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也不至于找上还未满六岁的阿猫。
陈淼一会儿目瞪口呆,一会儿忧心忡忡。
她不由语气埋怨道:“那陛下怎么今日才跟我说?阿猫就算懂事,但他才几岁,再说他之前就跟我说他很担心——这些本就该大人来操心,阿猫要是被吓到了怎么办?”
陈淼说着说着就紧锁眉头。
她等不及了,这就要去忠献王府看望世子妃和阿猫。
容凛自是从善如流:“淼淼倒也不必叨扰皇叔府上了。阿猫他们就在隔壁。”
*
陈淼和容凛说话的时候,阿猫正窝在一张忒宽大的木椅里,悬空着一双脚脚,淡定喝……额,奶。
需要强调:是羊奶,加了茶叶、糖和茉莉花煮沸过的,尤其在寒冷的冬天里,喝下一口,胃里暖暖的……不信问阿猫。
反倒是阿猫对面的大哥,也就是世子容决,神色难免露出一丝烦躁——当日,正是容决护送着弟弟上山,因此也一道听说了自己媳妇恐怕要难产的消息。
容决当时是不信的。
但他又想,那少女脚踩着齐云山这等神仙地界,尚且能把话说得信誓旦旦——容决心里就忍不住有些冒突。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当然,也可能是他自己杯弓蛇影,疑邻偷斧。
事后,容决还不敢告诉他爹他亲娘,更不敢告诉世子妃,一来那名为苏苑慧的少女不见得就可信,二来他也是怕其他人一个抑制不住兵荒马乱,这事不是真的也要弄假成真了。
说来容决更信任他嫡母,但嫡母素来神圣威严——容决都能想象出到时她训斥自己轻信无稽之谈的画面了。
于是,容决就难免犹豫了再犹豫。
而他也万万没想到,这事被大嘴巴的弟弟这么一说,都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得到宫里传来的口信,容决已经敏感地察觉到,这里头——包括那叫苏苑慧的女子——肯定有什么东西,怕是不太寻常。
就像现下这样,即便阿丑哥哥又一次把脑袋伸过来要冲他喷唾沫星子,阿猫仍淡定如初,坚持不哭不闹不动手,并主动将茶杯怼到他脸上——
哥,喝口奶冷静一下。
终于,外头的侍卫传信过来,说陛下携贵妃来敲门了。
阿猫一使劲就从椅子上蹦下来了。
容决下意识喊了声:“阿猫!”
紧接着他痛心疾首道:“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不叫哥哥抱你下来?万一摔到了怎么办?”
阿猫抛下身后的叫嚣,蹈着一双小脚迎到了门口。
于是陈淼一进门,怀里就接收到了一个冬日里包裹得更加圆滚滚的肉团子:“漂亮皇嫂,你来了。”
陈淼顿时有些心疼:阿猫这孩子向来有些矜持,都让他吓得当着许多人的面,称呼就加上前缀了。
容凛和匆匆跟来的容决点头示意:“表兄日安。”
第42章
在阿猫未开口之前,原本屋里的气氛还是比较平和的。
容决到底是两个女儿的父亲了,又在北郡掌军多年,耐性不差,他现如今心里的担心,其中得有八成是被皇帝召了之后才生出来的。
容决之前就叫手底下的亲卫查过苏苑慧,后者那些结交权贵、弄些妆品衣服的事,他也懒得细听,倒是临时得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据说苏府最近在捣鼓一个新酒方,只是听品尝过的人说,味浓香,性极烈。
要知道,现在的酒多是用粮食用薄醪蒸出来的,醉人程度不够。容决就曾在军中和人拼酒,当场连着喝下五六碗,除了事后需要多跑几趟茅房,出门走路都不打晃的。要是遇上那酒量大的,人家喝光整整一石,照样脸色不红心不跳,思维敏锐,谈吐流利。
只不过,因其工艺复杂,产量也极难得,苏府正集中了许多工匠,研发那所谓“蒸馏”酒的量产技术。
顾名思义,这蒸馏酒,许就是比现在市面寻常的酒液多了蒸馏这道工序——话说这起名方式还真是直白得数百年难见,倒不是说文采方面,而是从古至今,人敝帚自珍,就少不得要起个花里胡哨的名字,以避免被外人猜出珍贵的方子。
当日,在齐云山,阿猫本身就打小独得玄灵道魁青眼,所以,道魁清修多年,寻常人难得一见,他小小一人却能自顾自进门找道魁说话,也就罢了。
容决就没有这个殊荣了,便在门外的凉亭等待。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苏苑慧竟也得了道魁一句赞。
……
容决将这些都讲给陛下和贵妃听。
这会儿,阿猫已经守着他天仙似的皇嫂,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脸矜持地坐好。
陈淼还又给他端上来一小碟子凉糕——谢天谢地,阿猫的门牙已经长出来了。
陈淼和容凛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只见阿猫兢兢业业地啃完了一块糕,又抬起头道:“唔,那个苏小姐,还不止说了家里嫂嫂的事。”
小孩子瞪着圆溜溜的葡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我刚出门,她就过来问我上山是有什么事,还有我家里大人怎么不管我。”
陈淼拿起帕子在他白嫩嫩的脸上擦了一下,好心猜度说:“嗯,苏小姐这话,其实也算是……关心你啊。”
阿猫鼓了下脸,继而不赞成地摇了摇头,慢吞吞地把话讲完:“我说在对面凉亭站着的就是我阿兄,他已经走过来了。然后那个女人,就低下头,很小声地问我,看样子还很替我生气似的。”
“她说——”
接下来,阿猫就很没有感情地复述起那个表情激动的女子说话,只是语气十分平板:“‘啊,阿猫你知不知道,你才是原配正房生的嫡子啊!除了你以外,你爹所有其他的孩子都是小妇养的,是妾生子!你知不知道,自古以来,妾,通买卖,也就是说,妾就是个物件!就这,他们还敢不要脸地抢你的世子位置!你爹忠献王也是,娶这么多小老婆,他可真是个种马、大渣男!烂黄瓜一个!’”
他人很小,但很聪明,苏苑慧说的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在屋里几个哥哥嫂嫂的目瞪口呆中,阿猫的背诵突然暂停了一下。
他张望着纯洁的眼神,用还带着奶气的声音不客气地发问:“噢,种马我知道,父王送我的小马,踏雪,就是种马生的。只是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这跟父王有什么关系?还有,大渣男、烂黄瓜——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容凛:“……”
半晌,他轻咳一声,似乎陷入思索:唔,这称呼有点新鲜,但好像又有点形象,皇叔他……
容决则眼神一言难尽:他现在只想时间回到当日,恨不能提前捂了那女人的嘴!
身为一个弟控——当然,这时候还没有这种说法——容决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被伤害到了。
他不由痛心疾首道:“阿猫,你、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些?”
非你皇帝表兄来了才开口——难道说、难道说……我这个哥哥,做得这么不合格吗?容决心里先是抽气,继而叹息。
阿猫望了一眼他的神色,颇为谨慎地咽了下口水:“大兄,我怕你生气……”
陈淼欲言又止,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只能抬手安抚地捏阿猫的肉脸:“哦,摸摸毛,吓不着……”
阿猫默不作声地瞅一眼她的手,再乖巧不过地回道:“皇嫂,我没被她吓到。”
“那我弟弟可真棒。”容决分明已经捏紧了拳头,他几乎是有些狞笑地开口,“阿准,那女人还说了些什么……算了,你不必再说了。”
容凛抬手按住已经开始咬牙的容决肩膀。
阿猫先看了一眼他阿兄,眼神颇有些叹息:“我当时都要抱着你的大腿说要走了,你还要留在那里跟人打一声招呼——阿丑哥哥,你怎么还一点都不警惕?”
然后,阿猫淡定地补刀说:“赶在你来之前,她也没能再说什么了,她只是说,她知道我很聪明,而像我这么聪明的宝宝,只要发挥出我全部的聪明才智,一定能让父王回心转意,将来会光宗耀祖。她还要我好好劝我母妃争宠,不要把王位和男人白白留给别人。”
容决已经彻底沉了脸色——苏苑慧的这番言语,绝对称得上是僭越无礼了。
想通了之后,他的气息反而放得越发和缓。
树欲静而风不止。
依照阿猫对容决的了解,这个堂兄估计正琢磨着要怎么对付苏苑慧,不,应该不是对付苏苑慧,而是养出了这么个女儿的苏家。
容凛语气平淡:“堂兄,听说你也有话要对孤说。”
容决喝下一杯水,才道:“是,臣弟今日来见陛下,就是因为心里觉得,留下苏苑慧,估计还有用。”
容凛动作慢条斯理,亲自为容决沏了一杯茶:“堂兄请说。”
容决便道:“那日之后,玄灵道长主动递过府里一句话。”
陈淼闻言倏地抬眼,忍不住好奇。
她只上次听容凛说过玄灵道长,如今又要听容决说起道魁的神异之处,顿时按捺不住露出了兴致勃勃的神色。
容决沉稳道:“道长说,十三年前,他看在一腔慈母之心,应允了一位夫人,为她女儿看相。那时候,依照这家人的面相,玄灵道长道是这女孩虽心智有缺,但所幸此女额角平缓,双眼无垢,而其母其兄眼含火光,身绕不可捍之气,届时,她身边有母亲悉心周全,又能先后得父兄看顾,此生当是无忧——只是二十年后,可能还有一道坎。到时候,就权凭母兄自己为人了。”
陈淼怀里还抱着阿猫,一大一小不约而同屏息静气,等待容决接下来的话。
而容决也没卖关子,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完:“阿猫上山那日,苏苑慧给看门的沙弥说,自己要给道魁送好酒。然而普天之下,想见玄灵道长的人何其多,非有缘不可得。于是沙弥只是跟她说,不必非要进后山,最后还是苏苑慧口口声声说此酒将利国利民,她非得找玄灵道长陈其利害不可。道长便也同意见了她。”
容凛微微垂下了眼睫,把玩水杯:“所以定然还有之后?”
实则他心里还为苏苑慧添了一笔:玄灵道长年轻时好酒,喝到半醉不醉,还干过不少拉着人手腕就要给人相面的事。
但那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正是。”容决停顿了一下,“玄灵道长说,那姑娘告诉他,她的蒸馏酒不仅味道够香够烈,而且,如果再把酿好的烧酒倒进蒸锅里,反复再蒸上几回,这样蒸出的酒,更浓更烈,只是不能喝。但可以用来清洗伤口——能让伤口不发脓,好的快,有效减少人死伤。”
容凛倏地拳头紧握:“哦?”他面露思索,似笑非笑地说道,“孤还真是没想过,苏姑娘还有……这等大才。”
容凛指尖不由在桌上轻敲。
之前,他让谢均派人去苏府查,其实并没有查出来多少名堂——苏苑慧近来被她母亲郝氏管束得极严,只是这具体原因,苏道宽和苏长宁还不知道,平日里见女儿/妹妹被拘着学管家、背诵诗书,都以为郝氏上心。
对此,苏苑慧除了私底下会有些抱怨外,竟然也乖乖地认真学了。可还没过上半个月,这姑娘就给她父亲献上一份制酒法,苏道宽到底是一家之主,便越过了郝氏的命令,大大嘉奖了这个女儿。
谢均上报后蒸馏酒一事后,容凛就对苏苑慧刮目相看过一回。如今,他发现自己还真是,大大低估了她。
有一刹那,容凛心脏跳动一如擂鼓,脑海中闪过许多苏苑慧展露出的种种惊人之处,心神也不知飘到了何处去。
但他毕竟还是那个素来风淡风轻的陛下,很快就平复了些许复杂的心绪:“道长还说过什么吗?”
容决点点头:“有的。”
他神色不免染上了些惊异:“玄灵道长说他一看苏苑慧,就感叹她真是生了个难得的好面相——天德、文昌竟然生得尤其亮!观其行,正步昂扬,步阔,腰挺,眉宇间更有种难言之气,与所有人都不同!”
旁边陈淼倒是听得越发激动:“真的吗?”
一时间,贵妃声音都变激昂了不少,惹来容决下意识关注的一瞥:“苏小姐果然不凡!”
她甚至想要忍不住想见见这位苏小姐了!即便是她,也能想到这蒸馏酒之法若是得到普及,不知能有机会挽救多少人的性命!
容凛见她高兴得感同身受、恨不能当面就要握住苏苑慧的手将人捧起来的模样,眼中带笑。
只是……
容凛抬眼思索了一阵,还是没说什么——容决将此事放在后头,显然觉得这一点更重要。但对于容凛,一个皇帝来说,此事带来的冲击显然是不如刚才大的。
而且,说实话,所谓贵气,如果一个人出生显赫的话,很容易就能达成这一点,盖因高门大户教养严格,其子女坐卧行言,都有定规。而出身贫寒者如陈淼的父亲陈全,他的地位就决定了他习惯在贵人面前表现得含胸驼背,畏畏缩缩。
陈淼倒是没多少这般感觉,除了陈全心疼女儿,更多的是她姿容天生。然而陈淼也在私下里承认过,她当初在方蕴兰面前,也不是没感觉过自己寄人篱下,矮人一头。
所以,以苏苑慧的出身,做到这一点,也并不难——容凛又怎想得到,偶然之下他一直感觉苏苑慧眼中的气质与旁人不同,这正是因为在现代某国人的眼中,听说过无数次皇权,却又没正视过皇权。
容决似乎也看出来陛下不以为意,便咳嗽了一声,解释道:“道长说,此女虽有些心术不正,但似乎天生就懂得了平等之道,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位苏氏女慧根虽有些古怪,但天长日久熏陶,也未必不能得到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