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的风光让人动容,李芮彤在灯红酒绿中祝她的朋友前程似锦。
言笑却沉默了,气息里裹挟着不浓不淡的酒精味,她的眼睛里却不含分毫醉态,明晰到连悲伤和忧郁都像倒映在一汪清泉里,你掬一捧,它还是那么多,无穷无尽似的,将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前半生囊括其中。
她轻声说:“我之前在访谈里不是说我有很多崇拜的作者,其实不瞒你说,我最崇拜的人,是我自己。”
“我这一路走来,真正能依靠的人屈指可数,只有我才会帮自己度过一座又一座的难关。”
“现在回头看,真挺累的,未来估计会更累,有时候我真不想继续坚持下去了。”
“但你还是坚持下去了。”李芮彤说。
言笑淡声道:“可能是因为我想站在更高的地方看下面的风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抬头仰望借着其他东西发光的月亮。”
月色笼住她的薄瘦身躯,在柔软的地毯上烙下斑驳印记,现实和虚妄的割裂感在她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坚韧的灵魂依旧明晰。
那时候李芮彤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宴之峋这狗男人,怎么就把这么好的人给弄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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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芮彤告知宴之峋的那些话,对言笑而言,称得上无关痛痒,当下急迫的是,她要如何驱散口腔的异味感。
她下楼猛灌了一杯新鲜橙汁。
言文秀被她风风火火的架势吓了一跳,问她突然发什么神经。
言笑摇头,意味不明。
片刻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昨晚言出跟谁睡的?”
“跟我。”
她哦一声。
言文秀看她眼问:“你昨晚睡言出他爸房间?”
言笑差点被呛道:“他告诉你的?”
“我去二楼客厅看到的,睡在沙发上,空调坏了,身上就盖了条毯子,怪可怜的。”言文秀顿了两秒,又扫过去一眼,“问他才知道你把他床占了,我就让他睡你房间去。”
像长久未添加润滑剂的机器一样,言笑僵硬到不行,好半会才转动脖子。
言文秀一阵好笑,“放心,他没答应。”
说完,言文秀看了眼时间,十分钟后离开店里,留下言笑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吃咖喱乌冬面。
肚子早就空空如也,进食的速度却很缓慢,收拾完餐具是半小时后的事,僵持在桌边一会,低眸的瞬间,看见推开的玻璃门后一双被擦到锃亮的焦糖棕手工牛皮皮鞋。
她没再往上看,在那之前,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宴之峋在叫她的名字。
她淡淡嗯了声,作为回应。
见他又没了动静,她才开口问道:“你是想问言出去哪了?”
她自说自话:“他在高婶那,这会估计跟我妈一起在去超市买零食的路上,半小时后应该能回来。”
“和言出没关系……你刚才在做什么?”
宴之峋见到言笑那会,她正执着地在跟她自己怄气,而他就站在玻璃门边上旁观了半场戏,起因不太明确。
言笑口吻凄凉,“刚才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把自己头发拔了。”
她矮下身,借着微弱的灯光,在桌面上胡乱摸索一阵才停下,扬起手臂时,大拇指和食指间多出一根头发丝,偏长,发色偏浅,被灯光勾勒出金灿灿的色泽。
宴之峋脑门上蹦出一个醒目的问号。
言笑耷拉着眉眼,苦涩地叹了声气,同他解释道:“刚才桌子上有根头发,我以为是我掉的,一用力才发现它还长在我脑袋上,可惜收手太晚,它就这么被我拔下来了。”
“哦所以呢?”他这么说着,双手插进兜里,置身事外的冷漠姿态,仿佛在嘲笑她小题大做。
轻描淡写的语气刺激到了言笑,“你根本就不懂!头发对一个文字工作者来说有多重要!”
宴之峋是不懂,也不想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视线从她手上挪开,停在她脸上。
蓝色马海毛圆领毛衣,清冷显白,气色看上去比昨天好,不过也只好了那么一点。
言笑也在这时转移了注意力,“你嘴唇怎么了?被蚊子叮了?破皮还挺厉害。”
“……”
她还好意思提?
还提得这么坦坦荡荡、光风霁月的?
“被你咬的。”宴之峋一字一顿地强调。
“啊?”言笑听愣了一瞬,满脸写着“我虽然刚醒,但我脑子不浑,你少给我睁眼说瞎话”。
如果有随行GoPro就好了,看她还怎么狡辩。
宴之峋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躁动和郁闷,换了个说法:“你昨晚亲了我。”
他说得干巴巴的。
或许用深情并茂的话腔,效果会更显著。
言笑还是不信,让他好好说明前因后果。
宴之峋三言两语概括,说到最后,语调开始有明显的起伏,本支援由蔻蔻群药物而二期舞二爸以整理又在一句“是你主动”的总结里戛然而止。
他的反应不像在说谎,更像在控诉她做了多么天怒人怨的事,漆黑的眼瞳成功将她盯到心虚。
“行行行,就当我一时犯浑,精虫上身亲了你,你想要什么补偿,直说吧。”
就算耳朵里没进来“精虫”那个词,光看她那抖腿吊儿郎当的姿态,宴之峋都感觉站在自己对面的是个穿上裤子就跑的渣男,愣怔导致他回复的反应慢了几秒。
短暂的间隙里,言笑想起一件事,“对了,醒来后我口腔甜到恶心,还黏糊糊的,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的脸都快皱到了一起,仿佛在困惑“他的嘴巴什么时候变成了牛皮糖”,显然是把自己口腔会出现异味感,全归咎到了他身上。
宴之峋感觉自己脑袋都快冒烟了,咬牙切齿道:“你只是用唇贴上了我的唇,又用牙齿咬了下,不是舌吻,我的嘴影响不了你口腔里的味道。”
言笑脸上的疑惑展露得更加明显了,“那是为什么?我亲了你之后,你就没别的回应?比如——”
宴之峋听不下去了,直截了当地打断,“你放心,我没有那种趁虚而入的癖好。”
言笑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他,“你反应太大了吧,我刚才就是想举个简单的例子。”
“你嘴上是没说,不过全写在脸上了。”宴之峋再次强调,“是你吻的我,我什么都没对你做。”
他抛下这句话后,言笑瞥见他发红的耳尖,稍顿后不可抑制地笑出声:“宴之峋,你好色|情。”
宴之峋听愣了。
她控诉他色|情,可为什么她那眼神更像在扒他衣服?
“言笑,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说了,我没做什么,非要说起来,我才是受害者。”
“我又不是在指责你,你又这么激动做什么,我刚才可是在夸你纯情……你不知道吗?极致的纯情就是色|情。”言笑盯住他看,“该不会这四年,你都没和别人亲过嘴吧。”
宴之峋不接茬,抿紧了唇。
言笑不逗他了,话题绕回去:“醒来的时候,我口腔还有喉咙是真的有点恶心。”
宴之峋默了两秒,突然抬了下眉梢,言笑猜出他是回忆起了什么,果然听见他说:“你低血糖,我给你喂了葡萄糖浆。”
“哪来的?”
“我的。”
“你平时还喝这种东西?”
“做完手术脑子会干。”
言笑用一声“哦”结束让自己困惑不已的话题。
她的问题得到解决,宴之峋还是满头雾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亲我?”
他一顿,“精虫上身这理由你骗你自己就好了。”
言笑认真把记忆往前倒,真回忆出了一些画面,顺便找到了他要的答案。
很简单。
那会的他惹人心烦,她想抬手阻止他,碍于没有力气,扇他巴掌不够有威慑力,只能用堵住他唇的方式震住他。
宴之峋听得半信半疑。
言笑反问:“不然你以为会是什么?我还对你心存念想?”
宴之峋直挺挺地站着,没回答,抛出下一个问题:“前两天你为什么要摸我的手和胳膊?”
言笑隐约想起是有这事,坦诚道:“写文需要,从你身上汲取点灵感。”
要想写出一个男人身上具备的性张力,外形和言行举止传递出的细节缺一不可。
宴之峋身上最性感的地方是他的喉结、锁骨、匀称的肌肉线条和他用力时绷起青筋的手背。
她倒是想摸他的腹肌和喉结,关键他不会答应,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去观察他的手。
宴之峋沉默了会,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本书,是她的《败露》,他翻到番外的最后一页,亮给她看:“我永远爱|宴之峋是什么意思?”
言笑目光没在白纸黑字上停留太久,抬起,去寻他的脸,她觉得他这会有点像玻璃橱窗里的精致假人,连站姿都写满了刻意,矫揉造作到让人叹为观止。
当然最明显的是他流露出的傲慢与得意,仿佛认定自己抓住了她的把柄。
言笑突然又觉得他有意思极了。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掘出他古怪脾气里藏着的喜剧人天赋?好像一个人就能成一台戏班,虽然有时候导的戏挺无聊的。
她夺过书,往下翻,翻到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页,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句话:【本故事纯属虚构】。
宴之峋目光僵滞住了,不好说有没有参杂些自取其辱的难堪,复杂是真的。
经过长达半个月的摧残,他自认为他已经对她的毒舌产生了一定的免疫作用,或许确实如此,目前他架不住的反倒是她正儿八经时的真心话。
“你放心,我真没在觊觎你。”言笑挠挠脸说:“亲你跟把你名字写进书里,都没有那种意思。”
宴之峋的视线终于从书上和她手腕处挪开。
像突然被拔走了锋芒,接受现实的速度比以往每次都快,也可能是她手腕的几道伤疤带来的冲击性过于强烈,久违地唤起了对她、也是对自己一丝丝的心疼,于是没再同她纠缠不清,片刻极淡地哦了声,将书放回包里。
怕他又拿出什么自以为是的铁证,言笑抢先开口,“你坐下。”
“干什么?”
“让你彻底搞清楚这件事。”
宴之峋冷着脸坐下,言笑搬来一张塑料凳,就坐在他对面,两个人近到只有咫尺之隔。
宴之峋心脏陡然漏了一拍,他故作平静地拉直唇角。
言笑说:“心理学说,喜欢一个人眼睛是藏不住的,既然你认定我对你余情未了,那请你从我的眼里找到证据。”
她唯恐天下不乱,又凑近了些距离。
宴之峋条件反射往后一躲,然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不太舒服的姿势。
微微皱一下眉,再暗暗吸一口气,才去看她的眼,她的双瞳过于清澈,他甚至能看见倒映的自己,还有她的气息,温热,又有点潮湿,裹挟着清新的茉莉花香。
八秒后,他倏地起身,拿上包,径直朝楼梯口走去。
言笑愣了愣,极其缓慢转过身,看着他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背影有些孤寂,看着也心事重重的。
突然的又怎么了?
她抓了抓脸,忍不住出声:“宴之峋。”
他没回头。
“言出他爸!”她加重了音量。
他才有了些反应,扭头,“干什么?”
言笑咧嘴示意,右手在空中挑开一个弧线,“笑一笑吧。”
宴之峋一脸莫名其妙。
“爱笑的男孩运气都不会太差。”
“……”
嘴唇处的酥麻感回光返照一般,再度变得清晰,顺着看不见的神经,一路蔓延到他的脑髓,他竟然配合地挤出一个笑容,就是僵硬到难看,说是抽搐也不过分。
言笑没眼看了,摆摆手让他撤回,“还是别笑了。”
宴之峋刚在心里说“真难伺候”,就听见她嬉皮笑脸道:“你出生那会,天降祥瑞,玉皇大帝都替你高兴,也就是说,你就算不笑,也是天皇老子的宠儿。”
“……”
“言笑。”
“嗯?”
“你以后还是少说话,”他面无表情道,“你不是天皇老子的宠儿,说太多,运气会溜走。”
言笑第一次被堵到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