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张晚霁很轻很轻地点了点螓首,“但是,我现在忧虑地是其他事。”
“忧虑何事?”沈仲祁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
张晚霁的眉心始终不曾平展过,此一刻,下颔被一根劲韧修长的手指捻起,她被迫仰首与少年对视。
沈仲祁眸色深沉淡寂,道:“殿下在忧虑何事?”
张晚霁吸了吸鼻子,嗫嚅道:“我感觉我们相处时间好少,每次跟你待了不足一会儿时间,就又要分开了……”
沈仲祁寥寥然地扯了扯唇角,道:“待的时间也不算短吧,算上今朝,也是有三四日了,我们彼此很少有能够连续待上三四日的时候。”
张晚霁捻起了小拳头,轻轻捶了他一下,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三四日,我不主动寻你说话,你一直不曾来找我,若非宫里传信来,你是不是一直不打算跟我说话?”
她故意用一种很凶很凶的口吻说话,意欲增强自己的气势,但她天性似乎是温柔若水的,嗓音柔柔细细的,饶是要凶起来,行相就跟小奶猫撒野泼娇无甚差别。
沈仲祁道:“殿下尚在气头上的话,微臣寻殿下说话,殿下怕是也不愿意搭理微臣罢。”
张晚霁一错不错地凝视他,道:“我不搭理你,你就不来找我了吗?”
沈仲祁长久地注视了她,失笑:“按微臣的理解,殿下生了情绪,应当要一人好生静一静,微臣不欲给殿下造成烦扰。”
“……”张晚霁竟是一阵无语凝噎。
呆子!呆子!!呆子!!!
啊啊啊,气死了她了。
张晚霁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女方生气的时候,是需要男方哄的,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想说话,但实质上,内心是特别脆弱与敏.感的,在这样的一个时刻里,男方要花费一些时间去陪伴、说话,女方也不会生太久的气,很快就能恢复好了。”
一抹黯色拂掠过了沈仲祁的眉庭,他觉得有一些忍俊不禁,同时还有一些心疼。
她是在教他怎么哄人吗。
他叹了一口气,将她搂揽于近前,并且稍稍俯住了身躯,视线与她平视,大掌静静掬着她的娇靥,道:“现在还生气吗?”
张晚霁看了他一眼,视线撇开,落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道:“我也不是会生这么久气的人,不需要你特意去哄。”
听她这般说,显然还是在气头上的。
在气头上的时候,等着他安慰,但这时候收到宫中急信,只能与他分离,回至宫中。
她的心情可能是很难受的,是以,情绪旺盛,眼泪才会格外的多罢。
沈仲祁将她毛氅上的褶皱细细捋平,且将她拂乱至颊前的发丝,温柔地撩绾至耳根后,道:“不论殿下对微臣秉持什么样的心意,微臣都不会改变当初的选择。”
在淡金光影的映衬之下,张晚霁的眸睫剧烈地颤了一下,眸色浮泛起了一片微澜。
沈仲祁道:“今生今世,你是我沈仲祁的妻,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少年的话辞,俨如沉金冷玉,一字一句敲撞在张晚霁的心头上。
她呼吸陡地一轻,掀起眸睫,视线的落点从碎金淋漓的水面,落在少年隽永毓秀的面庞上。
她对他的心意,他觉得并不成熟,但这不影响他娶她。
其实,这句话与前几日他对她所述的内容,本质未曾变,但他这一回把话说得很中听。
一抹笑意浅浅地顶出了张晚霁的唇角,但似乎又怕被发现端倪,她复又极力克制住了,将唇畔上的那一抹弧度镇压下去,唇线崩抿成了一条细线。
这一会儿,又听沈仲祁道:“回到皇廷之后,就不要涉险来燕州了,待我从燕州归来之时,我会正式下聘。”
“殿下在皇城等我,好吗?”
听到他让她待在皇城不准再跟随,张晚霁本来是想要反驳的,但听到他说「要下聘」,张晚霁涌至喉舌之间的话辞,一下子就咽了回去,道:“你最快何时能够回来?”
沈仲祁道:“快则半个月,慢则……”
他顿了一顿,似乎是陷入了沉思,道:“时间方面的问题,并不好把握,我会尽快回来。”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少年的大掌缓缓地渗过袖裾,与她十指相扣,力道由松渐紧,将她整个人拉入怀中。
鼻腔之间,尽是他身上的雪松冷香,凉冽,温和,沁人心脾。
张晚霁心中一切毛躁的边角,都在这个怀抱之中得到了安抚与消解。
她徐缓地垂落眼睫,道:“沈仲祁,我等你回来。”
两人依偎于江畔,官船之上与栈桥内外的兵卒,俱是不约而同地噤声,主动回避了视线。
沈仲祁手指揩了揩她雾朦朦的眸眶,道:“上船的时候,别哭好吗?”
他的嗓音喑哑到了极致,裹拥着一份不易觉察的温柔。
他愈是这般说,张晚霁的泪渍复又汹涌的流淌出来。
沈仲祁:“……”
他不得不摸出襟帕,细致地为她揩掉泪渍。
张晚霁吸了吸鼻子,道:“谁让你老是气我。”
她一晌温吞地说着,一晌撇开眸心,道:“我也不能将情绪憋在心里,只能哭了,我哭也不行吗?”
沈仲祁失笑,大掌在她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一直哭着回去的话,让皇后娘尼庵见着,岂不是更加担心殿下了?”
沈仲祁所言在理,张晚霁觉得也不能一直哭,把眼睛哭肿了也就不太合适了。
回到宫廷里,让父皇母后看到,像什么话。
甫思及此,张晚霁也就缓缓收住了泪,道:“现在不哭了,我怎么会一直哭着回去。”
说着,淡淡地哼了一声。
沈仲祁道:“那就好,天色不早了,微臣护送殿下上船。”
张晚霁捏住了他的袖裾:“你再亲我一下,等一会儿我就上船。”
第三十六章
“你再亲我一下, 我就上船。”
女郎的话音,俨如浸裹于饴糖雪浆之中,字字句句渗透出一种沁甜软糯的气息, 听在少年的耳屏之中, 掀起了不少风澜。
起初, 沈仲祁以为自己听岔了, 比及自己的视线悠缓地落于女郎娇靥之上时, 他看到了她温静而沉着的面容, 眸色深笃, 毫无一丝玩笑之意。
她说这句话时, 嗓音极轻,轻得犹如一枚质地轻柔的鸿羽,在沈仲祁的心河之上轻轻扫刮了一下, 撩蹭出了一丝悱恻缠绵的弧度,这句话只有他一人能够听到。
两人对视之时, 两种不同质地的视线幽幽相撞在了一起, 掀起了一片水花。
张晚霁眸色湛亮而黑沉, 如剔透的琉璃,泛散着一片明媚的光泽
沈仲祁的薄唇浅抿成一条细线, 唇畔噙起了一抹极浅的弧度,他没有好, 也没有说不好,直接捧掬起了她的面容,眸睫低垂, 首一偏。
一抹庞大深邃的阴影, 幽幽缓缓地笼罩住了她。
与这一道阴影同时落下的,还有一抹薄凉暖热的触感。
张晚霁在昏晦的光影之中, 慢慢瞠住了眸。
这一个亲吻落在了她光洁的额庭处,紧接着,一路往下蜿蜒,稳过她的眉骨、卧蚕、鼻峰,最终停驻于她的唇涡。
张晚霁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沈仲祁就这般吻了下来。
她也没来得及做出一种反应,这个吻就转瞬即逝了,沈仲祁松开了她,道:“亲好了,可以了,殿下请上船。”
张晚霁:“……”
张晚霁忍不住嘀咕道:“这么短暂的么,我还以为有还一会儿时间。”
沈仲祁听着这一席话,显然是被逗笑了,道:“殿下要矜持一些为好。”
张晚霁闻及此话,一抹绯色疾掠至面颊,眸尾亦是蘸染了一抹如胭脂一般的殷红色,她气得鼓腮,道:“对你我才这样,我平常绝不是这般的。”
沈仲祁眸尾的弧度深了一深,大掌伸到她的脑袋上方,指尖触及她的鬓间发梢,很轻很轻地揉了一揉,迩后,温声说道:“知道了,殿下只对微臣才这般,微臣颇感幸甚。”
顿了一顿,又温声说道:“殿下上船罢,天候不早了。”
张晚霁也深深明晓,沈仲祁亟需驰援燕州,片刻也拖沓延宕不得,自己若是在依赖着他,只怕是会延宕军情。
哪怕是再不舍,如今也是到了该分离的时刻了。
张晚霁极力克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深呼吸了一口气,对沈仲祁道:“好,此行去燕州,务必答应我,要平安归来。”
沈仲祁点了点首,长久地看了她一眼,薄唇翕动了一番,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要说,但囿于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道出口,只是沉蓄道:“殿下亦是一样。”
两人在栈桥处话别,东山背后的落日,俨如一抔熔碎了的浮金,点点滴滴倾洒在湖面上,泛出一片粼粼波光。
张晚霁舍岸上舟,船逐渐离案而去,她伫于船首而望,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身影越来越渺小,俨如一块墨点渐渐淡出了天地这一块白绢,由浓转浅,由深转淡。
她蓦觉自己的心始终还是滚烫着的,沈仲祁亲吻她的时候,所遗留下来的温度和热度,一直在她皮肤上萦绕不褪。
哪怕当事人已经离开了,她的心绪仍旧怦然如悬鼓,“噗通——噗通——”,狂乱得坠跳个不停。
就像是一只摇摇晃晃的秋千,一只手将它荡漾至高处,它在最高点与最低点来回逡巡徘徊,悬空、失重、眩晕。
张晚霁的感知,尚还停滞于一刻钟以前,比及她真正从这一种状态之中走出来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远处的栈桥已然与晚天夕色烧融成了一片,少年峻长修挺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张晚霁只能看到一片空荡荡的海面。
她的心,亦是变得空荡荡的。
有些小小的感伤,更有不舍。
但在家国大事面前,她是绝对不能任性的。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张晚霁只能暂先将注意力放回宫城之中。
恭颐皇后身躯抱恙,这无疑是新长在了张晚霁心头上一根棘刺。
这一段时日,她光顾着去追随沈仲祁了,反而疏漏了宫廷之中的局势。
张晚霁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调整好了状态之后,她适才将注意力放诸在了眼前的时局上。
从淮州走水路回京城,拢共耗费了两日的光景,所幸这两日相安无事,一路顺风水顺,并没有生出变故,或者生出了其他异端。
张晚霁不由浅浅地舒了一口气。
她以为张家泽会在她回去的归途上找茬,或者是安排刺客,是以,在返程之时,她生出了一丝忧虑和担心,但结果,她并没有遇到这些阻绊。
这此间缘由,应该是沈仲祁在为她保驾护航。
她就这么一路顺风地回到京城,出宫迎接她的人,乃是烟罗与天香两位婢女,皆是公主府里的人。
两人俱是盼着她归来,今番见着了她,纷纷哭红了眸眶,说道:“殿下这几日不在,可让奴婢好生担心!”
张晚霁失笑,道:“有什么好担心我的,我跟随沈仲祁去燕州,一路皆有军队相护,船上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两位婢宫将张晚霁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确认帝姬殿下身心无虞,适才舒了一口气,道:“殿下没事就好。”
天香看向了戍守于旁侧的李广,凝声说道:“沈将军没欺负殿下罢?”
李广一脸无辜,下意识想要说一声「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转念一想,沈将军似乎是经常惹柔昭殿下哭,柔昭殿下经常生闷气,两人离别之前,还闹了不少别扭,甚至是彼此冷战……
考虑到这些情况,李广到了口中的话,又默默吞咽了回去。
他委实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生硬的干咳了一声,道:“卑职是沈将军派遣来护守殿下安危的,至于旁的事,恕卑职不能多言。”
天香嗅出了一丝端倪,与烟罗互视一眼,正想要继续问下去,张晚霁率先阻止她们的疑虑:“你们看到了,我现在很好,母后目下情状如何,身子可要紧?”
这是她在当下的光景之中,最是忧虑挂碍的事情。
谈及恭颐皇后的身心状况,天香与烟罗彼此互视一眼,眸底掠过一抹隐忧。
张晚霁将她们眸底的忧色看在眼底,心中没来由生出了一种浓烈的不安感,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烟罗道:“前些时日,皇后娘娘去梅园赏梅,与众妃一起,途中温妃让宁国公主给皇后献上一枚夜明珠,说是在河畔观珠视感更佳,但是,皇后行至金明池的时候,捻起那一颗夜明珠,珠身陡地发烫,皇后重心不稳,险些落水。”
张晚霁听着听着,面沉如水。
温妃与宁国公主,素来与坤宁宫不对付,尤其是她与宁国公主此前就结下了梁子。
温妃让宁国公主献上夜明珠之举,不说她坤宁宫的人了,单说后宫所有妃嫔,都能看出一丝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