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一溜烟儿朝那条河跑过去。
天色暗沉,尚未破晓,白珞穿梭在那些雕像间有些犯怵,快速穿过河岸站在那座黑漆漆的界碑下,掐诀幻出了些笔墨,借着草野萤火微光把界碑上的字拓了下来。
她带着拓文忐忑地回到迟宿身边,却见适才靠在墙边的身影以一种极平稳的方式,四肢着地坐下。
一见她回来,那厮眼尾因喜悦而上翘,眸中含笑,若非生得一副隽朗的好相貌,那姿态怎么看都是两个字——
傻狗。
“迟宿?”白珞咽了咽口水,试探地喊他。
“珞珞!”
迟宿喊着她的名字。
脸上两道月牙形的魔纹再次显现了出来。
……
鱼钩在水下动了一下。
一直打瞌睡的巫医被鱼钩那端拉拽的力道惊醒,哼哧了两声开始收杆。
一条巴掌大的鱼还在他手心扑腾,盘旋在崖谷里的飞鸟就已经扑闪翅膀从半空滑了下来,落在他身边,温驯地看着他,长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巫医一手护着鱼篓,一手挥赶它们,“都给你们吃了,我家沐芳吃什么?去去去……”
视线中出现一抹清冷身影,他惊了一下,手中鱼篓掉在地上,引得围在他身旁的群鸟扑上前开始争食。
他顾不上捡起鱼篓,双手推着轮椅朝那人迎了过去,“阿楚姑娘,您怎么来了?”
白楚正站在陡崖前眺望悬崖下的村落,余光瞥见巫医的轮椅和他额头上蜈蚣似的长疤,道:“巫医,这才一个月不见,你怎么就成这副德行了?”
巫医:“阿楚姑娘,对您来说只有一个月,但是对于生活在这个空间的我来说,已经过去整整五年时间了。神境的时间流速是由大祭司的意志所控制的,我没有能力左右……”抚了抚额头上的疤痕,笑道,“这道疤是为救沐芳留下的。我现在腿脚不好,记性也不好了,多亏有他在身边照顾。”
“沐芳?”
“哦,就是您交给我的那缕残魂,那会儿它太虚弱了,我只能强行解开自己身上的封印,将半身神力注入到他的身上,取名沐芳……”提起沐芳,巫医满脸都是慈爱的笑容。“他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活泼好动,在蜀跃村生活得很快活……”
白楚看着他脸上满足的笑意,皱眉道:“你怎么不去求那个人帮忙?这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
巫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说:“大祭司这次已经休憩很久了,吾不敢打扰。”顿了顿,又说,“也许知道您来这里,他会醒来的。”
“醒了又如何……”白楚眼皮懒懒一抬,朱唇张合,“我可不敢踏足凤凰谷,白白断送一身修为。”
说罢衣袖一挥,与巫医作别。
巫医不敢怠慢,双手推着轮椅跟上她的步伐,将她送过了桥,二人一前一后往飞瀑下的白塔行进。
“你将那魂魄稳住就是了,何必要助他修成人形?”白楚走在前边,道,“这得费多少法力?让你这个半神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巫医沉默半晌,低声道:“我只是想身边多个说话的人。”
白楚袖摆拂过迎春花丛,拨开花枝,指着山崖下的村落冷讽道:“那里不都是人么?”
巫医的视线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越过花丛,穿过云雾,跟随流经村镇的河川,落到河川流经的瓦舍上。
“您还是无法释怀吗?”
山崖的风吹起额前一绺墨发,白楚冷淡的眼神,一瞬之间,闪过一丝悲戚。
犹记得,多年前她孤身闯神址秘境,行到水穷处,发现这片桃源。
……
从喧闹的集市右拐,跨上一座横贯河川的大桥,左右两岸有社戏,茶摊,船夫撑着浆从桥洞下穿过,桥上坐着戴头巾的妇女,会热情地问过路人是否要买她编织的花环,几个孩子打闹着从她身旁经过。
桥洞下稚童吮着手指,笑容天真地告诉来客:“你想学法术吗?去问大祭司吧!村子里只有他会变糖葫芦!”
女修士向村民打听关于大祭司的故事。
这里的人们质朴而善良,一一解答了她的困惑。只是她想要了解更多仙法道术,他们便无能为力了。
又往对岸径直走,不见岔口,一条石板小路直通半山腰。
那里郁郁葱葱,幽静无人迹——河川将村镇分成了泾渭两个世界。
小路光影斑驳,尽头,一棵参天的老梧桐。
想见神明,须得拜这棵梧桐树。这是蜀跃村的传说。
神明慈悲,赐予他们与世无争的旧桃源。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没有贫困,没有疾病,没有时间的尽头,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安逸,享尽人生至乐。
从秘境孤身走到这里的女修士,手持佩刀,拨开层层树桠,向树顶张望。
就此一眼,她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眼中万物似乎都失去了颜色,仅剩那道坐在树梢的身影。
灿阳碎金,一头赤色长发飘动,绸缎一般,高贵耀眼。
站在那里的人,仿佛是她一生所追求的——
道的本身。
第87章 狗狗
迟宿的伤势好得很快,魔气的恢复让他的精神、体力和生息都活跃起来,不到一个昼夜就上蹿下跳的,完全看不出此前奄奄一息的样子。
白珞佯作睡着后,他会悄悄走到那片古战场中,眼神困惑地打量那些雕像,又踱步到石碑前,静坐发呆;或是沿着河川往下游走了很远、很远,走到视野里看不见她的位置,才会不安地回到原处。
白珞“醒着”的时候,他会乖乖守在她身边,一会儿捏捏她的手指,一会儿摸摸她的脸,爱不释手的样子,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猩红的眼瞬时便有了神采。
“珞珞!”
他一直这么叫她,词汇贫瘠得好似只会这个音节。
白珞想知道石碑拓文的含义,也想知道迟宿此番反复受制于魔气的原因,但是一切都随着迟宿的再次失忆成了谜。
略作休整后,她与他沿着河川往下游走去,一路上观察他的反应。
迟宿脸上的魔纹时隐时现,意识偶尔会苏醒过来,只是短短一瞬,没来得及跟她说几句话就再次被魔气所制住。正因如此,他即便睡着时眉头也是皱得紧紧的,白珞看得出他的挣扎和痛苦,亦是心焦不已。
沿着河川走了约莫七天,水流声逐渐变响,白珞心中一凛,站在河川断裂的山崖上,看见千丈飞瀑,看见雾中白塔,又看见鳞次栉比,袅袅炊烟。
蜀跃村……她居然回到了这里!
白珞心中不可思议,又听灌木丛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戴着红绳冲天辫的小孩手握柴刀,披荆斩棘,拨开了树丛。
沐芳累得气喘吁吁,拨开草丛找到他们的时候脸上十分惊喜。
“我就说……好像感应到什么……呼呼……白姐姐!”
他张开双臂朝白珞跑过来,应是索要拥抱的姿势,半途却遭一只大手劫掠,辫子被人拎起。
沐芳蹬着短腿,气鼓鼓地瞪着那个讨人厌的家伙。
迟宿也不甘示弱,一只手拽着白珞,另一只手拔萝卜似的将小孩儿提溜起来,抖了抖他衣杉上的草屑,扔到一边。
沐芳在地上滚了几圈,吃了一嘴灰,气得面红耳赤,正要爬起来跟他理论,眼珠一转,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白珞连忙甩开迟宿的手,心疼地扶起沐芳,问他疼不疼,摔着了哪里。
沐芳抽噎不答,一边可怜兮兮地抱住她的脖子,一边对着面若冰霜的男人偷偷做个鬼脸。
迟宿看出白珞对沐芳的维护,龇着牙未敢发作,见白珞好半天不搭理自己,便耷拉下脑袋,委屈地念了声。
“不是……最喜欢我么?”
……
白珞喋喋不休地问了沐芳许多事,最关心的莫过于迟宿的身体状况。
沐芳能文能武,捻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给迟宿把脉,沉|吟一番,得出结论——
这家伙现在生龙活虎。
白珞又问他,迟宿是否被魔气所控制。
沐芳神秘兮兮地说:“神境是不允许魔物进来的。既然他能够来到蜀跃村,说明他体内的魔气并不浓郁……大概是被什么压制住了?至于神志嘛,造成他如此情状的,应该是他缺失的——天冲魄。”
天冲魄,主神志记忆,失却此魄者记忆错乱,或疯或癫。
迟宿的天冲魄已经在点金城丧魂钟下消散了……
白珞想到这里忧心忡忡,“你有什么办法能够帮他恢复记忆吗?”
沐芳摇头,叹息道:“巫医爷爷应该是有办法的。可惜他脑子时灵时不灵的,万一把这家伙医得更傻了怎么办?”
白珞灵光一现,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那位大祭司呢?他会有办法吗?”
沐芳:“大祭司正在休眠,我也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白珞闻言,失落地低下头。
沐芳安慰她道:“白姐姐你别急,先在蜀跃村住下来,或许会有别的办法。这是凡人几辈子也没办法修来的机缘呐!我也希望爷爷记得从前的事,跟他了解自己的身世,是否与这家伙有关系……”
小孩儿扬起白净小脸,脆生生地朝迟宿问:“我想知道,当年你是故意丢下我的吗?爹?”
白珞咽了咽口水,呛住。
手肘碰了碰身旁的迟宿。
喂,别装傻。
你儿子问你话呢?
……
沐芳将他们带到蜀跃村,热情地介绍自己的生长之地。
不知是不是白珞的错觉。
宁静的村庄在他们踏入村口的瞬间就活了过来。
街巷里传来叫卖声,人烟稀疏的街道忽然多了些许来往的行客。
沐芳从河岸柳树下的磨坊里装了几份竹筒豆浆,送给白珞,也送给坐在河堤边抽水烟连头的懒得抬的白发船翁,还送给了桥头编花环的蓝衣妇女……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
白珞长途跋涉,再没有什么比这筒浓稠的豆浆解渴又果腹,一连喝了几大口。
沐芳坐在石桥上,一双小短腿自在地晃着,高兴地跟她说着“巫医爷爷钓了几条鱼”“村口大黄生了几只崽”的趣事。
迟宿站在二人身后,目光扫过那嘁嘁喳喳的小孩儿和听得津津有味的白珞,沉默而寡淡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沐芳寻了一处空屋,让他们暂时在村里安顿下来。
这孩子手脚麻利,干活利索,把空屋里外擦得干干净净,又是劈柴又是烧火,把他们两个四肢健全的大人衬得像柴堆里的废物……白珞心下羞愧道。
她也想做点什么。
白大小姐从没做过这些活计,糖盐酱醋不分都是轻的。沐芳在厨房门口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一脸老成的样子,半晌,下巴一抬,睨着杵在院子里的迟宿,颐指气使地说:“你,过来。”
白珞担心迟宿应付不来,正要拒绝,谁知那两人同时伸出一只手,将她推搡出厨房。
一大一小在里头忙活。
“你把青菜倒进去,翻炒……”
“这是炒青菜不是焖青菜,你一动不动的它什么时候能好?”
“你怎么这么笨?咦,还敢瞪我!不服么?”
厨房里小孩儿骂骂咧咧。
白珞手里正摘着菜叶,偷偷往屋里探头,见还没灶台高的小孩儿用筷子夹了一夹青菜塞进嘴里,煞有介事地点头:“虽然比我炒得差远了,但也算是不错了。你还是很聪明的嘛!”
而那个月白道袍的青年正灰头土脸地握着锅铲,垂着脑袋,规规矩矩地接受小师父的点评,样子十分喜感。
白珞不由地“噗嗤”一笑。
手心沾着野菜根上的春泥,湿润的泥土气息,让她焦躁的心逐渐安宁下来。
这是她曾经畅想的归隐生活。
原来只有双手真正触及它的时候,那些遥不可及的幻梦才落地成为现实。
迟宿转头望见她。
暮霞红处,斯人窈窕,她与他对视,浅浅一笑。
……
迟宿与白珞在蜀跃村安顿下来,受到了村民们的热情招待。他们送来清亮甘甜的泉水,送来新鲜活泼的鲤鱼……这里的村民们质朴而善良,白珞很快就与大家打成一片。
白珞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喜欢这个地方。明明感受不到灵气的存在,却觉得空气新鲜又舒心,令人完全感受不到疲累。随身携带的寒玉镯在这方水土的滋养下变得愈发晶莹剔透,装着韦妤魂息的水球也呈现莫名的光泽……
确定迟宿的状态稳定许多,她便也拽着他走街串巷。
来来去去,他们的足迹遍布蜀跃村。
迟宿什么都听她的,乖得不得了,时不时流露出几分傻气的样子。
白珞想等他恢复记忆后一定要拿这些事好好奚落他。
只是,那时候他们大概已经回到人间去了吧……
其实迟宿并不喜欢吵闹的地方。如果不是白珞拉着他的手,他宁肯在木屋里发呆一整天。
他喜欢将头枕在她膝上,看着星月下那张好看的朱唇张合——白珞希望他恢复记忆,给他讲了许多从前的事。
大多数时候他并不明白白珞话里的意思,但听得很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