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自从陛下登基以来,以右相为首的勋贵里头时不时就要被揪出些陈年新历的小辫子出来,左相率领的寒门一派则愈发意气风发。这些勋贵瞧着像是身份一落千丈,在清流文臣面前也总会避让一二。
那几人的声音隔着一道木板隐隐约约地传来:“我说能叫方羡那游遍花丛的浪荡子一眼倾心,那得是什么样的大美人——照你这么说,贵妃定是风华绝代无疑咯?”
这包间隔音本来还行,但谁叫今日两间相邻的房都开了窗不说,一时间周围太静,且醉酒上头的人嗓门高而不自知。
继而是一道听着明显有些醉醺醺的声音豪气回道:“害,不瞒你说,老子当时、当时一眼望过去,当场就忘了怎么说话了!”
那人一拍桌子,语气斩钉截铁:“那绝对!绝对是小爷我生平见过的最美的一张脸了!”
然而赞叹之余,他又唏嘘:“简直是美得我心头一烫,然后就开始感觉拔凉拔凉的——”貌似有些捶胸顿足的样子,“只奈何帝王殊色——就算我想要,那也万万轮不着我啊!”
同座几人也开始配合他长吁短叹:“那要照你这么说,我都要后悔当日没参与广德候嫁女的场面了。那毕竟是叶鸣蕃的外孙女出嫁,而我家里总归还要顾忌谢相的面子,只送了些礼过去就是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等好歹还能见上佳人一面呐!……”
待李肃冷静下来,再左右一瞧,见几个年轻同僚的表情果然都不怎么自在,甚至已经有人面色不忿。
主辱臣死。这些人,实在是……胆大包天。
隔壁还在继续——
“不过,说起来我们也就是见了一面,那你们说,嗯?方羡,还曾有幸与贵妃共府几个月呢!”
“是啊是啊!”
“诶——我记起来了,方羡那厮,不是还会画美人图嘛!他为平康坊南曲一位大家画的图流传出去,那位花魁的身价可是都翻了几番!”
“嘘——”隔壁的声音压低了不少,李肃等人顿时不能再像方才那般听得清楚,“我听说……方羡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不是就在家里……画美人图吗?”
“还有这等事?!……”
接下来的李肃已是听不下去了。他沉着一张脸,和几位表情同样不好的同僚相携着去敲了隔壁的门……
当下,两厢不期而遇。
尽管心知肚明那几位勋贵子弟明日朝会后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但忽然当街瞧见当事人贵妃的爹,李肃脸色也难免变得有些不自在。
陈全则自然地招呼起了对方:“李贤侄,和几位相公大安啊!”
李肃几人向老先生行了礼,便问起他近况。
陈全呵呵笑道:“贵妃说让我跟她阿哥多送些吃的呢!”
李肃身边的一位同僚率先沉不住气,不禁开口问道:“贵妃的哥哥?这、贵妃娘娘可是认了……那诚意伯府的公子为义兄?”
陈全奇道:“这自然没有。”他又不是没有儿子。
陈全这才想起,自家的事,与他家相熟已久的李相公知道,他的同僚还真不知道。
于是陈全又收敛了一番心情,怅怅然地解释说:“先妻和亡儿命遭不幸,十几年前就先我一步而去了。娘娘不过是……听小老儿说要去普化寺给他二人添长明灯的香油钱,所以赶紧来问候一声。”
*
贵妃的后殿里已经摆上了文昌帝君和文殊菩萨。
等陛下来的时候,那道家神仙跟前的香炉已经点上了,陈淼这会儿正在给弥勒菩萨上香。
一事不烦二主,求完神佛保佑学业,她嘴里还念念有词道:“土土哥哥,你在那边搬新家了吧?那长明灯可贵了,阿爹说他都有些心疼,但他一想到你和阿娘能在那头住得更宽敞,还是觉得这钱花得值!”
突然,陈淼跟做贼似的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便悄悄翘起嘴角:“不过我觉得,有我这样一个孝顺妹妹,经常在宫里这样为你和阿娘祈福——你和阿娘现在保准都蹭上陛下的紫气了呢!嘻嘻~”
容凛:“……”
爱妃你——真是“精打细算”。
一无所觉的贵妃继续快乐地说道:“土土哥哥,你如今也算是国舅爷了呢,所以,请你务必要在那头再接再厉,趁着皇宫的紫气,说不定能在地府捞个官当当,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当差,孝顺阿娘!”
容凛:“……”
爱妃你可真是有心了。
眼见着那边上香已经结束,容凛也悄悄退出去。
陈淼一出来,就瞧见他端坐在殿内椅子上,顿时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她快乐地像只刚被放出笼的小鸟,跑过去:“陛下你回来了!”
容凛十分镇定地笑,道:“爱妃一上午在宫里忙于处理宫务,真是辛苦了。”
陈淼大度地一挥手:“不及陛下辛苦!”
她迫不及待地向他报告自己朋友的近况:“御医回来说忠献王世子妃这次的怀相很好呢!”
没错,陈淼已经和阿猫交上了朋友。
最近这段时间,阿猫又托他的大侄女捎了消息过来,说他暂时就不能进宫陪很好看很好看的皇嫂一块说话一块玩了,因为他的亲大嫂,忠献王世子的老婆,马上要给他生大侄子了。
鉴于此前世子妃前两个怀的都是侄女,如今这第三胎是男是女,许多人都很紧张。
听了消息,陈淼表示理解,却又变得有些不开心——她还想多看看阿猫的脸,想象陛下儿时的模样咧!
容凛哭笑不得,心里暗叹一口气:“淼淼不是说要教孤钓鱼?”
容凛话刚说完,怀里就响起小姑娘重重的叹气声:“唉!”
容凛原先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看她这副表现,于是轻咳一声:“谁惹我们贵妃娘娘不开心了?”
陈淼继续重重地叹气,又特意哼出一声——明知故问!
容凛难得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说来奇怪,陈淼和阿猫的钓运简直奇佳,简直是他们人坐在哪儿,鱼儿就迫不及待地往哪里扎堆。
除了陛下本人==
容凛的钓运,堪称奇差。
难怪这些年来他修身养性,棋艺分明已练至绝佳,垂钓却是鲜见。
“唉——”
贵妃又开始忧心忡忡地叹气了。
陈淼在发愁的是:想当年,她还在老家村里的时候,得知村头大娘足足生了九个孩子,却只活下来四个,但生育终究是为她带来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于是她也忍不住忧心起来:“阿猫就说他得一直守着才好放心呢!”
第37章
自从入了冬,冷风细雨就开始时不时光顾这座邺水边的繁华都城。
但建邺城里的贵人们却丝毫不惧风雨,一辆辆豪华马车穿越坊市,踏过石板,熙熙攘攘,迎来送往,留下一道道未干的水印泥辙。
最近,天终于放晴了,容准,也就是阿猫,也得以被忧心的爹妈批准去城外跑马放风,但也只才半天的功夫,就得回王府了。
这会儿,阿猫正被他大哥牵了手,一同走在东市热闹的大街上闲逛。
忠献王世子容决,今年二十有五,身高八尺,生得气宇轩昂。他的资质看起来也要比亲爹强得多,早已在北军袭了参将的职位,去年年底得以轮换返家。
容决很有兄弟爱地主动请缨说要带唯一嫡亲的弟弟去练习骑术,忠献王夫妻念在长子一向靠谱,又考虑到小儿子近来神色有些不虞,便应允了——忠献王府在郊外有专修的跑马场。
鹤立鸡群的世子爷里头还穿着紧袖的骑射服,外头披的是件鲜亮的鹤氅,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瞧见弟弟那有些神思不属的小模样,眉梢就是一扬:“阿猫,踏雪它又不会跑,你就先放宽了心吧。”
踏雪是忠献王容铖特地从北郡边关外的胡市上给小儿子弄来的好马,先天就比一般的小马都要高大,正适合小儿子的身形……和志向。
为了骑马显得威风,阿猫出门前专门裹了件大红披风,此刻他的棉袍前胸还挂着个明晃晃的金项圈,活像戏台上的小仙童。
闻言,小仙童眉头轻轻拧了一拧,没有说话。
容决脸上笑吟吟:“阿猫啊,你还未跟大兄说,你究竟想为你的侄女们带些什么礼物呢?”
阿猫皱了下眉,不禁又用一种难言的眼神,深深地朝长兄瞥去一眼。
为父多年的长兄面上不见半点气馁,耐心依旧。
阿猫停住脚步。
容决不解回望。
阿猫慢吞吞地抬头,然后看着长兄,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
容决会意,十分上道地当街蹲下,抱起了弟弟。
阿猫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出他离了跑马场之后的第一句话——
“阿丑哥哥,你果然又胖了。”
容决笑容倏地一收。
半晌,他磨牙道:“阿猫,你的牙也不错——又白,又结实。”
阿猫顿时一噎。
半晌,这位自觉从掉了颗门牙就稍显滑稽的小人儿,虽神色有些不甘,但还是收敛着慢吞吞闭上了嘴。
是的,换牙,也是阿猫选择暂时不去宫里看望他天仙皇嫂的重要原因之一。
虽然曾被亲娘安排了穿女装,这期间还被许多人瞧了个遍,但容准小公子心头仍记挂着他小人家时有时无的形象包袱。
除此之外,那单看外表再丰神俊朗不过的忠献王世子容决,乳名也正唤作阿丑。
想当初容铖尚还作为世子之时,初为
人父,刚从接生婆手里接过襁褓,就被怀里那只又老又皱的小红皮猴子吓了一跳,怎么也想不出这是他和另一个大美人能生出来的。
虽然这只小猴子,也就是容决,之后没过几天就出落得白白嫩嫩,但仍无碍容决自此获得亲爹亲自给予的爱称,阿丑。
当然,这位老父亲也不曾厚此薄彼,王府里与容决同父的一干兄弟姐妹们,连容准都未能幸免,一个不落地得了相同水平的乳名。
一时间,兄弟俩当街互害,接着不由面面相觑。
容决想了又想,觉得自己终究作为长兄,还是得大度一些,便主动讲和:“是为兄错了。我们阿准换牙,这才是要长大了。”
他草草唏嘘一番,亲眼见到爱弟满意地嘴角微抿,这才转移了话题:“这沿途店里,可有我们阿准看上的东西?”
阿准眨了眨眼睛。
他趴在兄长肩头,仔仔细细观察了许久,方仰着脑袋,很有见地地说道:“就这家店吧,阿兄你去给阿嫂买只金钗。”
“果然还是我家阿准,就是懂事!”容决嘴上赞叹着,痛快地答应了,“阿准,我的眼光不如你好,到时候你挑好了,阿兄付账。”
阿准果然不甚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倾身去迎接掌柜的热情。
这可是宣阳坊最大的珠宝铺子,加上容决最近一年都是这间铺子的熟客,因此这一大一小刚进门,掌柜的孟昌运就迎了上来。
拒绝了进内室的邀请,也拒绝了泡茶摆点心的招待,阿猫像模像样地观察了一番,选中了摆在外头的一套极品宝石红碧玺头面。
这价格——
容决装作龇牙咧嘴:“阿猫你可真会挑……”
世子爷表情也不全是装的,这价格确实是令他觉得肉痛了。
阿猫见状,嘴角又向上抿了几分,想着自己这次便大度受了大兄的爱称好了——
“咦,这副头面不错!掌柜的,不管它价钱多少,我都要了!”
一貌美少女兴冲冲地进来,刚抬头就瞧见摆在铺子里正中央璀璨的红光,登时眼神一亮。
掌柜和屋里的哥俩也一同回头,朝声源处望去。
才迈进来两只脚的少女就有些被吓到的样子:“怎、怎么?”她后知后觉地小了声音,“——是你们……已经挑好了吗?”
话音落下,她的几个丫鬟才紧随其后,踏进了店门,随即便贴身附在了小姐身边。
那少女表情似乎是难看了一瞬,回神过来就继续行礼致歉,面上不乏惴惴:“都怪我唐突了大公子和小公子,我进门的时候都没注意到旁边有人。”
容决心里虽有些意外,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他礼貌地笑了笑:“小姐多礼了。无妨,刚好我和舍弟也马上就要离开。”
也是他们兄弟二人带出门的下人本来就少,一路又买了不少东西,就先催前头的人回府了。这会儿只剩下两个侍卫都守在门口。
孟掌柜当即笑脸迎上去,客气道:“原来是苏小姐大驾光临。您今天来的不巧,这两位客人先来的,已经将这红宝挑走了。不如,您稍等进内室瞧瞧,我让人给您拿南海新来的船货,这可是原本店里留着等您和乡君她们一道来挑选的呢。”
苏苑慧脸色本来颇有些尴尬,闻言又有些松了一口气:“我想着好久没出来了,才想来珠宝铺子看看来着。”
她转过头,眼神亮晶晶的:“这是谁家的小公子啊,瞧着真是讨人喜爱。”
当事人阿猫慢吞吞地朝她瞥去一眼,并不搭腔。
容决内心暗笑他小小一人儿,倒是知道臭美,不然好歹也知道给人回个笑脸。
这位长兄自觉肩上责任越发重大,主动接过了寒暄的流程,客气地回了句:“多谢小姐夸奖。”
他俩兄弟身边没有一个女眷,虽说时下风气宽松,但容决容准都没有与面前人深交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