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程老爹一声重哼,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语音带怒;
“黄口小儿,不过是有几分蛮夫本领罢了,居然张嘴说咱家顺儿不适合当捕快,这是真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不成?!”
“他是捕快,咱家顺儿也是捕快,他今日能擒下水匪,厚赏升迁,那焉知明日咱家顺儿不会如此?同处这个位置,机缘那都是一样的,他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的评判咱家顺儿,他凭什么?!”
他气得咬牙切齿,面颊鼓涨,那副模样,直瞧得一旁程老娘缩缩脖子,嘴里有再多想说的话,此刻也憋了回去,讷讷不敢言语。
她就是个女人,就算表现出来的性格再泼辣外向,那也是一个自小接受以夫为天的古代女性。
哪怕她心里有千言万语的公平话——什么自家顺儿和人家罗捕快确实没法比,智力智力比不上,武功武功没法说,你老头子性格蛮横,所以儿子什么话都不和你讲,真要一样一样说起来,人罗捕快在任务中都不知道救了咱顺儿多少次了,凭什么不能指点?更何况,别说人家罗捕快了,自家孩子自家知,顺儿那就不是做捕快的料,若不是当初被他们寻到机缘强硬塞进去,然后又机缘巧合的抱上罗捕快大腿,如今哪还能安安全全的做这行当?早就不是被踢出来,就是伤残劝退,所以人家做了那么多年保护伞,凭什么不能指手画脚……
事实搁在那儿,道理都明白,可看着老头子被气的铁青的面庞,程老娘最终还是将这些实话咽下,一边盘算着等老头平静些再说这些,一边又昧良心的为了家宅平静,而附合起来;
“是是是,是这个理儿,确实是他不讲理了些,哪怕他是咱家顺儿的老大也不能如此……是是是,老大只是敬称,没有官府亲封就不算……都是平等的,一个位置……”
“……”
罗慎并不知程家这些后续,当然,可能知道了也并不在意,兄弟情分他尽了,那剩下的,便是听天由命,他也为了自己接下来的迁挪而马不停蹄忙碌起来。
收拾行装,梳理财产,最后又拐了牙行一趟,将如今正在住的小院退租,还有就是……
卖房!
是的,虽然他如今住的这处小宅是租的,衣衫也清贫寒酸,除了衙门发的上工服,其它的没两件……可其实他是有房的。
还很大。
四进宅院,占地辽阔,假山流水,池塘荷叶。
典型的大户标配。
来收房的牙婆满面惊叹;
“唉,这房子不错啊,瞧瞧这景致,这修缮,一看就知当初也是用了心的,大户人家啊……”
罗慎站在一旁没接话,只瞧着面前这阔别好几年的景致,恍恍惚惚。
八年了,院子乱了,花朵谢了,树叶黄了,就连以前特别显眼耸立在花园之中的常青树,都已经变成了枯木败叶。
除了大方面的房屋,这座宅院真的再看不出曾经的半点影子。
这是他的家,是八年前,十八岁罗慎的家。
当年,他是罗家嫡子,也曾美婢侍奉,也曾一掷千金,他父亲是罗家家主,他母亲是罗家主母,没有小妾庶子,没有隔阂矛盾,日子幸福的如同蜜罐,令人艳羡。
罗慎曾以为他们能一直那样,可一场意外,什么都变了。
府里来了位面容可怖的女子,一出现,那话中言语,便是天翻地覆。
她说,她曾是父亲的表妹,也曾是他深爱的爱人,是母亲横刀夺爱,用可怜兮兮的姿态蒙骗父亲,然后背地里又毁了女子容貌,危言恐吓,家人相挟,最终女子胆怯退避,父亲爱而不得,这才转而娶了母亲,然后天长地久,终生出了这副情意绵绵的假模样……
那时的罗慎刚满十八,尚没搞清这副言语背后的真相,便见一向稳重的父亲发了疯,满眼血红的冲进母亲院落,然后——
等罗慎反应过来急吼吼冲进去时,便见院中己躺了一具尸体。
是父亲。
他手持短匕,脖颈染血,脸上挂着报复的笑,已经气绝身亡。
而往日端庄持重的母亲,则怔怔傻傻的盯着父亲尸体,猛的大笑,绝望疯狂,然后抱着一脸惊恐的他,颠三倒四的碎碎细语;
“慎儿……我好爱你父亲,我真的好爱你父亲……我第一次见他就爱上了他……我是做了亏心事,所以这些年噩梦缠身,夜不能寐……可我不能没有你父亲啊,我生是他的妻子,死也是……”
当听到这里,罗慎被惊恐占据的胸腔突然咯噔一下,猛的回神,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伸手拿过父亲手里的短匕,然后以快到无法阻止的速度“嗤拉”一声。
和父亲一模一样的死法,迥然不同的是两人的表情。
父亲满脸报复,扭曲痛苦,而母亲则眉眼幸福,仿佛能如此追随而去,真的是一件莫大幸运……
再接下来,在罗慎又悲又痛的哭嚎中,那个面容可怖的女子也来到了后院,她看到了地上尸体,看到了两人姿态,怔愣好一会儿,终又哭又笑的跄踉远走,仿若疯癫。
至此,前十八年仿若泡在蜜罐里的的罗慎,在这一日,父母全失,孤家寡人。
后面失魂落魄的处理好父母丧事后,他拒绝了二叔插手,一意孤行的将家中奴仆谴散,产业变卖……那个时候,他满心惶恐,甚至是有仇恨的。
为什么当捕快呢?
因为没人告诉他真相,所以他想凭自己的本事去把这桩旧事查出来。
然而——当满心仇恨的真把旧事翻出来后,他却也只能拿着最终结果,一壶一壶的灌自己酒,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胃胀吐血。
最后若不是在衙门被欺压的程顺刚巧来找他,发现了他的症状,紧急将他送到医馆……恐怕他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
他查到的结果,让他连恨都不知道恨谁。
父亲和那个面容可怖的女子确实曾是对爱侣,差一点就能成婚的程度,而在这样浓情如蜜的感情中,也确实是身为大户千金的母亲横插一脚,强势夺爱,前有金钱诱惑,后有凶猛伤人,最后的最后,还用亲人要挟……
能怪谁呢?能找谁报复呢?
“唉——”
走过游廊小榭,行过假山流水,再一间一间的屋子推门而入,特别是曾经他自己的房屋,他在里面足足待了一刻钟才走出来,然后面色惆怅的一锤定音。
“记录上吧,卖!”
牙婆立马乐的见牙不见眼,从腰上拿出根毛笔在手中纸张上涂涂画画,然后笑容灿烂的询问;
“贵客具体的心理价位是……”
“按市价。”
“哎,好嘞!”
“咱们这云升镇的地皮,维的挺稳,去年刚售过一套和这套差不多的,那套卖了五千五,贵客这套景致比那套好点,但太久不住人了,窗杦木材都要刷新,院子里的景致要修剪,地上的小碎石也得填补……
一口价,五千两。”
“行。”
“……”
忙忙活活一个周,待琐事都处理完毕,罗慎骑着大马,背着小包,轻装简行的直奔丰城。
是的,他升迁到了丰城府衙,职位也从地方捕快升成了捕头,粗略一算,手底下还能管着个小队,约莫有个七八人。
至于为什么是丰城……
罗慎削薄的嘴唇抿了抿,然后双腿一夹,胯/下马匹奔腾的更加快速。
当然是因为,有恩未还,需得随候。
他是大早上出的发,紧赶慢赶几时辰,又要去府衙交接,领垮刀服装和令牌,他如今这个职位倒是有单间住处,不像当初在秋水镇那样,没有家室的就一排捕快大通铺,逼的罗慎不得不另找宅院……
在这里没这个烦恼,虽说单间小了点,可罗慎不在意这些,所以剩下的时间又零零碎碎买被褥,再添置些茶杯水盆的日常用品,如此,等他闲下来抬头一瞧。
好家伙,傍晚了。
犹豫一瞬,再估摸估摸两边路程……
嚯然起身,拔腿就走。
没事,还不算晚,他就在门口与人交代下,只要不进去,那就不碍什么事。
马匹飞奔,街巷转弯,终到达熟悉地点的罗慎翻身下马,英俊美眉笼着笑的步步前走,再然后——
他眼睁睁看着,从那座熟悉的大门里走出来一男一女,男子面庞微垂,红晕未褪,女子唇角上扬,眉目舒展。
他的脚蓦的便定在了原地,眼中笑意缓缓消褪,徒留面庞上的那抹表层。
许是如此盯得久了,那对气氛怎么瞧怎么不对劲的男女终于察觉出来,扭过头。
“罗大哥——”宋婉清眉眼错愕,真的震惊;
“这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
她又抻着脖子往后瞅,继续发问;
“程大哥没跟你一起?就你一人?”
罗慎没回答她的话,而是面上重新带了笑,墨色的眸子越过她,瞅向此时已经抬头正望着这边的高瘦男子,目光相撞,谁都没有挪开视线。
他唇角一勾,语气也是笑吟吟的;
“宋娘子,他是谁啊?”
第34章 原来,这就是喜欢
呃, 是谁……
宋婉清神情顿了一下,然后笑颜展开,大大方方;
“他叫王括顺, 是隔壁王婶的侄子, 现在,是我朋友。”
是处于考察阶段, 看是不是可以继续发展的那种朋友。
时间回到两刻钟前
那时候青年站在她家门口, 她面色尴尬的将人邀请进院, 是想将这件事说清楚的,但不想——
青年进院后, 干净白皙的面皮儿慢慢涨红,然后不待她开口,便开始音线紧绷的自我介绍。
“……我叫王括顺, 翻过年就二十二了,如今在药铺做工,家住西市,上面有两个哥一个姐,都在周边成婚生子了……我家有房, 可很小,是八年前父母和哥嫂一块买的, 我以后应该不能住进去, 不过我也会努力买, 教我的师傅说我明年可以开始问诊,到时候除了每月三百文的生活费, 还会有其它收入……我会做饭, 家常菜做的挺好吃,也会干家务, 小时候上过几年学……”
好全面,这可比昨晚王婶给她说的全乎多了。
宋婉清歪头,咽下喉咙那即将脱出的解释,一双墨黑的眸子盯着他,目光特意在他微红的面颊和脖颈上扫视,清清淡淡,小心隐晦。
半晌,等对方的话语告一段落,她才缓缓抬起眼睫,眸光带笑;
“所以,王家哥儿的意思是……”
青年面上红色更甚,但说出来的话语,却温和清脆;
“我没有其它意思,就是想将这些告知宋娘子,这样宋娘子做决定的时候,就可以知己知彼,而不是一知半解。”
宋婉清歪头轻笑;
“那王家哥儿知道我要做什么决定吗?”
青年这下强装的镇定终于瓦解,他抿抿唇,带着满脸红色垂下眼,显得拘谨又羞涩。
“我,我听姑姑说,宋娘子觉得我人不错,所以想互相了解……”
他说的收敛,真实情况是,他姑姑急吼吼把他叫来后,那说出来的话语可比这大胆多了。
惯爱做媒的妇道人家,说起这些事,那总有套自个儿的嘴上本领。
他姑姑拽着他耳朵耳提面命,说让他话语小心些,尽量先别说家庭情况,把聊天的重点往自个儿工作上搁,尽量展现优点,缺点能捂就捂,不要太老实一上来就把底儿撂了,最好在交流时表现出对孩子的喜欢……还有做饭做家务这些,看情况吧,实在没其它话题,聊聊这些也可以,但若能聊其它的,就最好别聊这些,尽量别让女人知道你会,不然以后女人犯懒,什么事都想赖给你,管都不好管……宋娘子长得是漂亮,可是个寡妇又带孩子,条件也没那么好,所以你也不用紧张,要沉得住气,矜持点儿,这样以后才能有拿捏对方的资本……
苦口婆心一大堆,王括顺垂着头嗯嗯啊啊,但实际上一句没听,而且还一进门就撂了老底。
此时此刻,若王婶就站在旁边,那真的是要满心气愤,捶足顿胸的。
试问,谁家相亲男女不是在前期了解阶段左欺右瞒的?谁家男女不是在逐渐产生感情后才一点点放出缺点,让对方逐渐接受的?
也就是她这个蠢侄子,怪不得相亲好几个都没成功,这不活该吗他。
气死人了!
按理讲,传统相亲是该这样,你进我退,慢慢试探,权衡利弊,点到为止。
可,王婶不知的是,若她侄子真的这样做,那宋婉清解释的声音绝不会有丁点停顿,她也绝不会与人扯上半点关系。
而现在,就因为她侄子的不听不信,真诚以待,反而让事情走上了期待轨道。
宋婉清喜欢真诚的人。
更喜欢既真诚,又会脸红的人。
所以——
待青年面颊红红的将姑姑意思传达完,对面宋婉清的回答便紧接而来。
嗓音清脆,磊落大方;
“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呢,你的意思是什么?”
青年抬眼,眸光发亮,拘谨的面上也缓缓展出了一个笑。
“我,也觉得可以处处看。”
就此,回忆结束,言归正传。
若罗慎在半个小时来这里,问出这句话,那宋婉清的介绍便只有一句。
——是邻居王婶的侄子。
但偏偏,他是在半小时后来的。
宋婉清的介绍中规中矩,不算张扬,但偏偏,罗慎就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