时的碎碎金声……涌进她身体的灵气像是被天地间的声音唤醒了似的,在经络中游走、冲刷,直至聚集于海底轮。
白珞睁开眼,发现冰魄剑竟然贴着江面上飞行,远山青松相迎,猿啼风疾,一股新鲜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地张开双臂似要乘风飞起。
肩胛骨,又开始泛起疼痒之感。
白珞咬了咬牙,将灵力加速注入冰魄剑,直到那股不适的感觉变得……
微不足道。
……
冰魄剑乃上阶神器,白珞为了驾驭它耗费了不少灵气,好不容易挨到了轻雪门山下,她扶着松树喘气,抬头望见无尽的石阶,感觉再也走不动了。
轻雪门的气派从上山台阶就能窥见一二,白珞所坐的白石阶足有一丈长短,从这里往上默数不见尽头,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一阵凉爽的风自侧面山林吹来,抚平了她心中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