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哪怕自己有着世人称道的修行天赋,也不可能在百年内胜过修仙界第一剑修。
魔道,竟然是他修炼速成的必由之路。
白楚也必然预料到了这层。
推波助澜,作壁上观,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定一击即中。
迟宿一手掐诀,灵力运行周天,不出所料地发现了蛰伏在体内的那枚红色令牌。
那是混沌窟与白楚对战时,白楚打入他身体的法器。
微微触之,便可感受到其间封印的尸山血海。
这件强大的上古法器,能够无限运转混沌窟内磅礴的灵力与魔气……
弑神令……
迟宿默念着这件法器的名字,联想到那日轻雪门宗祠,舍身为自己迎击天雷的四大长老……
神明是什么?
仁慈、公正、怜爱众生……是渺小若蝼蚁之人对神的想象。
坐于九天之上的,不过是一个麻木不仁的魔罢了!
迟宿一手执剑,清逸俊朗的身姿显露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强横气势。
“她欲借我之剑弑神……”
梧桐树下,一只魔物说道。
“此间,神,可在否?”
第93章 弑神
冰瀑消融,汇聚成条条溪流,冲刷着呈阶梯排列的碑林。
山风清新,拂过女人清泠道袍,吹乱她反手倾倒的壶中酒。
清酒滴洒在墓碑前。
“雪影,我来看你了。”
斯人已逝,白楚只能对冰冷的墓碑倾诉。
当年顾雪影意外身亡,泯山上下素缟。白楚亲眼见证迟朔将害死顾雪影的凶兽穷奇斩于剑下后,向迟朔辞别下山。
岂料她刚刚走出泯山地界,便有群魔蜂拥而至。
白楚怀有身孕,未敢以藏春刀拼杀,幸好迟朔及时赶到,带她退回了泯山。
泯山有天下第一剑修坐镇,便是妖魔也要退避三分。
“我不知自己怀了个什么怪物,也不知该何去何从,那个时候离开泯山只有死路一条……迟朔告诉我,他能给我腹中胎儿一个身份。大抵是出于私心,我便做出了这一生最愚蠢的决定。”
白楚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说:“我在泯山住了十五年,才通过留影珠知道那个人的真面目,你是不是也在地下笑我,愚蠢至极……”
“迟朔决意杀你,大约是发现了我腹中血脉的身份,跟点金城徐家打的一样的算盘……而我这么多年来不仅没能察觉,还将他当作靠山……呵,可笑至极!”
这修仙界六千年来无人飞升,站在山顶上的大能者们都渴望窥得天道!
为了这一线机会,他们如同群狼环伺在她的周围。
杀妻证道,献城联姻……都不过是一种利益交换的形式,到最后鹿死谁手,比得就是谁更有手段和魄力!
点金城徐家,已经成为了这场角逐的失败方。
身后依然有人虎视眈眈,白楚未敢放松警惕。
“我知道……”她仰头饮了一大口酒,酒壶摇晃,与墓碑碰了碰,“你大概不会在乎别的,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迟宿吧……”
白楚有了几分醉意,恍惚间仿佛看见那抹朦胧而姝丽的影,伫立于山道之上。眼眶微潮,她朝那个方向轻声问道:“你会怨我利用他吗?”
可惜,回应她的,只有穿梭在碑林的风声。
腰间骨镰缓缓震动,白楚眼中醉意骤散,露出一丝冷光。
“看来,已经开始了。”
她反手拔刀,将骨镰生生插在砖缝中,冷笑道:“你就这么想去帮助你的旧主?”
骨镰一下接一下地颤动着,刀身骤然变成了火红色,刀柄连接着一条七尺长的蛇脊链,此刻也是活了一般扭动起来。
却始终卡在砖缝中间,不曾违背她的意志。
这把骨镰的前身是藏春刀。
而那块铸成藏春刀的矿石,则曾经是白楚一把、一把从地上捧起的……青鸾火凤刀的粉末。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
坐于这九天之上的既是神,也是魔。
既要弑神,那便要尽一切可能削弱神力。
哪怕是一把几经易主的破刀,也绝不可以成为这场战斗中的一点意外。
这,便是白楚在混沌窟带走骨镰的原因。
骨镰甩动着蛇脊链条,碰到石碑“哗啦”作响,将白楚的思绪从遥远的天外拉了回来。
白楚直觉得那声音刺耳,阴恻恻地摁住了刀柄,笑道:“刀啊刀,你试试,敢从我这里踏出一步?”
……
徐天静在河川边上守望了好几日,依然不见在龙骨旁打坐的剑神有丝毫离开的意思,便无聊地用麈尾劈着石头。
又将几颗鹅卵石磨得圆润、光滑,把玩间,偶然一个抬头,惊了一下。
“那是……什么?”
这条河川下游汇聚之处,血海翻涌,魔气冲天。
血海上空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疾速地将海面上厚厚的血雾尽卷入其中……
……
弑神令,上古魔神之法器,可吞吐天日,聚万千妖魔。
混沌窟里的大凶、妖魔,皆受弑神令之驱策。
然而,混沌窟内妖魔已被身旁荡平,只剩下一团血雾。
魔道由欲而生。
这些血雾蛰伏千年、万年,便可再化生成新的魔像……可惜,不论是白楚还是迟宿,都没有让它们再生成魔的意思。
既已成魔,便该去杀戮,掠夺和吞噬。
比起嗔魔之肉,蛟魔之血,迟宿反而觉得这团血雾教他更容易接受些。
识海中的弑神令源源不断地将混沌窟的魔气转渡入他的身体,迟宿仿佛一步踏过了无数阶梯,直至巅峰,视野里再无任何障碍,灵力浩瀚,神识如在云端俯视万物,巍巍群山,茫茫大海,皆在呼吸所至……
迟宿猛地睁开眼睛,也第一次看清楚那个站在梧桐树梢的身影。
站在他身后的白珞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异样。
“阿宿,他……长什么样子?”这话倒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好奇。
迟宿收起一瞬间的怔忪,憋了半响,回答:“道,不可言。”
那个人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后便有远古时期祭祀的鼓声隆隆奏响,凤鸣鸾舞,天地合一。
他的存在,仿若一切诸法所言之道都汇其一身。
三千大道,凝聚成了实体。
迟宿内心百感交集,却无法用言语形容出关于那个人的外貌特征,只能用“不可言”三个字,表达自己此刻的感受。
感受到手中长剑抖动,迟宿没好气地补了句,“是能把我的本命剑剑灵迷成智障的长相。”
冰魄剑剑灵:……
白珞:……
还未拔剑,便分胜负。
这种场合剑心不稳,可以说直接输了个彻底。冰魄剑剑灵非常清楚这场战斗的重要性,连忙表忠心:剑主,老子没怂,快,干他丫的!
迟宿冷飕飕地瞥了命剑一眼。
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在神明的躯体内存在着两个意识,相互之间,是历经了数万年岁的死敌。
魔神,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这一刻,你一定等待很久了吧……
凤神……
迟宿在心里说。
一剑疾出。
又一“剑”随至。
原是迟宿长身如剑,与冰魄剑一同击出,呈现人剑合一之境。
白珞看不到打斗的细节,只能看到一道又一道剑光闪烁。
面前的参天古树晃动了一下,从那树梢最瘦、最弱的枝桠开始出现裂隙,而后疾速向树干处开裂,好似天际劈开的一道黑色闪电……梧桐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被根系生生挺着,一半则在剑光中被拦腰折断,轰然倒地。
迟宿的身影停滞在高空之中,长剑那端,分明刺中了什么。
白珞看不到更多的细节,她只能看到头顶的雪,从白色变成红色,落在地上,很快,红色的雪铺满了大地。
她愣了愣,没有想到这场战斗会结束得……这么快。
而迟宿眼中看到的,却不是那么简单。
一切如他所料。
神明没有躲避过他的攻击,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击……
“凤神……”
这具身体里有两个意识存在,凭借这个举动,迟宿眼下分清了自己面对的是谁。
凤神握住刺入自己身体的长剑,生生的,将剑刃往身体内又没入了两寸。
这一剑刺入了要害,那双平静的眼眸倏地变得暴躁起来,一张绝美的面容扭曲,望着迟宿的眼神满是暴戾和阴鸷,明明是同一张面孔,迟宿却能够感受到他们本质上的不同。
那个人自言自语道:“凤凰,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想借这个机会摧毁我?跟我同归于尽?看看你选中的这个人!他成魔那日连魂魄都献给了我……在我眼中,他不过是……一条狗而已!”
话音刚落,魔神的意志突破了凤神的禁制,双手握住冰魄剑剑刃缓缓向身体外推。
迟宿的瞳孔随之一缩,感受到身上的灵力开始被源源不断地吸了过去。
“魔神,乃万魔之主!小魔怪……你以为凭你吃掉的这点残羹冷炙,就能与我匹敌?知道老子诞生天地之初,吞噬过多少妖魔吗?放心,你会和它们一样,被我吸净魔元。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把剑放下,跪地求饶……”
迟宿手中之剑,俨然变成了魔神吸食他魔元的通道,此时松手,应是最正确的选择。他的手臂已然青筋暴起,却仍不肯屈服放开命剑,魔神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吞噬他身上磅礴的魔气……
一股压不住的甜腥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迟宿嘴角溢出鲜血,嘴里的獠牙抑制不住地生长出来,思绪混乱间,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也浮现在脑海中。
嘶鸣的战马,破碎的旌旗,仿佛有震天的喊杀声与刀剑声从背后、从远古传来……
那是……
谁?
迟宿摇了摇头,试图将脑袋里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赶出去。
而对面的魔神同样意识到了什么,一边轻蔑一笑道:“原来是你啊,小虫子。”
一边徐徐伸出手,轻松贯穿了他的胸膛。
……
白珞站在雪地里,被落到脸上的雪花,烫了一下。
这些红色的雪炽热、滚烫,落到身上的灼痛感,连魔魇鳞片都隔绝不住。
白珞心里慌慌的,觉得生命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一般,血液在漫天大雪中逐渐沸腾起来,两侧肩胛骨处刺痛,“轰”地一声,一对赤翼在身后无意识地铺开,扑闪两下,便将扇起火焰,点燃了身前的梧桐树……
高空之上,魔神和迟宿,同时注意到了地上燃起的大火。
魔神俯视着那幽蓝色的火焰,脸上流露出赞叹与贪婪的神色。
“这十七年大概是我漫长无际的生命里,最难捱的一段时光……这个孩子,终于长成了……我期待的样子!”
“凤凰血脉,魔神之子,这件容器如此完美,应该能够承受住我的魔元……凤凰啊凤凰,我在你这具身体里住了数万年,也是时候跟你告别了……”
一番自言自语的感叹,宣告了下一个即将被他吞噬的对象。
迟宿从一阵眩晕中猛地清醒,这一刻的他仿佛忘记了疼痛,胸中瞬时杀意暴涨。
“你别想动她!”
这时,对面的魔神似乎也出现了刹那的恍惚。
与他共同占据了同一个躯体的凤神,正在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一刹那的清醒,神明从意识深处发出呐喊。
“封魂!”
似凤凰嘶鸣的长啸,刺入迟宿的耳膜。
迟宿立刻心领神会,一手执剑,一手结印,长剑凌空寒光闪烁,一生二,二生三,三道剑影穿过他的脉轮,好似从他的血脉与魂息中加持了无穷威力,化作万千剑芒齐齐穿透魔神的躯体……
那些如同火焰一般耀眼的赤色发丝,一寸、一寸被寒冰封冻,像是逐渐熄灭的火光……
如同羿神射下了最后一轮天晷,天地遽然变得漆黑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白珞却依然能够感受到周围熊熊燃烧的烈火。
她试图展翅飞出这片“火海”,却觉得脚下似陷入泥潭,重似千斤,动弹不得……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又煎熬。
咔嚓、咔嚓。
身前有什么东西被踩碎,似乎有一个人正在向她走近……
“谁?”
她试图喝止他。
“站住!”
第94章 霜雪
那个人蓦地站住了脚步。
白珞的心跳却不断加快。
她紧张得连额头都泌出细汗,在一阵可怕的预感下,一只手从黑暗里朝她探了过来……
白珞的下巴一疼,下颌骨像是要被一股怪力卸掉,身子被人拎起,高高悬在半空。
她的头颅被迫上仰,细长的脖颈暴露在潮热的空气里,像一只被扼住脖颈的牲禽,即将迎来祭祀前的割喉仪式。
一股恐怖的威压裹住了她。
这是……魔神!
白珞惊恐万分,一时间不住地挣扎、撕扯,试图挣脱这道将自己控制住的力量。
“别怕……”那个人在她耳边,说,“一会儿我会把你的骨头从血肉里抽出来,装入我的龙骨,如果你觉得疼,可以尖叫、流泪……凤凰泣血,那景象一定极美……”
那声音阴冷,恐怖,像一条毒蛇在她耳畔吐着滑腻的信子私语。
白珞在其掌控之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