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遵师父之命,行圣人之言,这有何不对?”
华焉凿凿有据。
顾笙听得连连摇头摆手。
“你听师父的话,听圣人的话,但有没有想过什么是你自己想说的话?”
“人是有自己的意识的。”
顾笙道。
“你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意识。”
“所以才会认为沈小姐也没有意识。”
“所以才会觉得成了婚便会互相喜欢皆大欢喜了。”
“然而这是可笑的。”
“人既有意识,便会有思想,有思想,便不会轻易被别人操纵影响。”
“父母之命师父之令如何,圣人之言祖宗之训又如何,属于每个人自己的人生,应为自己的思想意识所驱动。”
“说起来,在这阔大的天地间,人也只不过像是这样一根脆弱的瑶草罢了。”
说到此处,顾笙将手里的瑶草在华焉眼前晃了晃。
“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瑶草。”
“因此纵使天地毁灭了他,人却依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的多,因为他知道自己死亡,以及天地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天地对此却一无所知。”
“所以,人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这也是为什么世间敏者易见,智者却难求。”
“有聪慧不一定有智慧,有智慧不一定有思想。”
“敏者,便是如你们少涯弟子这般,聪慧机敏,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好。”
“而智者,却是能够在此之上,对自己的所学所做有所意识,审慎思考,形成思想,进而得到深刻感悟的人。”
“人正是因为有思想意识,才可以脱离当下,鹜极八方,思接千载,自在遨游于这莽莽江湖,滔滔天地之间。”
“你这般放弃自己的意识,抹杀自己的思想,甘愿任由师父之命圣人之言操纵自己的人生,甚至觉得旁人也都应跟你一样,将此奉为圭臬,这难道不好笑吗?”
顾笙说的灼灼。
这番言论如滔滔江水,迎面灌来。
华焉一时无言,半晌才憋出一句反击之语。
“……谬论。”
他以前从未闻过此种大胆言论。
是以他一面下意识的肃起脸摒斥,一面却又不由自主的被这番言论所震慑吸引。
华焉摘下白玉簪攥在手里瞧着,忍不住在此番言语中多做流连思考。
“这都想不明白?”
顾笙见他半晌未言,睨着眼,将瑶草往他空了的束发里一插。
她故意环起手臂,慢悠悠道:“真是枉为少涯派首徒呐。”
“一派胡言!”
此番对门派的攻击自是惹来了华焉的不服气。
“你等着,我早晚将你这番谬论驳倒。”
“好呀,我等着。”
顾笙瞧着他像被踩了脚的红腹锦鸡一般,不禁偷笑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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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将解除婚约的事情公布之后,各门各派果然就此议论纷纷。
“少涯派居然被小小的沈家退婚了,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那也未必。说不定是少涯派见沈家没落,不想再联姻了呢。”
“是啊是啊。这少涯派在江湖上一向傲气的很,此番定是瞧不上沈家了。”
“哼,他们有什么可神气的,再神气还不是被小小沈家退了婚,说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华焉自是很难避开这些纷扰言论。
是以这两日他话很少,也不常出现在西园内。
常常是站在凌烟湖边,一待就是半晌。
华焉瞧着湖边凤眼兰勃勃发出的新芽,垂眸抚了下。
无情草木,尚能一岁枯荣;有情之人,年华却逝而不复。
他要来多陪陪自己的小师弟。
“师妹,你去哪儿?”
这边西园,顾笙正敞着房门和楚梦探讨案情,忽见顾筝提着个竹篮经过。
“师姐,我去湖边。”
顾筝鼓起圆圆的眼睛抬高竹篮,里面装了许多卷柏叶。
卷柏叶,又叫还魂草。
顾笙明了。
“你要去湖边祭奠华之?”
顾筝点点头。
那日华之还陪着不真楼的姐妹一起练过功,他是个好人。
顾筝不忍他的魂魄孤零零沉在湖里,是以摘了些九死还魂草准备拿过去撒入湖中。
“我们和你一起去吧。”
顾笙想了想,拉了楚梦起身。
“我……”
楚梦先前练了功,便嘱咐家仆备了洗澡水。
她本想等家仆收拾妥当后回房沐浴一番的,没想到先被顾笙拉了住。
不过倒也不急。
她想想,便先由着顾笙去了。
“华公子。”
华焉正在心里默默为师弟哀缅,听得一个娇娇软软的声音叫住了自己。
他回头一看,是沈湘。
这时他才第一次看清了沈湘的样貌。
丹凤眼,罥烟眉,温温柔柔,体态轻婉。
“沈姑娘。”
华焉回礼。
两人皆是客气而疏离。
“华公子,我此番前来,便是向你赔不是的。”
沈湘缓声开口。
“是我执意退婚,才害的华公子落入今日这般舆论之中。”
她听沈桓说了这两日的情形之后,心中究竟是不安。
因此才向哥哥打听了华焉之所在,来此亲自赔罪。
“无妨。”
事情既已尘埃落定,那便只管向前。
这样的道理,华焉不是不懂。
见华焉释然,沈湘也松了口气。
“那便不多打扰公子的哀思,先行告辞了。”
沈湘说着,也向茫茫湖面行了个礼。
她吩咐丫鬟离去。
然而丫鬟并未看到沈湘伸过来的手掌。
丫鬟知道这儿前些日子死了人,所以正在惶惶念经之中。
沈湘扶了个空。
是以身子一个趔趄,悬悬坠入湖中。
“沈姑娘!”
不待华焉回神出手,刚好行至湖边的楚梦,见状连忙点脚凌空。
她伸手一拉,将沈湘从湖水中拎了出来。
然沈湘此时已是被湖水尽染,且受惊过度,昏然过去了。
楚梦在她脖颈处一探,对瑟瑟发抖的丫鬟道:“不妨事。”
“先带她去我房间吧。”
沈湘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衣裳尽湿。
怕寒气侵骨,须得尽快沐浴更衣才是。
想到先前备下的洗澡水,楚梦决定先带她回自己房间。
到了房间,家仆刚好将一切收拾妥当。
见丫鬟已是吓得六神无主垂垂欲泣,楚梦掩好门上前搭手道:“我来。”
她帮着丫鬟将沈湘湿透的衣衫尽数褪下。
然后楚梦一瞬间愣怔。
只见沈湘的背脊尤其纤细绵长,不似常人。
两片蝴蝶骨更是铅华不御翩然欲飞的奇异模样。
她的整条背脊仿佛掺着柔软的光泽,凝出一掌妖娆奇色。
两侧隐约透出的骨骼亦是奇绝。
盈盈犹如一汪泉,一支画,似是人间本不该有此澹泞绝色,却被星月顾惜,等闲留住。
楚梦看的晃了神。
脑袋里忽的冒出一句: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
热水泡过,沈湘缓缓醒来。
“我,我怎的在此?”
于陌生的房间沐浴,沈湘自是惊慌。
她纤手一收,想要揽住自己。
不想让她感到困窘,楚梦撇开眸子起身侧立。
楚梦的浴桶毕竟不如大家闺秀的那般细致精巧,周边也并未完全磨平上蜡。
是以沈湘这样惊慌一动,楚梦隐约瞧见,她的手臂似乎被刺凸不平的木桶边缘划了一道伤痕。
“沈姑娘……”
楚梦正要出言提醒,忽见那道划痕奇迹般的迅速愈合,消失不见了。
楚梦不可思议的眨眨眼睛。
确实没有任何伤痕。
莫非是自己刚才看错了?
楚梦疑惑。
“楚女侠……”
沈湘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后,急道:“小香,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聊。”
见沈湘清醒,楚梦冲丫鬟小香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门。
小香磕磕绊绊的向沈湘解释清楚后,沈湘向楚梦道了谢,没有多留便急忙回了前院。
第15章 沈家诡迹
晚上,楚梦吃了几颗宁远送过来的罗汉醉果。
不多时,便脸颊微晕,有了些飘飘醉意。
看来自己是不胜酒力的。
这是两年来楚梦第一次沾酒,得出这个结论后,她便放下果子准备歇了。
夜幕来临,初夏的细雨轻轻弹落,湮灭了夜的寂寥,打湿了朦胧的月色。
随着一个人影快速划过,凌烟湖面漾起的涟漪微微皱起。
雨越下越深。
人影拍落了身上的雨滴,悄然落在了楚梦窗外。
楚梦睡的比往日沉了些。
是以人影轻轻挑开窗户翻身进来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察觉。
人影迅速落地,先是在屋内环视一周,随后将目光落到了楚梦随身所携的那对鸳鸯钺上。
人影带着潮湿的雨气将手伸向鸳鸯钺。
刚触到的那一瞬间,楚梦翻了个身。
人影稍一滞,似乎不舍得就此放弃刚刚摸到手的鸳鸯钺。
只见他一手拉着鸳鸯钺往外轻扯,一手从怀里摸出一根没骨钉对准了楚梦的心脏。
然而随着人影的拉扯动作,鸳鸯钺上的清脆铃声毫无防备的响起。
楚梦警觉的睁了眼。
“什么人?”
硕大的一个黑影笼罩在自己床前,楚梦条件反射的拿起鸳鸯钺便甩了出去。
这人好似在自己床边寻找什么东西。
人影躲闪不及,竖起的发髻被削的凌乱散开。
一支白玉打磨的素鲤发簪掉落在地。
见楚梦已醒,人影并不恋战。
他将那枚没骨钉向楚梦刺出的同时,就地一个翻滚便跃窗而逃。
“叮!”
一声脆响,楚梦手里的鸳鸯钺扫飞了这枚直冲命脉而来的没骨钉。
她起身追出,然而越下越大的夜雨很好的阻挡了追击者的视线,并掩盖了人影的一切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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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上次顾姑娘讲的都是真的了。”
第二天一早,听闻此次夜袭的众人聚集在西园。
薛灵夙皱眉沉思,摸摸下巴。
“居然还真有这么个人影。”
“上次明明是袭击的顾女侠,这次怎的又转变目标,要刺杀楚姑娘了呢?”
众人显然被搅的愈发糊涂起来。
“这簪子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眼熟。”
顾笙拿过楚梦手里那支白玉素鲤簪。
在哪儿见过呢?
“诶我想起来了。”
顾笙一拍脑袋,将簪子送到华焉跟前道:“你瞧,和你先前那支白玉簪倒是颇为相似。”
华焉接过簪子打量。
“这也没什么稀奇。”
男子束发,多半用这种白玉簪。
只是这支更为精致考究,被制成了素鲤模样罢了。
“来人定是男子。”
华焉据此推测。
“那也未必。”
顾笙拿回簪子,不以为然。
“为何?”
华焉不解。
“……咳咳,没有为何。”
顾笙心虚的咳嗽一声,凑到华焉身旁小声提醒道:“你忘了上次啦。”
华焉侧头,在顾笙挤眼的提示下,想起当初夜探含羞汀的情形。
确实。
“此贼许是厚颜无耻的女扮男装也未可知。”
华焉撇她一眼,故意对众人如是补充道。
“难道凶手是随机选择,想要杀掉所有来沈家探案的人?”
有人开始瞎猜。
“不会。”
宁远出言。
“据顾姑娘先前所言,此人袭击她,是因为在她房内翻找东西时被发现了。”
“人影被发现后只顾逃身,并无杀意。”
“此次袭击楚姑娘,亦是因为找什么东西被发现了。”
“所以此人目的不是随机杀人,而是为了找东西。”
“只是恰巧这东西同时跟楚姑娘和顾姑娘二人有关联。”
沉思过后,宁远凝眸推测。
“可是为什么当初凶手没有对顾姑娘下杀手,如今却对楚姑娘用了没骨钉呢?”
同样是夜袭,怎么一次没有杀人意图,一次又有了呢?
薛灵夙的疑问同样是大家的疑问。
“许是顾姑娘房内人多,凶手没有把握冒险。”
大家都知,顾笙房内的隔间里还睡着几个武功不错的师妹。
“而楚姑娘房间只她一人,动起手来不易惊扰他人。”
宁远想了想,如是猜测。
若真是如此,便说明凶手果然如楚梦和顾笙所言。
虽不至于全然不会武功,但想必也是武力低下,不堪入流的。
“接二连三的出事,这沈家怕是住不下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人群中开始有人动摇抱怨。
“是啊,我们这些江湖好汉是来替他沈家查案的,怎的连我们的安危都保证不了!”
此言一出,多人应声附和。
沈桓虽极力安抚赔罪,但不少门派仍是收拾东西告辞离去了。
晌午,一日中最热的时候。
沈桓为尽好沈家之心,因此特意对愿意继续留下来的侠士表示感激。
他派出家仆给每间房送上了极为珍贵的解热冰沙。
将冰块刨制成这样细细绵绵的沙状,定需耗费不少功夫。
沙上还淋了提前冰好的醉酒樱桃汁,并辅以紫苏叶,中间摆放着鲜嫩可口的黄桃细肉。
看起来确实令人食欲大开。
楚梦端起闻了闻,想想还是放下了。
虽然很想吃,但这里面放了酒。
想起昨夜若不是醉酒,说不定就能生擒凶徒。
楚梦叹息,世人说得不错,醉酒误事。
她唤回家仆,令他将冰沙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