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宿抱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做噩梦了吗?”
白珞摇了摇头,却也说不清自己方才究竟梦见了什么事情。她感觉浑身疲累,心头空落落的,只想在他怀里得到些许安慰。
被魔气控制的迟宿不太会说话安慰人,只能笨拙地轻拍她的背。
白珞足足歇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劲儿来。
趴在迟宿腿上,拿出随身携带的水球,温柔地擦拭。
迟宿说不上来自己心里的酸涩是种什么样的情绪,扫了眼水球,猩红的眼眸里倒映着幽蓝水泽,不悦地蹙起了眉。
白珞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期待地想,韦妤是否能够在这个地方重生。
没等她回神,掌心的水球已被迟宿拿起。
“阿宿!”白珞心惊,紧张道,“快把小妤还给我!”
迟宿不为所动,拿着水球走向屋外。
“迟宿!”白珞急得连鞋都顾不上穿,追了上去。
迟宿一边端详水球里的影子,一边朝河川走去。
屋前的河流水声潺潺,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他不假思索地将握着水球的拳头浸入河水。
白珞快步追上前,露出鲜见的凶悍,“你在做什么,别……”她想说别伤害小妤,却见水面以他的拳头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阳光像是被漩涡揉碎,璀璨、金煌。
这个场景让白珞立时想到他们在芜泽的时候,迟宿将她从沼泽中拽起,那些白雾也是这样被他吸入身体……
可是蜀跃村明明不能使用灵力!
白珞难以置信,揪住迟宿问:“难道你没有受这股禁制的影响?不对啊……还是你发现了什么法术的漏洞?”
这里可是……神境啊!
迟宿只是望着她笑。
“好好好,你是天道亲儿子你了不起……”从小到大,白珞已经适应了迟宿的逆天天赋与各种发生在他身上的荒诞怪事,嘀咕着酸了一句。
她知道迟宿是在帮小妤,便安静地等待着……
须臾,迟宿的拳像是握不住什么似的,突然张开。
一条巴掌大的红鲤,从日芒洒落的河川中跃起。
……
韦妤活过来了吗?
也许从这一刻开始,是的。
白珞看着它一次次跃起摆尾,溅起水花,快活的身影,像白昼里一朵接一朵绽放的花火。
迟宿看见她口型微动,对着红鲤说了什么,那张白玉一般的脸上滚落两行透明的清液,他心口微颤,悄声靠近,双手从背后拥住她纤瘦的腰肢。
阳光笼着他们相拥的影,这一天似乎尽是美好。
白珞的目光追逐着水中的红影,见它在略显湍急的河流中摆了摆尾,游向深处去。
这大抵是他们能为韦妤所做的极限了。
新生意味着遗忘。
忘掉痛苦,忘掉朋友,忘掉爱人。
它只是一条小鱼。
一条自由的鱼。
而真正的韦妤,早已不在了。
……
迟宿实现了曾经对她的诺言。
白珞觉得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却怎么也无法填满内心的缺憾。她坐在河边久久不愿离去,似乎还在奢望那条鱼儿能从水底浮起。
迟宿见状以为自己明白了她的想法,“哗”的一声,竟步入了河流之中。
白珞如梦初醒,傻眼道:“阿宿,你做什么?”
“摸鱼。”
言简意赅,迟宿如是答。他是要把那条鱼给她捞回来……
白珞愣了愣,倏地破涕为笑,满腹惆怅散去,捧着肚子险些没倒在地上打滚儿。
“哎呀,你做什么……难道我要天上的星星你也去摘吗?”
迟宿的袖子还浸在河里,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
那副神情实在真挚,白珞绝不怀疑他的执行力度,连连摇头,伸手拽住迟宿的手,以免他再往河流湍急处走。
迟宿被她拉上岸,认真地打量她,问:“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白珞替他拧干袖子上的水,听见他一本正经的问自己的愿望,嘴角不由含笑,托腮道:“我么?我的愿望可多了,我想跟我的阿宿有个家,我们一起养些小动物,比如小鱼,蜘蛛什么的……”
迟宿抱着她,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对未来的憧憬,他不大明白“蜘蛛与鱼”之间有什么联系,却也不忍破坏这一刻的平静和惬意,温声应道:“好……”
白珞见他答应得痛快,忍不住道:“我还要做世上最漂亮的新娘子!”
“好……”
啧,真是敷衍。
白珞心里评价。
她捏住迟宿的食指指头,牵至唇边,吻了吻,“可是……阿宿,你真的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迟宿被她举动惊得指节一颤,褐色的瞳孔迎着她充满希冀的眸光,下意识地别开眼,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幽暗。
白珞看出他的躲闪,多少有些生气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拽着一脸懵懂的青年进了屋。
迟宿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他摁在床上,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他四肢绑上绳子,不明白她为什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盏茶功夫,回来时换了身红裙。
他并不是毫无反抗之力。只要他想,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困住自己手脚的麻绳捏成齑粉。
可是他一动不动,被眼前的美色生生撼动了。
明眸皓齿,冰肌玉骨,眼含秋水,气若幽兰,他的姑娘,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
迟宿的喉结动了动,将口中不断分泌的津液吞下去,视线完完全全被她一颦一笑勾住,眼底那抹猩红色愈发浓郁。
“珞珞……”
白珞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目光爱怜,温热的手掌挨着他冰凉的脸。
“你醒着的吧?我知道……你就在这个身体里,一定能听见我说话。”
一声质问,令迟宿浑身一僵。
白珞见此愈发肯定心中的猜想,顿了顿,道:“就在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当红鲤游向水底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韦妤早已经离开这个世间,与小乌一起。”
虽然生命能经历无数次轮回,但是属于那场邂逅的记忆,是独一无二的。
“阿宿,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你只是忘记了一些事,终有一天会想起来,内心却不由自主地畅想我们永远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的场景。我希望你想起我,却不希望你想起那些痛苦的事……”
“我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自私地将你留在这里,编织幸福的假象,让你陪我一起浑浑噩噩……你应该忆起关于自己的一切,决定是否继续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
白珞认清了自己的想法,也逐渐察觉到,他一直没有恢复意识的缘由……
她知道,这条路迟宿走得有多辛苦,或许在意识深处,也希望有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能够跟她一起停下,歇歇脚。
当他看见她在这个地方过得很快活,必定会萌生停止挣扎出黑暗的念头,克制自己,不肯醒来……
爱,是成全爱人之所想……
不计得失的成全,教他的灵魂置于深渊。
这样是不对的……
“你应该忆起关于自己的一切,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白珞谨记着自己的初衷。那是她曾经信誓旦旦在孟叔面前说过的话——
如果发现他脚下的路太暗,她就牵着他,走到有光的地方去……
哥哥,我知道,你有多爱我……
但我,也同样,心疼你呀……
她趴在他身上,双手揪住柔软的被衾,乌发从两边耳侧垂落,教他视野里只能看见她哭红了的眼和湿润的脸,那张樱唇不断张合,说着一些让他似懂非懂的话语,杏眼里的热泪大颗大颗滴落到他的脸上。
“你醒过来,好吗?”
迟宿感到心口一阵揪疼,不由地喘了几声,本能地想挣开束缚住他双手的绳索,为她擦拭眼泪。
白珞顾不上这些话是否会诱使他体内的魔性发作,俯身靠在他怀里,那些眼泪便也随之浸透了他的衣领和胸襟,最后,竟似失声痛哭地喊着:“哥哥……”
你醒过来,好吗?
第90章 故事
“哥哥……”
迟宿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甜腻的呼唤。
双臂一动,被绳索扯住。
他心里又酸又涨,难受得紧,委屈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究竟要自己做什么。
白珞见此失望极了,抱着他的脖子,泪水淌在他胸前。
现在她真切地体会到了,迟宿这次失忆与此前那几次状况的不同。如果放任不管,也许她的阿宿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白珞内心惶恐极了。
她擦了擦眼泪,失望地从榻上起身,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那张从碑文上拓印下来的纸……一直在她的身上。
白珞打开卷纸,放在迟宿眼前。
“我之前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符文,这几天反复看过它之后才想起来……”她冷静下来,小心地试探道,“阿宿,你记得吗?蛟魔……”
那条被图尔大师剔肉刮骨的蛟蛇,蛇骨上刻了些奇怪的符文,与这篇拓纸上的符文极其相似。
图尔大师说,那是魔族文字。
阿宿应该是认得的……
她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一边诱|导迟宿告诉她那些符文的含义,一边紧张地盯着束缚住他手脚的绳索,生怕他魔性大发,挣脱开来。
那张纸挡住了白珞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迟宿看着那拓文上的字眼,一字一顿地念道:“神、境、即、魔、境。”
神境即魔境?
白珞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的话,眨了眨眼,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神境中有什么厉害的妖魔?
不,不对。
她对獬豸法眼中显现的景象还记忆犹新,轻雪门众长老施展通天禁术时得到的回答是“魔物不可入神境”……
这两种说法分明是自相矛盾的啊!
坐在豆腐摊前的白珞还在出神地想。
沐芳扯了扯她的衣袖,喊了两声“白姐姐”,见她神游太虚,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声。
坐在另一侧的迟宿不时双手交互揉搓手腕。沐芳眼珠滴溜一转,猛地拽住他的右手,掀开他的袖子,看见他手腕被勒得红紫的道道痕迹,幸灾乐祸道:“做错事被罚了吧!”
迟宿瞪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抽回自己的手,拉下袖子,挡好。
白珞没有注意到他们,游离的目光逐渐聚焦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忽地拿起一根筷子,蘸了点豆腐脑的清汤,在桌上笔走龙蛇地画了些什么。
沐芳好奇地盯着她奇怪的举动,没一会儿,白珞拽着他起身,离开了豆腐摊。
摊主笑着跟他们寒暄了几声,麻利地收拾了他们留下的碗筷,抹布随手将桌上的痕迹一抹,那滩水渍便干干净净了。
沐芳伸长了脖子瞧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白珞眼前闪过一丝懊恼。
刚才她画的是驱魔的符印,想着如果村里的人有问题,一定会在驱魔印的影响下现形……
这样看来蜀跃村的村民并非魔象所生。
“沐芳,我记得你带我去通世塔的时候说过,神境只有一个神明,大祭司,那么……”白珞迷茫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这些村民又是什么呢?”
是人?
是鬼?
长久地待在这里,让人产生一种虚无缥缈的错觉。
白珞自来后没听见过一次龃龉,夫妻吵架,邻里拌嘴,那些在人间看起来琐碎又平常的小事,在这里全然不存在。
这里的生活……幸福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白珞恍惚间又想起了那条河,那座桥和那棵梧桐树。
那条河对岸的世界没有蜀跃村那股的强大禁制力。
这些生活在蜀跃村的村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呐?
沐芳顺着她的话,亦是第一次深想到这个问题,瞪大了眼睛,冲天辫像是收到了某种特殊的信号,每一根发丝都直挺挺地立着。
白珞敏锐地意识到沐芳才是自己了解这个世界的关键,蹲在小孩儿跟前,双手拉住他的一双小手,说:“沐芳,我昨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见到了你所说的那位大祭司。他说,迟宿是否能够醒来取决于我的意志……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和阿宿永远地厮守在这个没有纷争的村庄,但我不能仅凭一己私欲将他困在这里。他得恢复记忆,离开这里,去完成他要做的事情……沐芳,你能帮帮我们吗?”
她祈求地看着他。
沐芳见状,不知怎的鼻头一酸,连忙抽了抽鼻子,对二人说:“你们跟我去见爷爷吧!”
巫医的状态与迟宿不尽雷同,脑子时醒时糊涂,苏醒的时候还会自己煎草药治疗癫症。
沐芳一直没带他们去见过本尊。白珞心里明白,沐芳约莫是怕巫医受到刺激,又做出拿头撞墙的举动……
故而此次领着他们去见巫医,他一定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牵着小孩儿的手,他们一步步走上蜀跃村通往悬崖飞瀑下茅草屋的小径,三人相携的背影,像极了一家三口。
……
巫医在河边垂钓,佝偻的身体蜷缩在轮椅里,双肩起伏平稳,睡得正香甜。
一阵风拂过,他鼻尖微痒,自睡梦中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醒。
睁眼,原来是他心爱的孙儿沐芳。
小孩儿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顽皮地对他笑。
“是太阳下山了吗?没有啊……沐芳,有什么事?”他和颜悦色,对待沐芳有着十分的耐性和好脾性,连额头上蜈蚣似的伤疤都显得没那么可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