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行军过程当中,张晚霁慢慢觉得,腿部的疼楚逐渐得到了消解。
她其实没有跟沈仲祁坦诚自己真正落泪的原因。
骑乘于颠簸的马背上,腿部所受到的疼楚,几近于撕裂般,让她一下子回溯到了前世,受制于张家泽压迫之下的那一段时光。
她遭受过暴.力,遭受过被控制,惟独没有被好好珍惜过。
张家泽从未问过她疼不疼,她身上很多难以疗愈的伤口,都是他带给她的,她臣服、忍辱负重,一直以为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到了沈仲祁这里,她才恍然发现,原来,在这一段关系当中,可以没有暴.力,可以没有控制,原来自己的感受是可以被感受到的。
她所感受到的疼,可以不必隐忍,不必藏着掖着。
原来,她是可以被人捧在手心上呵护的。
当沈仲祁对她说「疼就不要勉强,你把感受话与我知就好」的时候,张晚霁怔忪了很久,更精确而言,是陷入了一段回忆之中。
张晚霁低低地垂落眼睫,秾纤乌浓的睫羽在虚薄的空气轻轻扇动着,当她从记忆的泥沼之中挣脱出来的时候,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她安谧地倚靠于沈仲祁的怀里,谛听着他那一阵强而有力的心跳,浅浅嗅着他身上的雪松冷香,缓缓阖拢住眼眸。
她又想起夜里营帐之中所遭遇的梦魇,梦魇之中也有张家泽,他就像是一个咒怨、一只恶灵,无论她行至何处,他皆是如影随形,不论她去往何处,他都跟随在侧,哪哪儿都有他的身影。
但这个梦魇后来被一抹温韧而有力量的身影,所驱逐得一干二净。
张晚霁下意识觉得,这一道身影就是沈仲祁,他夜里来过了一趟,温柔地安抚过她,但当她恢复清醒之后,询问过他,他却是矢口否认。
他为什么要否认呢?
张晚霁百思不得其解。
这也是她在沈仲祁身上发现了的一个特点,他默默做了很多事,但通常不说,还是她后知后觉,才知悉他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
他不承认也就罢了,她也不指望他会直言承认,不然,这也不符合沈仲祁的秉性。
就这么想了一路,行军队伍一路翻山越岭,不到半个时辰就翻阅了东山,一路往北,途经数座峻岭叠山,一路翻过山脉,大军先是到了淮州以南的地界,到了淮州需要改换水路,因为水路会更快一些。
通过水路的时候,正好是午牌时分,烈日当空,雪势减少了许多,鎏金色的光尘铺满大地,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张晚霁历经长时间的跋涉,靠坐于沈仲祁的怀里,慢慢开始犯困,最后她真的睡着了。
还是沈仲祁将她唤醒的,他将水瓢和一些干粮给了她:“先垫垫肚子,估计申时牌分会抵达淮州府。”
张晚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意识有一些不清明,缓缓睁眸,淡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环视了一遍自己所身处的环境,她正在一条大船上,船正有条不紊地行驶于淮河之上,目之所及之处,是一片水波粼粼,她能隐微地听到水花涤荡在船底舢板的声响。
张晚霁眨了眨眼,待意识逐渐恢复清明之后,道:“是到了淮州吗?”
沈仲祁长久地注视着她的娇靥,似是被她的憨居逗笑了,削薄的嘴唇,抿起了一丝极浅的弧度,道:“现在在淮河之上,抵达淮州府尚还要三两个时辰。”
他将水瓢和干粮递给她,温声道:“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张晚霁感觉不太饿,遂是只接过了水瓢,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过了一会儿,她缓过神,道:“这个水瓢,是你的吗?”
沈仲祁点了点首:“嗯,怎的了?”
一抹绯红之色,拂掠过她的娇容,她道:“那不是……”
沈仲祁听到了她的言下之意,亦是隐微地怔住,许是感到有些微囧,他拂袖抻腕,揩了揩鼻梁,道:“微臣没有用过的,殿下不必有顾虑。”
张晚霁眼尾蘸染了一抹酡红,“我也不是有顾虑。”
她撇开视线,又小啜了一口水:“你喝过,其实也没关系的。”
一句话掀起千层风浪。
沈仲祁身影一滞,偏眸看着她,昏晦深黯的眼眸,是深不见底的海,无数情绪如暗流一般,在此间沉浮。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张晚霁亦是侧首看了他一眼。
两人的视线在稀薄的空气之中对触上了,仿佛是静水遇上深潭,激撞出了一片水花微澜。
彼此同时都能感受到一阵不请自来的颤栗和悸动。
沈仲祁以手掩唇,克制压抑地清咳了一声:“你现在感觉如何?”
张晚霁没反应过来:“什么感觉?”
沈仲祁道:“还会感到疼吗?”
张晚霁现在反应过来了,她觉得有一些害臊,温吞地支吾了一声,“其实没有那么疼了。”
沈仲祁道:“本来打算到了驿站便给你疗伤,但还有三两个时辰,怕是不能再拖延了。”
他从袖裾之中摸出了一管药膏,“我现在为殿下上药。”
一抹讶色浮掠过张晚霁的眉庭,“现在骂?”
可是,她的伤口在腿部,他要亲自给她上药吗?
第三十二章
张晚霁整个人有一些发怔, 不可置信地注视了他一眼:“在、在哪儿疗伤?”
许是紧张,她说话开始有些支支吾吾了,舌头突地打结, 话也有一些捋不直了。
沈仲祁并没有留意到她的赧然和憨居, 指着不远处的一座船舱, 道:“在那处, 我已经遣人收拾好了。”
张晚霁循着他的手势望去, 在楼船二楼处确乎有一座船舱, 外处设有一众披坚执锐的玄甲守兵, 氛围端的是肃杀森严。
船舱里的环境应当是极其安全的, 但张晚霁跟随沈仲祁去船舱的时候,总觉得有哪些地方怪怪的。
比及入了船舱,她先是环视四周, 确证四遭无人,只有他们两人之后, 她适才揪住了沈仲祁的袖裾, 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 刻意放缓了声调,说道:“其实, 这伤口无甚要紧的,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沈仲祁扬起了一侧的眉心, 道:“我检查一下殿下的伤势。”
他指着近旁的暖榻,道:“殿下先安卧在榻上罢。”
张晚霁并没有挪身,面容显出了一种踯躅的容色, 她还是觉得放不开, 若是伤势在其他地方,她自然可以让沈仲祁上药, 但是问题在于,伤口的位置有一些隐秘,她并不方便给他看。
张晚霁深呼吸一口气,斟酌了一番语句,迩后道:“这些伤口,我可以自己处理好的,真的没有大碍的。”
张晚霁鼻翼翕动了一番,袖了袖手,道:“你将药膏给我就好。”
沈仲祁看着她的娇靥,不知何时,她的耳根红得几近滴血,那一截雪白的脖颈处,亦是泛散着大片大片的粉晕。
张晚霁的肌肤本来就白皙剔透,欺霜胜雪,在此映衬之下,那一抹粉晕就显得格外明晰。
沈仲祁渐渐嗅出了一丝端倪,她是在害羞么。
但站在他的立场上,为未婚妻搽药疗伤,乃属一桩天经地义之事,但是,张晚霁显然有一些放不开,出门在外,显得非常拘束,他觉得也不能强硬地让她顺照自己遗愿来,有些时候,她的个人意愿也非常重要。
甫思及此,沈仲祁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立场,将药膏递放在她的纤纤素手上,道:“我在帘外守着,殿下若是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吩咐我即可。”
递呈药膏之时,少年粗粝的掌心轻微地刮蹭过她的掌心腹地,捻蹭出了一片绵长久远的颤栗,让她悉身皆是起了一层颤栗。
张晚霁沉默地接过药膏,并没有说一句话多余的话。
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帷帘之后,横悬于张晚霁心神的一根细弦,逐渐松弛了下来。
她舒下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沈仲祁并没有坚持要查看她的伤势。
她的伤势就在大腿根部,如此幽隐的地方,怎么能够让他看到。
饶是他是钦赐的未婚夫,是她心心念念两生两世的人,她到底也是有一层羞耻心在的。
沈仲祁也真是个榆木,她反反复复说了好几回,他才真正反应过来。
“真的是一块木头。”张晚霁低低地嗔了一句。
她窝在榻上,徐缓地褪下裙裾,搽药之时,她特地留意了一下药霜。
药霜身上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气息,许是方才揣在身上有些久了,药瓶的周身,泛散着一阵玉润暖和的温度。
药霜泛散着一抹薄荷的甜淡香气,俨如一只纤细柔婉的手,若即若离地撩拨着她的神经,抚平了她心中诸多芜杂不安的思绪。
张晚霁上好药,在榻上卧躺了一会儿,希望药效能够起些作用,让她腿部那些磨破皮的伤口快些愈合。
沈仲祁给她的药膏也确实挺有效用,未过半刻钟,她就能明晰地感受到,腿部上的伤口晕染了一层薄薄的辛凉之意。
伤口所带来的疼感,正在逐渐缩小,取而代之地是一片凉凉泠泠的温觉。
张晚霁捻着药膏,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一种暖意正在铺张开去,继而充溢满了整个心窝。
张晚霁意欲起身,却是看到了角落里盘踞着一条蛇,只一眼,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吓得失声尖叫。
正戍守在帘外的沈仲祁,听着女郎的尖叫,遽地返身入内。
张晚霁害怕极了,一下子扑入他怀中,脑袋抵着他的胸膛呜咽道:“有、有蛇……”
她的嗓音裹拥着一份浓厚溽热的水汽,听上去委屈又脆弱,显得无助极了。
事实上,沈仲祁亦是看到了,不过是一条钻入船舱之中的水蛇,舱底栖住着渔民,它们捕捞河鲜众多,是以,偶有水生动物攀爬逸出,实属正常。
他在她的颤瑟的肩膊处,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道:“没事的。”
说着,劲步朝前,劈掌捻起蛇身,将其抛住于簟帘之外。
水蛇落海,很快就游走了。
沈仲祁正欲温声安抚她,但是,垂眸下视之时,他稍稍怔住。
窝伏于他怀中的女郎,衣衫凌乱,裙衫尚未来得及系缚,露出了大片雪白色的肌肤。
案台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映照在女郎身上的时候,她腿部肌肤庶几要晕染出一片朦胧的光华。
但张晚霁正处于一种害怕的状态之中,她并没有发觉自己身上的端倪,仍旧颤颤瑟瑟地伏在他怀里,双肩颤得不行。
沈仲祁喉结蓦地一紧,大掌轻轻搂揽于她的腰肢上,扶住她的重心,他的薄唇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想要提醒一下她,但又觉得这番话颇有些失礼,遂是腾出一只手,将散落于暖榻上的大氅捡拾起来,严严实实地披罩于她身上。
觉察到了沈仲祁的动作,张晚霁适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的裙带并没有系好。
一抹绯红之色缓缓升腾,她蓦觉面颊弥散着一片臊热,羞耻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去。
天啊,方才光顾着躲避了,她竟是忘记整理好裙衫了。
在如今的光景之中,竟是被他撞了个正着!
好羞耻啊!
张晚霁羞耻至极,整个脑袋都埋在毛氅之中,不敢抬首去看对方了。
简直是尴尬得足趾可以拽出一座皇陵了。
“你出去先,目下没事了。”张晚霁声如蚊蚋,纤纤素手轻轻抵在少年劲瘦的腰肢上,将他往外处的方向一推,道,“出去罢。”
此前有多需要沈仲祁,现在就有多希望他赶快消失。
不然的话,她真的要羞耻到自燃了。
在他面前,她总是出糗。
先是骑马,被铁质马鞍磨伤了,再是自己搽药的时候,撞见水蛇,裙裳没有系好,也被他撞见了。
发生糗事不要紧,但关键是,被他撞见了。
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怎的会三番五次出糗呢?
太丢脸了。
张晚霁推拒着沈仲祁,希望他能离开,给了她一些缓加入扣口君羊以污耳耳期无儿把以看更多完结文冲的时间,哪承想,她的素手反而被一只劲韧结实的大掌攥握住,她整个人被拉入了一个温实的怀抱里。
紧接着,她被打横抱了起来。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待她真正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然是安卧在暖榻上了。
一道峻长沉黑的人影,如宽大的屏帷裹罩在身上。
很快地,她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声,是少年在为她穿上裙裳。
“你……”张晚霁整个人皆是怔愣住了。
一时之间,阻止也不是,顺从也不是。
沈仲祁的动作温柔且又耐心,眸底清朗,不曾蘸染一丝情与欲。
纵使指尖偶有不得不与她肌肤相触的时刻,他亦是小心翼翼地避让开了去。
一行一止,温柔得礼,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逾矩。
张晚霁原是绷紧的神经,一时之间松弛了开来,与诸同时,亦是慢慢地卸下心防。
许是气氛极好,她愿意坦诚自己,道:“为何我每次都在你面前出糗,好讨厌。”
如此小女儿态的话,听在沈仲祁的耳屏之中,他寥寥然地牵了牵唇角,道:“在我眼中,这样的殿下很动人。”
张晚霁还想要继续吐槽,但听得这般的话,有些猝不及防,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她的脸又开始发烫了,什么嘛,这个木头干嘛突然讲这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