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着两张照片上死者脖颈位置的小红点,“这是……针孔?”
崔法医认真地给邹舒阳鼓掌,“你果然发现了。”
话音刚落下,立刻便如同川剧变脸一样,正色道:“这两个针孔都很新鲜,是生前伤,但奇怪的是,我们却并没有在死者体内检测到任何药剂残留,无论是麻醉还是肌肉松弛,都没有。”
“那这针孔……”
崔法医比量道:“根据针孔插入角度和深度可以判断,昨天上午的那个死者,行凶者是站在死者面前,这样将针头插在死者的脖颈处。”
比量完,崔法医又转过身,“下午的死者,行凶者站在死者的背后,单臂扼住死者的咽喉,通过左手将针头插进死者的脖颈。”
“这是一个老手。”崔法医收回邹舒阳手上的照片,“行凶者的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五以上,上肢力量很强,从事的应该是与医疗相关的行业。”
“这样吗?”邹舒阳摸着下巴,目光放空,这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了。
崔法医还要继续说什么,便听内线电话响了,接通后,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怎么了?”
“你刚刚从程浩死亡现场带回来的样本化验结果出来了。”崔法医拧着眉,“它是一种从孢子中提取出来的新型麻醉剂PHR769,人体吸收快,效力强,进入人体后十分钟内就会被完全吸收,副作用几乎没有,目前正处在临床试验阶段。”
崔法医叹了口气,“问题也出在这里。”
见邹舒阳满脑袋问号,崔法医又窸窸窣窣从办公桌里掏出一本两年前的期刊杂志,“你看,这就是PHR769。”
猝不及防,邹舒阳看了一脸的化学分子式,颇感敬畏地将杂志推回去,“这个P什么的真有这么厉害?”
“是PHR769。”崔法医纠正,她倒也没真指望能让邹舒阳看懂期刊上的内容,只是做法医做习惯了,什么事都讲究个证据,“这篇文章上写明了PHR769的发现,以及无意之中制作出来的过程,所以但凡是业内人士,无论是法医还是医生,只要有原料,几乎都能把PHR769提取出来。”
邹舒阳挠了挠后脑勺,“那这一下子范围就大了。”
崔法医同情地点头,“而且也不能说明,制作这种药的人,一定就是行凶者。”
“买卖关系?”
崔法医竖了个大拇指,“就是这样。”
——
从法医科回到重案中队的大办公室,邹舒阳浑噩地靠在椅背上,原本以为的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坠亡案,谁能想到会有这么多的猫腻。
“邹队,你回来了?”小唐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我查过程浩和沈骏的银行流水了,除了沈骏前天下午有一笔一百万的存入外,近十年来,他们名下都没有任何财产变更,还有他们父母名下,这些年也没有大额的财产变更情况。”
邹舒阳捏了捏眉头,“那另外三个人呢?”
小唐心知肚明邹舒阳说的另外三个人指的是当年和沈骏他们一同杀害沈听澜的另外三个人,“那三个人在销户前也没有大额存款的存入。”
说着,小唐也跟着露出疑惑,“要不是沈骏真的存了一百万,我都怀疑那个蒋弘业的证词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邹舒阳抽出一支笔用笔尾在桌面上打圈,“真应该是真的,当年沈听澜的被杀案,根本就是一起雇凶杀人案。”
拔开笔帽,邹舒阳拿出一张白纸,在纸中央写上了“沈听澜”三个字,又在沈听澜上面打了个叉,“根据这个前提,可以推测,由于沈听澜的死,沈骏等人的未来发生了极大的改变,生活不如意的他们开始向当初雇佣他们杀死沈听澜的人勒索,雇佣者不满他们的勒索,于是将他们全部杀死,这是其一。”
在纸上又画了一条线,“第二种可能,是沈听澜的亲朋好友在知道杀死沈听澜的人还活着的时候,心有不甘,于是一个个把他们都给杀死了。”
看着那张纸,小唐立马插嘴,“蒋弘业!”
邹舒阳手头顿了顿,从善如流地改口,“第三种可能,蒋弘业看沈骏他们过得都比他好,心里不平衡,嫉妒心的驱使下,所以他杀死了这些人。”
小唐眼睛都快绕成蚊香了,“不是,邹队,这不就是一个跳楼案吗?怎么牵扯出来这么一大堆?”
邹舒阳定定地看着那张纸,“我反而觉得,事情的真相,远不止这些。就像海面上的冰山,我们只看到了其中一小部分。”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道:“邹队,昨天那个女人找到了。”
第8章
◎2022年5月28日◎
女人坐在询问室中,态度坦然,身形单薄。
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挽起来,眼角充满岁月的痕迹,由于常年严肃,嘴角的法令纹看着很深。
她仍旧穿着昨天那套衣服,土蓝色的短袖上衣,烟灰色的阔腿长裤,旁边还有一袋新鲜的瓜果蔬菜。
“咔哒”。
循着声音的方向,女人抬起头,眼镜下的眼睛显得浑浊又沧桑。
邹舒阳坐在女人对面,“姓名。”
女人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刻板的声音才从她的嘴里发出来,“林曦。”
邹舒阳问:“出生日期。”
林曦平静回答,“1962年6月21日。”
邹舒阳看了眼已经准备就绪的小唐,正式进入正题,“知道我们今天叫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林曦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点了点头,“是因为昨天的跳楼案吧?”
邹舒阳蹙了蹙眉,“昨天上午八点左右,你在什么地方?”
林曦立刻回答,“我在菜市场买菜,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超市小票给你们。”
邹舒阳又问:“买完菜呢?去了哪里?直接回家了?”
林曦摇头,一板一眼地回答:“本来应该直接回家的,但是昨天早晨我收到一条短信,让我早晨八点四十去西一路的烂尾楼。”
“让你去你就去?都不怀疑一下吗?”
换了个姿势,林曦双手摊开,“怀疑什么?我一个孤家寡人,还能被骗什么?”
邹舒阳顿了顿问道:“是什么人给你发的短信?”
林曦摇头,“不知道,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说完,林曦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到短信界面后递给了邹舒阳,“自从我先生死后,这个号码就给我发短信了。”
邹舒阳让小唐记录号码的动作顿住。
先生,死后?
结合林曦的名字,邹舒阳猛地想起昨天翻阅沈听澜卷宗时候一闪而过的信息,“你的先生是……”
“沈听澜,他活着的时候是江州四中的老师。”
果然如此。
小唐打字的手顿了下,然后才无措地看向邹舒阳,一时间满脑子竟只剩下“这世界可真小”在循环播放。
“那你知不知道……”
林曦第一次打断了邹舒阳的话,“我知道,每一次这个人给我发短信,我去的时候,都会看到一个杀死我先生的凶手死在我面前,到昨天为止,最后一个也死了。”
“最后一个?”小唐立刻想到蒋弘业,刚要说什么便被邹舒阳拍了下大腿,立刻把后半截话咽回肚子里去。
撑着笑,邹舒阳问道:“你难道没好奇过是什么人给你发的信息吗?”
林曦想了会儿,“最开始好奇过,我当时还沉浸在失去先生的悲伤中,我在看到第一个凶手被放出来,虽然学业毁了,但是家里有钱,有车有房,生活依旧过得风生水起,我就在想,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先生死了,可这些凶手却能风光自在,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拿这件事当成吹嘘的资本,到处传播,后来我就接到了这个短信,我迟疑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去了,然后我就看到前一天还左拥右抱的人,在我面前‘嘭’得一声,变成一滩烂肉。”
“我当时就笑了啊。”随着话,林曦神经质地笑了出来,额角的青筋凸起,一跳一跳的,“然后我就知道,这是有人要为我先生报仇啊,既然这样,那我就好好活着,我要亲眼看到那些人,都得到他们该得到的下场。”
邹舒阳靠在椅背上,看一眼正在笑着的林曦,又低头看手中林曦的手机。
上面断断续续由同一个号码在六年间发来了五条短信,都是让林曦在某时到某地,有好戏给她看。
“调一下那三个人的户籍,看看他们的死亡日期能不能和这个时间对上。”邹舒阳吩咐。
所幸询问室的网速不错,三个人的户籍很快就被调出来,上面所显示的死亡日期与林曦手机上每一条短信的日期都极其吻合。
之前邹舒阳在楼上推测的三种可能,眼下只剩下一种了。
是有人在故意给沈听澜报仇,发短信通知林曦,只是因为想要让林曦亲眼看到杀害她丈夫的凶手的死状。
——
邹舒阳和小唐循着楼梯往上走,小唐鼓着脸,“这凶手也是够可以的了,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让死者死在林曦面前,好歹林曦也是个女性啊。”
睨了小唐一眼,“有的时候,亲眼看着凶手死在自己面前,才是更痛快的,不是吗?”
小唐立刻反应过来,“邹队,你是在怀疑林曦?她在为丈夫报仇?”
邹舒阳摇头,“时间上来不及,根据她去的那家生鲜超市的票据以及生鲜超市距离案发现场的距离,她只来得及往返,根本就来不及动手杀人。”
“所以她没撒谎?”
邹舒阳不置可否,推开办公室大门,迎面就撞上显然怒气蓬勃的何队。
小唐见势不妙,赶紧借口电脑没电了,脚底抹油就溜了,只留邹舒阳一个人面对盛怒下的何队。
“你让我去调查程浩的房子就是为了要支开我?”何队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早就查到林老师了?”
邹舒阳转身关上门,想了想又上了锁,拉了下何队,没拉动,也不强求,自己坐到一旁,打开杯子晕了口水,“真不是,就是巧合,昨天我回来不就说了吗?我说我在现场看到一个很奇怪的女人,这今天下边人才说找到那个女人了。”
何队的目光在邹舒阳脸上游移了会儿,怒气缓缓收敛,“林老师也是一个可怜人,你再找她问话的时候……”何队被怒火冲击的脑袋多少恢复了些神智,搜肠刮肚想了会儿,最后才说道:“温柔点。”
邹舒阳指了指自己的鼻头,“我不温柔?”
两人都没再说话,过了会儿,邹舒阳才打破寂静,“你和沈听澜的关系就那么要好?”
何队掀起眼皮看了邹舒阳一眼,又缓缓垂下,“老沈他比我大十几岁,算是我的半个老师,他这人啊,真是当老师当得有瘾了,我不过是一个不小心晕倒在家门口的邻居而已,被他捡到后,苦口婆心教育我要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何队摩挲着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以前我抽烟抽得很凶的,那个时候案子多,条件也没有现在好,我压力就大,全靠这东西撑着,后来也是老沈,他不断在我耳边絮叨说抽烟不好,抽烟不好,最后我无奈才把烟给戒了的。”
“所以你查出什么了吗?”
听着何队的话,邹舒阳斟酌着语气道:“如果假设,我是说假设,沈……沈听澜被杀案是雇凶杀人的话,那沈骏他们的死就都是有人在刻意为了给沈听澜报仇。”
何队手上的烟一下子断成了两截,“有人在刻意给老沈报仇?”
“杀死沈听澜的那五个人中,每个人死亡当天,都会有一个神秘人给林曦手机里发一条短信,昨天这两起也一样。”
“神秘人?”
“已经拜托信息科的同事去查了,不过可能需要花费一点时间。”
何队低低地“嗯”了声,手指一上一下地敲打着沙发扶手,半晌后说道:“老沈的社交圈子很简单,他和林老师也没有孩子,除了我之外,他们两口子也就和学生们还有些交流。”
何队上下打量邹舒阳一圈,换了个姿势,“邹队这是在告诉我,让我避嫌?”
邹舒阳摆手,这帽子扣得可大了。
“没那个意思,只是提供一个思路,我们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昨天这两起坠亡案件上来。”邹舒阳把法医的尸检报告拿出来,“我今天上午回了一趟案发现场,听到了一个大爷讲述的关于程浩的事,给你也听一听。”
邹舒阳打开手机的录音机,播放了上午在大爷家录下的音频。
良久,何队摩挲着下巴点评道:“他在说谎。”
邹舒阳点头,“我刚刚上楼的时候已经叫人去把他请到这来了,他说的话,你怎么看?”
“三点,第一点,那个帆布包不可能是透明的,那他是怎么透过帆布包的外皮看到里面放的是钱?第二点,从楼下往楼上看,几乎不可能做到既看清楼上在做什么,又不被楼上发现。”
邹舒阳整理着便服接过话头,“第三点,这个人的出现本身就过于巧合。昨天在案发现场我并没有见到过他,但是他今天一见到我就知道我是警察,而且偏偏他就那么巧地注意到了程浩的奇怪。”
世界上的巧合是不少的,但在每一次办案过程中,都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看着合情合理的“巧合”。
何队点头,“这人一会儿来了局里可以好好盘问盘问,说不定真能问出什么大鱼来。”
“你不来?”
何队瞥了邹舒阳一眼,晃了晃肉肉的肚子,“我啊,避嫌。”
就在这时,邹舒阳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响起,他抬手接过,对面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
“邹队,您说的那个大爷,他,他死了。”
第9章
◎2022年5月28日◎
“死了?怎么回事?”
那头乱糟糟的,隐约中还能听到有人说“晦气”的字样,过了会儿才再次传出声音,“邹队,我们刚刚来的时候敲门,发现门没锁,于是我们就进屋了,进屋之后就看到这个人他倒在地上,然后我们叫了120,医生给的结论是病人激动过度引发的急性心肌梗死。”
邹舒阳想到大爷之前进屋拿了药,“屋里有药吗?”
“药?”嘈杂声响起,又过了会儿才听那边说道:“有,客厅的桌子上有几盒酒石酸美托洛尔片。”
邹舒阳抿了抿唇,“好,我知道了。”
电话被挂断。
何队瘫在沙发上,闷闷地笑出声来,“又是一条人命,看来这次的凶手,很猖狂啊。心肌梗死,还是自然死亡。”
久久没等到回音,待何队转过头看去时,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尚未碰过壁,还处在初生牛犊不怕虎状态的邹舒阳怒不可遏或者颓丧懊恼的模样,却不想邹舒阳就只是低着头,静静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
“喂,你这别是气傻了吧?”
“他是故意的。”邹舒阳忽然出声,“故意让这个人找到我,说那些话,故意要让我知道那一百万的事,也是故意让这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