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淼在睡梦中撅了一下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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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沉黑,月华铺地,京城的一处豪华庭院内,凉风起时,有秋鸟清寥地鸣叫起来,偶尔,还要伴着簌簌振叶声,飞向远处的高墙。
“你们倒是自由自在!”
苏苑慧忿忿将手里被摧折得七零八落的花枝丢出去。
话音刚落,她身后就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穿金戴银的贵夫人,余后还跟着两个婢女。
远远地,贵妇就用无奈的声音轻唤:“慧娘,这都半夜了,你怎么还不去睡?”她叹气说,“就算睡不着,你也不晓得叫丫鬟给你打个灯笼?”
等郝氏走近,又不由惊呼出声:“你这孩子,竟被蚊虫叮出这么多包来!”
苏苑慧垂头不语。
郝氏半是无奈半是生气:“说了多少次了,慧娘,走到哪里都得记得带上你身边的丫鬟,不然为娘得有多操心?”
她也不知道这个女儿是不是常年被人围着照顾逆反了,清醒之后,反倒非要时不时喊上两句“不想被监视,要自由,要私人空间!”
郝氏只能当她小女孩家年纪大了,有了心事,所以才想做些什么,又不想被丫鬟上报给她这个母亲。
被亲妈关心了,苏苑慧顿时觉得一腔委屈有人诉:“阿娘!”
“哎哎哎~”郝氏连忙应声,一时间,只觉得头疼又心疼。
“我……”苏苑慧模仿着原主的语气,执着地问,“阿娘,我很笨吗?”
郝氏立马就红了眼眶,忙哄她说:“哪有?我家慧娘最聪明了。你看你想的那些个点子,这阵子帮家里赚了多少钱?”
苏苑慧又一字一顿地追问:“那我很坏吗?”
郝氏一路领着固执的闺女回了屋,屋内灯火通明,所有下人都已经穿好了衣服等待服侍主子:“慧娘啊,是不是……外头有人欺负你了?”
“有!——常宁她们!就连苏宛华才十几岁大,都不愿意正眼看我。不就是看不起我吗?”苏苑慧眼里噙着泪,嚷嚷着,“苏宛华长得美又能怎样,她出身还不如我,就是一个从良妓-女的女儿——”
“慧娘住口!”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都从哪儿学得这些浑话!”郝氏舍不得瞪女儿,于是狠狠瞪向了周围的下人,又将她们挥退,才苦口婆心地说道,“那杜秋娘出身再不堪,但她得了你大伯的宠,所以连带着她生的女儿,也得你大伯看重。”
郝氏手指重重地抵了一下苏苑慧额头,恨声道:“你这笨丫头,当着许多人说道他女儿——就这你还想蹭你大伯的光,去结交贵人?”
苏苑慧猛一扭头,赌气地说:“我也用不着他!我靠我自己就够了!”
“你知道什么?”郝氏没好气道,“你啊,净使些小聪明。你以为你那些小心思,别人就没看在眼里?”
郝氏曾经骄傲于自己女儿才清醒过来,就凭着聪明才气被贵人们都看得起,但现在一想到她这性格——志大才疏,眼高手低——相处久了,又怎能不叫人敬而远之?
苏苑慧却觉得自己被小瞧了,满脸不服气:“凭什么我不行!大伯不也想着养好苏宛华这个漂亮女儿,将来好送进宫里去吗?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
年轻貌美的少女野心勃勃:“只要我展现出足够的价值,还比不上一个土著……我是说,我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花瓶?”
她熟知剧情穿书而来,怎么就不能取代那个短命的陈淼,成为未来的一国之后?
郝氏神色难辨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恍惚只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她。
她口气复杂难言:“原来你大哥曾说的,都是真的……”
“你……”郝氏突然抬起一只手捂住额头,“慧娘啊慧娘,为娘……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才将你惯得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苏苑慧就知她不信。
但她也没有办法了。
不知从为何起,苏苑慧觉得自己越来越不顺。
可是、可是,偏偏就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世界的走向,知道这本书里的一对主角、还有大大小小一干配角了啊!他们既定的命运都早早写明在了她眼里。
苏苑慧内心实在忍不住生出俯视:她明明是上帝之女——命运的砝码已经摆在了她的眼前,难道就让她这样拒之不理拂袖而去吗?
怎么可能!
郝氏深吸一口气:“慧娘,那日广德侯嫁女——贵妃究竟长得如何模样,你也看见了。单说杜秋娘,她都有手段稳住你大伯十几年爱宠。那贵妃呢?你以为她就是好性了?她和她爹是如何待诚意伯府,众人也都看见了。”
苏苑慧面露不屑:“那是诚意伯府该得的!”
今生陈淼如何入的宫,过程上是出了些差错,但结果未变,所以苏苑慧也就没多想,只以为是自己穿书引起的蝴蝶效应。
要知道,追根究底,陈淼入宫这一遭,还真得应在那方蕴兰的头上。
女主角陈淼是被她养父陈全从河边捡回来的弃婴,他知道自己女儿生得夸张,不待她长成,就小心谨慎遮掩其相貌。
但随着陈淼十六岁生日临近,一方面她已经许久未能进城了,小姑娘想看看热闹,二来她也是想亲眼监督生病的老父亲进医馆求诊问药,便苦苦央了陈全。
陈全拗不过她,令陈淼戴上幕篱遮掩一番后,带女儿进了城。
这时候,因着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方蕴兰与赵皎置气,在珠宝阁买个南珠头冠没争过对方。方蕴兰强忍着气急败坏摔门而出,恰好此时肩上挑着一扁担鱼筐的陈全行至路边。
方蕴兰只瞧了一眼,就不耐烦地挥手下令:“又老又丑!真是什么脏的臭的,都敢来这儿碍眼了!”
贵族少女冷哼一声:“来人——去,将他赶走!”
那高傲到不可一世的声音渐渐行车远去,却就此轻描淡写地改写了陈全父女两人的命运——
方家下人粗暴的随手一推,令陈全站都站不稳,直到终于忍不住腿疼,一脚跌落进外地行商的货车上,货物纷纷落下,当场砸断了陈全的腿不说,那被惊得跌破了手中玉佩的富商不依不饶,又推倒了前来护着老父亲的陈淼。
这下可好——
贫贱老朽那藏头露尾的丑八怪女儿,赫然变成了绝色美人,神女跌坐泥尘,如天鹅引颈,惹人心折……又抑不住凡人渴慕。
一双双眼睛渐渐贪婪,写满了蠢蠢欲动。
群狼环伺之际,风吹帘动,微服出巡端坐高台的天子循窗隙望来,一眼就看见了面纱被吹起的陈淼。
尔后,一俊美男子只身走入人群,主动向陈淼伸出了手,问她要不要跟他走。
陈淼只思考了一瞬,便回握住了他的手——
此人正是当今皇帝,容凛。
也是将静亭侯满门抄家送去岭南,间接为陈全逝去的妻子二人雪冤之人。
第32章
美人泪垂,向来胜过千军万马。
容凛也未曾例外。
而陈淼只是被逼无奈,选了个敢挺身而出的贵人。
或许当时换了一个人,那人也并不是容凛,她仍会这样做。
直到心存惶惶的少女被一路领进皇宫,她当即大为震动:“你……您是陛下?!”
容凛转头说:“此事不假。”
先前少女哭红了鼻子,分明是极难过的,却又坚持用瘦小的身躯试图护住已接近半昏迷的老父亲,任谁都看出她色厉内荏,只是无人忍心出面揭穿。
比起那张过于引人注目的脸,她的穿着简直堪称寒酸,除此以外,她还拥有一双挂着清茧、饱经沧桑的手,这会儿正紧绞在主人身前——明明素裙无钗,却艳比牡丹,默默忍泪的模样更是美得如画如仙。
容凛眼神冷不丁就被烫了一下。
原因无它,只因这少女模样太过可怜,太令人心软。
他心念一动,丝毫不嫌弃地亲手拿丝帕擦干净了少女哭花的脸,思量片刻,温声道:“你与你父亲的事,孤都看在了眼里。”他再流利不过地将话说完,似乎此前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一般,“你们也算无辜,孤已找人原价赔付了——”
容凛勾起嘴角,信手轻扯了一下小姑娘歪了的发带,将它扶正:“就当为今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缘分吧。”
少女倏然流下泪来:“多谢陛下。”
容凛微微侧身避开了她水洗一般的明眸,心下不禁恻然。
哪知转眼那少女却又破涕为笑:“所以,”她揪住了他的衣袖,“我如今是陛下的妃子了,是也不是?”
容凛迟疑一瞬,道:“你愿意的话,当然可以是。”
于是少女斗着胆子接近他,试图缓缓贴到他身边。
而容凛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我叫陈淼。”她说。
这就是两人原著中相识的始末。
这真是一场充满戏剧意味,而又再浪漫不过的相遇。
彼时苏苑慧作为看客,也曾因这部小说笑出满脸姨母笑,感叹这可真像是一种命中注定。
但如今苏苑慧已成了局中人,纸片人的浪漫成了现实——
于是,这场相遇于陈淼而言成了一场幸运,但对容凛,一个帝王来说,却很难说不是一场劫。
“……贵妃不孕。”
苏苑慧定了定神,信誓旦旦道,难掩其神态之间居高临下的优越。
“慎言!”
女儿说得如此斩钉截铁,郝氏却不禁握紧了拳头,左右张望,生怕隔墙有耳。
然后她才被吓到一般,压低了声音半是咬牙半是感叹地说:“慧娘,你是真不怕祸从口出啊。”
郝氏面色勉强:“慧娘,之前你凭借诗才引来燕山长的女儿注意,倒也是一步好棋。事发突然,娘也不管你是从哪儿找来的无名枪手还任你张扬——你倒也别急着反驳,你才清醒多少时日,那些作品里又含了多少典故,你娘我也更不是什么大字不识的乡下人。”
她草草道:“我劝你……还是趁早停了这门营生,这事是无法长久的。”谁与她这女儿走近多了,泰半也是能发现得了。
“娘!”苏苑慧仗着此世只她一个穿书人,直视了郝氏的眼睛反驳,“那就是我做的诗!”态度很强硬。
“那就是娘误会你了。也是娘之前听到席上有人质疑说你找了代笔,心里实在着急。”郝氏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还有就是之前主动看中上门求亲的伯爷幼子……”
苏苑慧更是连连摇头:“娘,我不嫁!我不嫁他!”
“那你要嫁谁,慧娘?”郝氏突然长长叹一口气,“你想要嫁给谁?”
“女儿不嫁他,自然是几年过后,这些勋贵人家还在不在,都还是两说。”
郝氏诧异地望过来,苏苑慧继续说下去:“陛下即位之后,磨刀霍霍,剑指右相一派。女儿敢担保,与右相走的太近的人家,未来下场都会很惨。譬如那诚意伯府,素来居心不良,定是其中一家。”
苏苑慧镇定道——这也是她从书中看来的。
而苏苑慧长在红旗下,回想起这段情节,接受得也自然:以右相顾应和为首,盘踞朝堂已久,尸位素餐,尾大不掉,按通俗的叫法来说,就是形成了所谓门阀。
那么,反派当然是要被打倒,才好维护男主的中央集权阶级统治嘛。
郝氏听了没有说话,许久,才问道:“慧娘,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就连郝氏的夫君、苏苑慧的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苏道宽都不曾透露的东西,她一个渠道不通的女孩子……
“女儿先前和贵人们走得近,这些您也是知道的。”对此苏苑慧也已准备好了理由,她侃侃而谈,“母亲,要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顾应和风光太久了,天家尊贵,本就容不下他们这般嚣张的。”
其实苏苑慧只是凭借着她对书中的印象,再依照她看过的清宫剧发展信口推说,却也被她误打误撞猜着了大半。
苏苑慧自忖她来的时间点其实很好,却总因为各种意外,未能给男主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但现在剧情也才刚开始,容凛对陈淼的喜欢,多还只停留在那副皮相,还有一个男人对美色本能的怜惜。
苏苑慧心想,到时,她是能容得下男主身边有原著女主的……大概。
毕竟容凛是个皇帝,还是个被原著盖章定论的有为之君。
苏苑慧自认为,她会背……作诗,懂化学,能发明(咳!)菜谱,会口述许多前所未有的画法理论,于哲学一道也能信手拈来娓娓而谈。如今她就已在京城文士圈打下了才女的名头。
她甚至还懂得容凛的韬略和抱负!
苏苑慧越想越忍不住兴奋:“……阿娘,只要我对陛下足够有用,自然就能得陛下青眼。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重视我独一无二的价值!”
郝氏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她信与不信:“好了,阿娘都知道了。”
苏苑慧两只眼睛迸出火光:“阿娘,你真的信我了?!我真的可以!我们苏家会……”
她就知道,天家之滔天权势,谁得了这泄露的天机,能强忍住无动于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