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弥刚想帮他做点心理疏导,安慰安慰他——毕竟是从最高处往下跌,很多人可能接受不了那种落差。
不想,紧接着便听得他语气轻松道:
“不过,即便是放手,也还有一些资产,加起来大概十几个亿。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干。”
更遑论,周氏之外,他不是没有自己的私产。
沈弥:“……”
满腔安慰喂了狗。
周述凛唇角轻弯,环在她腰间的长指轻点。
他只是忽然释然,只是担心会重蹈周伏年当年覆辙,所以也很突然地生出另一个决定。
他低头去寻她的唇。一边亲她,一边低声耳语,如同江南雨雾,浅淡而淅沥,浸湿心田:
“也还能为你放遍北城的烟花。”
第67章
既然下好决定,周述凛也就直接罢了手,一副准备全然退场的模样,将手中事务全部下放,负责的事情全部中止叫停。
两方交战,他先退出。
周氏那边被他这一招打了个措手不及。
所有人看着从上面下发的一大堆事宜,他的那片战场里完全混乱,面面相觑。
周述凛不再理会,沈弥担心他不好好休息,他这回就安心养起这一身的伤来。
他们要的东西,他如他们所愿。
卸去肩上事宜,他一下子空了下来,接连响个不停的手机恢复安静。
沈弥还不大习惯,但是她将汤端给他时,他很适然地接过。状态看上去很放松,她也就放了心。
冯余跟着他一起退出周氏,周述凛顺便让他安排下去——谢绝打扰。
他一撤手,直接惊动周伏年,电话几乎是立即便打了过来:“你这是做什么?!”
周伏年在公司踱步,狠拧着眉,“我不是要你退出!”
周述凛接过沈弥端来的药粥。话筒里的声音大得沈弥都可听闻,她讶异地看了他手机一眼。
她还从未见过周叔叔这么不镇定。
周述凛倒是施施然,“父亲,与您无关,我只是想休养一段时间。”
他低眸一看,她给盛了满满一碗,生怕他少吃半口。手上一顿,心里掠过一道轻叹。
轻飘飘一声“休养”,他直接撂下所有的担子。如果没有影响,也不至于直接惊动周伏年。
——这些年周述凛的坐镇又岂是白坐?
周伏年眉心越拧越紧。他当然看得出来,周述凛是对自己这段时间的态度心生不满。
若是什么都生生受着,那也就不是他周述凛了。
他深呼吸了几下,沉着气:“我知道,这段时间是让你受了委屈。”
他倒是也心知肚明。
周述凛却没有要听他忏悔的意思,散漫道:“还有事吗?”
“述凛……”
周述凛浅勾了下唇角,声音却冷:“父亲与秦姨应该也是真心相爱。那么当年为了这一切所抛弃的,也就不足为憾了。”
他的意有所指,周伏年再清楚不过。
当年口口声声说的爱,哪里比得过锦绣前程、青云直上?
周伏年喉间艰涩,原先带着锐利精明的目光好似一下子颓然下去。他沉默了好久,窗外照进了浓烈的日光,他长长舒一口气,抬手捂了下眼睛,哑声道:“你又怎知我没有后悔。”
周述凛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冷。
他似乎读得出儿子对他的怨恨,“可我也是没有办法。没有我当年的破釜沉舟,何来今天的周氏,你又哪能过上现在的日子?!”
周述凛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倨傲,“没有您,未必不能有今日的我。”
他不介意让时间佐证。
周伏年愣住了半晌,而那边已然挂断电话。
呼吸重了几息,周伏年终于还是失控地将手机砸向地面。
可能是听佣人说了这边的动静,秦雪不大放心地发了消息来问。
他的手机砸了,他身边的助理战战兢兢地将消息递过来。
周伏年还跟以前一样,近乎熟稔地回了她。语气温和,可他面色却是冷淡。
想到刚才周述凛的话。
爱吗?
他也不知道。
从进秦家开始,他就已经习惯在秦雪面前的这幅面孔。或真或假,到最后真假难辨。
他在谢舒玉面前,不是这样的。眼神里、肢体里的爱意会自然流泻,从来无需伪装。
将手机递回时,这个年逾五十的男人,眼尾还是泛了红。
很浅很淡。
助理安静不敢吱声。
他爱秦雪吗?
可他爱的明明是谢舒玉。
当年那个少年所有的意气风发,都映在她漂亮的一双眼睛里。
他明明,那么爱她。
可是后来,他再回去时,连见她一面都不被接受。再后来,她入院、病重,也始终拒绝和他见面。
周述凛说抽身便抽身。在某种程度上,与她极像。
……
挂断电话后,周述凛微垂着眼,身上的冷意未散,沈弥看着他,眼底被刺痛到。她将那个碗拿开,伸出双手去环抱住他,轻轻趴在他的身上:“他会遗憾的。”
周述凛阖了下眼,敛去眸中冷意。怀里被填充满,满当的感觉驱散了那股寒意,叫他渐渐升温。他轻弯了下唇,将怀中的人搂住,“什么?”
她将他拽回了人间。
“真心的爱慕,在为了名利而抛下后,怎么会无憾。”
她或许不懂爱情,可她也在试图涉足。
他的唇角轻动,低眸看着她的眸色渐深。
他看得出,她特意在解掉他心中的执念与遗憾。
那些曾经只为他一人所背的过往,加入了她的足迹。
喉结轻滚,他嗓音嘶哑:“嗯。”
周述凛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脸颊、下颌,指尖触感细嫩。
沈弥忽然想到什么,似有所觉地问他:“你突然撤手,是为什么?”
他低眸看着她,俯身吻在她的唇角,“不要多想。”
“还未结束。”
沈弥晕晕蒙蒙,这人的话比她的深奥多了,她还没来得及读清楚,他的呼吸便已经氤氲在她颈窝里。周述凛转走话题:“知不知道,你跟沈洄说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
昨天没什么气力,精力也不足,今天他已然恢复了许多。
沈弥当然知道。
她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她比任何一人都清楚自己那句话的意义。
“婚前我们谈的本就是各取所需。之前你伸手帮忙,这次沈家本就应该站在你身后。”
周述凛的手置放在她腰窝上,“只是这样?”
沈弥些微一顿。
抬眸看他,于他深邃的眼眸之中,自己让自己坠落下去。她的耳廓里清晰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经由大脑,只像是被蛊着说出:“不止。”
他凝着她,“还有什么。”
“周述凛,人心都是偏的,”这句话,她用二十年读懂,用二十年说服自己接受,却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采用,“我也会有偏爱。”
他的眼睛里烙印着她的身影,烙印着她说偏爱自己的模样。
他抬手抚了下她的眼底,微微笑了,轻声问说:“是因为这次事故吗?”
“不是。”她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惶惶,也知道误会的后果,有几分急切地澄清。忍住胸腔里涌起的酸涩,思考着措辞。须臾过后,盯着他的眼睛说:“周述凛,我早就爱你。那日,即使你没有穿着睡袍下楼捉我,我也是一样的答案。我很想爱你,我很想、跟你一起、沦为这世俗里的共犯。”
她一字一句,话语清晰。
“这次事故,只是叫我惊醒,我给你的太少。”她眼底有些温热,抬起脸去吻他。她只是想着,她给的少,他拥有的更少,可他从未计较。她只是想……多给他一点。
她坚定而又果决的答案,令他始料未及。
炽烈坦荡。
他见证了她这一场盛大的爱意。
他在想。
他见过两次圆月升起。
一次是在二十四岁,一次是在,眼下。
他横在她腰间的手收紧,吻着她,哄着她:“弥弥,昨天那句,再说一遍。”
她试图去揣测:“我会陪着你?还是我站你?”
他的嘴角凛然地抿着,低睨着她。
她逗够了,终于笑起来。继而道:“我爱你。”
他总是如同高台明月,距离遥远。可这次偶然揭开,他的背后却不是什么别的风景,而是滩涂遍野。那些之前自然而然感觉到的距离好像一下子就被击碎。
他的眸光终于为其所惊动,眼底波澜乍涌。沈弥明显感受到,他手上的动作在加重。
单手轻而易举地将她两只手扣住,强硬地回应她的吻,接掌主动权。
她于其中艰难喘气,偏过头去避开,“周述凛、要是今天伤口再崩开……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见这里的护士一面。”
他低低逸出声笑,“怎么,难道昨天是你面对的?”
她明明躲得很快,是他一个人面不改色地应对护士先是震惊、再是不知道想到什么从而闪躲的眼神。
沈弥咬住牙,手上却也没客气,指尖很不经意地拉住了他的衣服,揪下领子,摸着他的胸肌,“就你跟我在这,唔,是谁跟你做了什么还不是很明显……后来我又不是不用见她们……”
他的指腹慢条斯理地捏着过分细腻的地方,眼底含了笑:“嗯,说得对。”
他应是应了,但是沈弥觉得他不诚心。
周述凛轻磨着她唇瓣,微敛着眸,问说:“宝宝是不是心疼我。”
她被蛊得没了思考,随意点头。
他在她颈窝里埋下,嗓音低低:“那下回让我在里面多待待……嗯?”
在哪里?
沈弥含糊地想了几秒钟,旋即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呼吸跟着断了一拍。
他却没有让她反应,慢条斯理地挑走她的注意力。
……
周述凛气定神闲地在医院养了几天伤,不论外面世界平静或是混乱,全都与他无关。
医院这边谢绝了所有来访,电话也无法打进他的手机。
一开始冯余以为只是随意的一个吩咐,直到后面才知道他这是多有先见之明。
周氏海外所有事务在他手中执掌多年,早已成了离不开他的一隅,更遑论国内不少产业他也都渗透了进去。
坐镇多年,他是整个大型网状结构里必不可缺的一个节点。不管是要走那条线,都得从这个节点上经过。周伏年坐在最顶端决策,如果要不经过他而直接抵达,不是不行,但是要多绕上更多条线路。本就繁琐的集团事宜,只会变得更加难以厘清。
他这么一撒手,首先就是周伏年的工作量翻以数倍。
周亦衡这些年掌的事远不及他多,并非是他不要周亦衡就能直接接过去手的。
好比是拔河,原先两方旗鼓相当,水火不容。可一方一撤手,另一方反倒是措手不及地往后跌。
他撒手撒得气定神闲,周氏的人却完全无法淡定。
冯余负责拦下了一波又一波要去找周述凛的人,对外只有一句话:那边吩咐下来了——请勿打扰。
周氏再乱,与他何干?事情再多,也不干他的事。
原先他手下的方块现在乱了一半。原不是他手下的方块,也被迫影响、被迫紊乱。
偌大的集团,不是周伏年一个人说了算。如果他不能处理得宜,底下意见加起来都能将天给掀翻。
周伏年接连加了好几天的班,早早到公司,披星戴月而归。
他坐于最顶端多年,下面小而细的那些事情早已不管,这回却是又得他重新来着手。他只能稳住脾性,一一接下。
偏偏这几日不知是突然加重工作强度还是什么原因,睡也睡不好,夜里多梦。
深夜忙完,他捏了捏鼻骨,在办公室静坐了会儿才起身回家。
秦雪早已睡下。
他放轻了动作,在她旁边躺下。
夜里四周阒静,浓云遮挡了明月,月光很淡。
周伏年忽然见到了很多年不见的人。
太过恍惚,以至于他不敢置信,确认了几秒钟后,才敢很轻声地开口:“舒玉?”
他眼都不眨地看着眼前人,近乎不敢置信。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泛起了红。
他已经多久没有好好看过她了?
她生前,一直拒绝见他。
后来,他便是再想见上一面都难了,谢舒玉根本拒绝入他的梦。
再久下去,年轻时的很多事情都要在记忆里斑驳了。
谢舒玉生前被病痛折磨过一段时间,有些消瘦。而他梦中的她,俨然是她健康时的模样,和年轻时所差无几。
她的面庞依然如玉一般,精致雕琢,在一层浅浅的月光下莹莹透着玉色。
跟他不一样——他已经步入老年。他想,在她眼里,他一定已经很老了。
周伏年原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得到这双眼。他的视线贪恋地停驻,竟是难以挪开。
谢舒玉轻叹一口气。
“周伏年,你对不起所有人。”
轻飘飘一句话而已,却重似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