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白天太吵了。”
言笑比谁都清楚这种生活太模式太折腾自己的身体。
一个月前她去做了次全方面体检,各项指标都处于正常范围的临界点,崩坏似乎就在一瞬间。
但她并不觉得后悔,二十多岁有二十多岁的活法,五十多岁也是五十多岁人的活法,她只是做了当下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决定,后悔是留给以后的人生的。
言文秀还想说什么,看见床上不知不觉又堆起的小山丘,先抱怨了句“又乱扔”,然后走过去,替她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尾,临走前多交代了句:“休息时间,别只想着吃吃喝喝睡睡,偶尔下楼走走,一直在房间里对身体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了只蚌精,成天窝在犄角旮旯里磨珍珠。”
言笑用手势回了个OK,实际上完全没把言文秀的交代放在心里。
她周围很难拎出一个比她要更擅长阳奉阴违的人,毕竟这需要从小到大的功力积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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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桐楼,白昼格外短,从海螺橙到蝶翅蓝似乎只要短短的几秒,那几秒就像浪漫褪了色,只剩冷调的黯淡,也像乌云住进身体里,寒凉无孔不入地钻入每个细胞。
言笑陷入了短暂的昏蒙状态。
要怎么改稿,她目前还是一点想法都没有。
当初会走上写作这条路纯属无奈之举,在她22岁那年,宴之峋出国后的半个月,也是实习转正的前一天,没承受住领导的咸猪手,卯足了劲,直接将对方脑袋摁进茶水间的流理台,又用冷水冲了足足半分钟。
偏偏她得罪的人是公司高管的亲侄子,当天她就被炒了鱿鱼。
实习那家公司在申城处于拔尖的存在,在高管隐晦的施压下,她投出去的简历通通石沉大海,这就意味着,她在申城找到适合自己且她喜欢的工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她执拗惯了,不打算就这么灰头土脸地离开这座城市,给自己换了更便宜的出租房后,找了两份兼职工作,没日没夜地干着。
她的物欲不算高,不和宴之峋在一块就更低了,在室友们每月将一半多的钱花费在服装上时,她还奉行“只要有衣服穿就行了”的生活法则,衣服洗到发白才扔,然而她再节衣缩食,打工赚到的钱也只够维持她的日常支出。
那时候她还没有和宴之峋分手,这些事她都瞒着他。她有她的傲,他也有他繁重的任务,说这些没有意义,平添烦恼。
然而没几天,他们就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分手了。
她提出的,在电话里。
更加艰苦的日子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经大学时期同学介绍,她开始写定制同人文,最初没摸透市场行情,开价略高,基本无人问津。
两周后,她转站去写po,题材、尺度限制少,便于她发挥,真正动笔时才发现难的恰恰就是大尺度的情|爱细节。
她就像被冲到岸上处于缺氧痛苦中的鱼,身上挤不出一点水分,于是她试图从过往经验中提取到有效灵感。
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就是前男友的脸。
她只交往过他一个人,没有参照物可以用来比较,但这也不妨碍她对他的床|技嗤之以鼻,不仅不是言情小说里无师自通的那类天赋男主,相反能带给她真正欢愉的次数寥寥无几,说白了,跟他的性|爱完全不值得回味。
她直接放弃写大尺度小说的想法,也因此,那人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日子过得也没那么晦气。
知晓言出的存在是在夏至那天。算起日子,应该是宴之峋出国前一夜留在她肚子里的种。
言出就像她的福星,在他出生后的第三个月,她在网上连载的中篇小说被星昭文化的编辑看中,直接同她签订长期合作合同。
相当于,以后她所有作品都会由星昭文化宣发,全版权开发一条龙服务,利润三七分,当然她占大头。
之后,言笑还写了两本书,热度不及第一本,但也替她赚到了一笔不菲的收入。
第四本,也就是现在手上这本,文风是她从未尝试过的,舍弃以往略显夸张的罗曼蒂克,偏向酸甜苦辣交杂的现实主义。
她大胆了一回,哪成想直接在编辑那碰壁了,连第一道关卡都没能跨过。
言笑收敛思绪,起身,拉开遮光窗帘,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将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笼住。
是个男人,站在街角的小卖部门口。
看不到他的脸,只有一个乌黑的后脑勺和半截分明的下颌角,脊背挺得很直,是种强凹的直,不见半分松弛状态。
从他裸露在外的手和脖颈可以看出,他的皮肤很白,像长时间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一样,病态感十足。
他应该是和小卖部老板闹了些矛盾,老板嘴里骂骂咧咧的,一面伸出手去拽他的胳膊,被他敏捷地躲开,盖过膝盖的大衣下摆在半空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言笑回忆了遍老板刚才那句方言,好像是在说:“就一包纸巾,你还想不给钱了?赊账?赊屁个账?”
这下不光底下看热闹的人震惊了,言笑也惊了。
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连一块钱都要赊。
手机突然响了声。
又有一条私信进来,还是那句:【去死。】
言笑第一次回复了两个字:【傻逼。】
第2章 他
经过长达四个多小时的路程颠簸,宴之峋终于找到手机地图里显示的风南巷,随后他又按照方向标,拐进一条胡同。
穿堂风一起,鼻腔瞬间充斥着廉价的洗发水和腐臭下水道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洗发店门口旋转的三色柱短暂地攫取走他的注意力,导致他的步伐慢了半拍,恰恰就是这半拍的间隙,身侧飞快驶过一辆电瓶车,带起的积水溅到他裤子和大衣下摆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洗发店老板娘端着一盆脏水,朝他在的位置泼去。
完美诠释了“屋漏偏遭连夜雨”这句话。
宴之峋避之不及,裤腿又被打湿一圈,还有一部分浇到鞋子上,偏偏他今天穿的不是防水性能好的皮鞋,而是渗水率极高的帆布鞋。
只一会工夫,脚底脚掌潮湿冰凉,一想到刚才那泼水的浑浊程度,他感觉自己的脚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发脓溃烂。
什么破地方?
又臭又乱,没素质的人一抓一大把,眼睛各个长天上的?
宴之峋胸腔里滚着一团火,正要发作,老板娘突然将空塑料盆丢到一边,“抱歉啊帅哥,你这脚伸的太突然了,我收都收不回来。”
这是在怪他不该在这节骨眼上出现?
宴之峋凉飕飕地笑了声,“是我这双不长眼的腿的错,怎么就赶着上去找泼呢?”
老板娘开理发店十几年,见的人多了,哪会听不出他阴阳怪气的嘲讽,聪明的做法是选择无视。
“帅哥,我看你这头发挺长,这样吧,进来我给你剪剪,就当我给你赔罪了。”她脸上挂着殷勤的笑。
宴之峋视线越过她肩头,瞥见白色瓷砖地面上乱糟糟的头发,忍不住撅了下眉,“我猜你剪完后,一定还会向我收钱。”
“瞧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不给帅哥你打折?你看八折怎么样?”
宴之峋用轻嗤回答她的怎么样,侧过身,沿着刚才的路继续往前,在拐角处的小卖部门前停下,“一包纸巾。”
老大爷昏昏欲睡,听见这话,眼皮勉强撑出一条缝,“一块。”
宴之峋想起皮夹里还有几枚银币,伸手往大衣口袋一掏,意外的,空空如也。
——或许不是意外。
他又想起刚才骑电瓶车那人。
皮夹里没装身份证,连银行卡都没装,只有几百块钱,是被偷还是被抢,他都不在意,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给个码。”
老大爷没听明白,“什么码?”
“付款码。”
“付款码是什么码?”
他深吸一口气,“你能收到钱的码。”
不知不觉围上了三两个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笑着调侃了句:“老李,都说你落伍了还不信,现在年轻人谁还带现金?都用扫码付钱的,我看你还是赶紧在店里装一个,千万别再耽误赚钱了。”
宴之峋听出这地方只接受现金结款,想走却又迈不开腿——这会他已经不光脚底黏糊,脏水还渗进他牛仔裤里,他迫切需要一包纸巾拯救自己正在溃烂的皮肤。
“我今天搬到这附近,纸巾我先拿走了,至于这一块钱,等我找到住的地方,马上还给你。”
说完,他掉头就走。
老大爷睡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腿脚都变得利索了,三两步上前,想要拽住他,“你这是想赖账?”
宴之峋耐着性子,“我说了,等我找到住的地方,马上回来给你钱。”
“赊账就是不行。”
老大爷不听。
宴之峋耐心告罄,脸上的肌肉僵硬到挤不出一丝一缕的笑,连声线都僵直得可怕,“一块钱而已,你还怕我跑了?”
“你也知道就一块钱,还赊?”
显然是说不通了,宴之峋放下纸巾,“不买了,也不赊了,还你。”
话音落下,又在心里骂了句“什么破地方”,就在这时,他察觉到后背黏着一团火辣辣的目光,回过头,又将视线抬高几米,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摇晃的深灰色窗帘。
插曲落幕,看热闹的人也散了,宴之峋重新点开地图看,不到半分钟,就找到了宴临樾给他安排的民宿,惊奇地发现一楼是家点心店。
门关着,里面的香味还是飘了出来。
他上前打开玻璃门,一眼看到正在柜台旁织毛衣的言文秀,“你好,我是今天搬过来的宴之峋。”
言文秀循声放下毛衣,抬了抬镜框,盯住他看了好一会。
宴之峋忍不住出声掐断沉默的气氛,“老板娘。”
言文秀回神,“叫我言姨就行了……找这地方挺不容易的吧,把行李放下休息会吧。”
宴之峋只放下了行李,人还直挺挺地站着,“言姨,你手上有没有零钱?”
“你要多少?”
“一块钱。”
言文秀从柜台拿出一枚硬币,“一块就够了?”
“够了。”宴之峋走过去,“我扫码转你。”
“就一块钱,转什么?”
几乎在同时,系统提示音响起:微信收款到账一元。
“……”
言文秀顿了下,一阵好笑:“要你别转你还转,转了也不转多点,真是。”
宴之峋心不在焉的,没听清,收起手机的同时问她刚才说什么了。
言文秀摇头说没什么,转瞬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住宿期间的注意事项:“你看看,看完后在底下签个名啊……我多提醒一句,违例可是要扣押金的。”
宴之峋只扫了两眼,就看出这张协议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应,换句话说,他签不签没有什么两样。
但他最后还是在言文秀意味深长的眼神中,签下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将协议递过去。
言文秀接过,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
宴之峋猜她没有识别出上面的字。
签的连笔,她看不懂也正常。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言文秀赞赏了句:“小宴,你这字是真不错,比我家闺女好看多了。”
宴之峋完全没把她口中的闺女放在心上,借口有事离开,他去的还是那家小卖部,拿了包纸巾,又丢下一块钱后,一言不发地原路返回。
过程用了不到一分钟。
等他回来,言文秀也没问他去干什么了,想到什么,指着天花板多提醒了句:“对了小宴,一楼、二楼客厅、三楼随便你走动,四楼就别去了,那住了个妖怪,小心把你吃了。”
宴之峋只当玩笑话听听,还没来得及繁衍地嗯一声,言文秀又说:“你来之前我做了份枣泥酥,五分钟后就能出锅,你呢到时候拿几个上去。”
宴之峋说不用。
他不喜欢吃那种甜到发腻的点心糕点,偏偏他前女友爱得死去活来,为了满足她的味蕾,在网上搜集甜品店成了他们交往期间他最常做的一件事。
每次他把打包的甜品带到她面前,她都会笑弯眼睛。
她的吃相很小孩子气,奶油总会糊上她的嘴唇。
那时她总会趁他没有防备之际,吻上他的唇,然后问他,“好吃吗?”
他点头。
事实上他觉得那些甜品通通难吃得要命。
他喜欢的只是她的唇,仅此而已。
曾经他所有的耐心和委曲求全都用在了她身上,结果呢,得到她毫无征兆的一句“我们分手”,将他的自尊和骄傲毫不留情地踩在脚底。
……
言文秀又想起什么,补充道:“滑滑梯也别玩啊。”
宴之峋莫名其妙,“什么滑滑梯?”
言文秀领他去看。
“滑滑梯”就在楼梯旁,一眼望不到顶,设计有点像消防滑梯,用银色金属材料制成,看着宛若弯弯绕绕的小肠。
言文秀:“这梯子是从四楼通下的。”
宴之峋这才注意到楼梯旁放着一双童鞋,这里还住着一个孩子?
他的好奇心不足以他开口询问,于是只淡淡说:“我知道了。”
言文秀的盛情难却,宴之峋最后还是带着一盘枣泥酥上了三楼,前后两间房,南边用作卧室,另一边是书房,都供他自由使用,比他想象中的干净整洁很多。
装修风格也是,墙壁刷的珍珠白,家具是整套的原木色,床单是伦敦雾,窗户开着,云迹灰纱幔在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反手带上门,又将窗户关上,打开空调调至28度,食指在储物柜上划开一道长长的痕迹。
没有一点灰尘。
这超出他的想象。
即便如此,他还是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
带的行李不多,只有两套衣服和必备的洗漱用品、电脑包,其余都以快递的形式托人打包寄出,估计后天能到。
收拾完,宴之峋才想起那盘枣泥酥,放在嘴里尝了一口,味道比他吃过的高档点心都要好,甜而不腻,甚至还保留着一丝酸涩的口感。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一声,是宴临樾发来的:【全部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去医院报道。】
今天发生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宴之峋想跟他抱怨,但一想到对面那张冷冰冰的脸和二十几年冷淡的兄弟情,所有的倾诉欲胎死腹中,随后用比对方还要冷漠的态度,言简意赅地回道:【几点?】
宴临樾:【下班前。】
五分钟后,宴临樾发来一个文件包,宴之峋打开笔记本电脑,登上微信接收查看,1.3MB的资料内容全都和自己未来的同事有关,从兴趣爱好到某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总之事无巨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