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凛便只是点点头,正要悠悠地安慰一句:“爱妃,辛苦你了。”
却见自家爱妃一下捏紧了粉拳,语调也突然上扬,仿佛顷刻间疲劳与担心便已然如潮水一般退去。
陈淼的语气昂扬轻快极了:“果然,我还是得再尽快适应!陛下,我觉得一会儿我就可以了!”
前后反差太明显,容凛好笑地深深望她一眼,忍不住弯起嘴角:“这么快就想转过来了?”
“那当然。”陈淼望了望墙角的几个炭盆,还有身周的高床软枕,忽而又惆怅,“都享用了这山珍海味,喝了鸡汤——我在宫里大吃大喝的时候,帝京外不知还有多少百姓在经历了整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后,还要面对这数不尽的雨雪风霜呢。”
容凛怔了一下,然后摸了摸她的头,温声说:“爱妃倒是懂得推己及人。”
陈淼想了想,又道:“陛下你看,当我还是一年前的我的时候,最大的烦恼是收成,还有就是家人与我都健康;然后,我不愁吃喝住行,又开始愁安危、愁学识;现在,我便开始发愁自己能否做得好这贵妃了。”
正如太后和嬷嬷说的那样,尽管她年纪小,但既然她如今做了陛下的贵妃,便成了天下女子的楷模,公开来的一言一行也要为天下人所注意、品评和议论。
第58章
方蕴兰却尤觉不足,而且是大大的不足。
她等这场雪,已经等了两个月。
终于,让她等到了。
方蕴兰抬头望天——映入眼帘的,尽是灰茫茫一片,有阴云低低地几乎要压在地面上,犀利的寒风呼啸着卷起左躲右闪的大片雪花,令它们无助地在空中盘旋。虽然沿路人家屋顶上的烟囱无一不在极力发出怒吼,但寒冷的气息分明是存不住热气的。
瑶琴踱着碎步匆匆跑上台阶:“小姐。”
“小姐,”她终于跑近了,微微气喘地回道,“咱们府上早先已经在城门口设了粥棚,早晚施粥,不过还是得劳烦小姐过目,您先前叫下人们搭的棚子已经快住满了。”
保持姿势不变站在高处,方蕴兰又继续静默地欣赏了一下远处的风景,方很从容地侧身忘了瑶琴一眼,点头道:“无妨。宫里的贵妃娘娘,不也已经牵头叫京中许多人家做事了吗?”
事实上,在类似问题上,大头基本上是由官方解决的,自从暴雪突至,京兆尹蒋临本人就没少带着手下人不分昼夜地检查吃住。
只不过,风雪无情——任谁也没想过这暴雪来势汹汹,竟然下得这般大,这般狠。
于是,诚意伯府上小姐的那些……“梦”,便不再是发癔症,也不再是危言耸听——
瑶琴犹豫了几次,才在自家小姐包容又隐含几分鼓励的微笑中吞吞吐吐地说起疑惑:“可是,可是小姐,等上头的贵人们回过头来,会怎么说呢?”
数百年前,前朝玉贵妃冠宠后宫十数载,得陛下如此厚爱,姿态便愈发猖獗——可玉贵妃最后之所以倒台,便是一起令人闻而色变的巫蛊案。
瑶琴身为大家婢,见识原本就比寻常女儿家要来的广,可任她心中再为自家小姐解释,也免不了踌躇忐忑。
方蕴兰微微笑道:“瑶琴,你可知,尽管秀琪、锦书她们几个才是伯府的家生子,论关系论侍候的年岁,论谈吐论机敏,但我一路筹谋,都只将你带在身边,哪怕是当初……贵妃这样的大事,我也从始至终,都选择托付与你?”
瑶琴只觉得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小姐她这是……这便是亲口承认那些筹算了!她们,不,是小姐她!她与贵妃的“救命之恩”果然有猫腻!到底是有猫腻!
她的手指紧了又握,凉了又热,一时间脑子也乱得利害:“……小姐厚爱。”
方蕴兰缓缓拉起她的手腕,期间又一点点加重了力道。她语气轻轻地道:“不是我不安于室,也不是我贪欲大过天,只是瑶琴,你现在明白了吧——”
“我做了一个梦。”她继续说。
而瑶琴已经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不知是因为彻骨的寒冷,还是因为彻骨的恐惧。
方蕴兰的声音恍若梦呓:“在那个梦里,我们阖府上下,将来都要因贵妃而死,因陛下而死。”
“到时候,无论是父亲,母亲,哥哥,还是我,我的孩子,更不用说跟在我身边的你——”
“到时候,都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大概所有重生文的主角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从不会反思是不是由于自身或者身后人的恶毒,才导致了前世的悲惨结局。方蕴兰也未曾例外。其葱葱玉指自顾自攥紧了瑶琴的手腕,此时此刻,她心中但凡想起陈淼的存在,甚至忍不住涌生出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刻毒与怨怼。
“可是瑶琴,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也看到了,我的梦,几乎从未失手,最多……最多只不过是比贵妃晚了一步!只晚了一步!”
“一步错步步错,我不会干等着死期将至——所以啊,我要提前布局,我要借着那些梦给我的预警,摆脱这注定的杀身之祸——不,这才不是我命中注定的!如果是,我又怎么会做这些梦呢?这必然是上天赐给我的恩德!”
方蕴兰语气越发急促,瑶琴觉得自己手腕上指不定又已经浮起几个青印:“父亲不信我,母亲也叫我别折腾了!瑶琴,瑶琴你看到没有!你看看这雪!我没有骗人!我不是被恶梦迷惑了心智!那些梦终究是真的,我说的也是真的!”
她渐渐平稳了一番呼吸,好一会儿,方语气淡淡道:“不过事到如今,我只恨,我刚回来那会儿,没有趁势将陈淼和她老子都杀了。”
陛下,容凛——在世人眼中,他仿佛永远都是那般谦和温润,风采卓人,君子如风,纵然他两度罢相,亦曾数次下令使千牛卫披甲驶出午门,其所过之处,动若雷霆,十数豪门处以抄家除爵,含恨而终……
当然,还有他心爱的贵妃,陈淼,也就是这天下日后的储君之母。
方蕴兰承认,她到底因记忆中生杀予夺、不可一世的至高皇权而终日惶惶,以至于……如今一错再错。
瑶琴却是听得整个人身子猛地一颤,,继而,她的嘴唇都忍不住开始哆嗦。
“你怕什么?”方蕴兰却是哂笑,“我都不怕。”
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瑶琴手腕上留下的痕迹,状若失态地一下收回手并掩住裂唇,轻轻地“啊”了一声:“说到底,我还是被那个梦吓破了胆——彼时我才是高高在上的伯府千金,她的身份也才是一个家里藏了几亩地的贱民。那时候,便是有一天,本小姐心血来潮带人去郊外跑马,身边的侍卫莽撞,‘不小心’撞死两个人——驰骤至死,按律也不过仗一百,流千里!再多付那二三十两银子的丧葬费罢了。”
*
暴雪来的实在突然,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之后,积雪已压塌了东市连着的十几座屋顶。
当然,期间也不可避免地死了几个人。
“所幸”,是的,所幸——有几个知机的人“适时”地联想起了早先诚意伯府家的小姐,还有她先前宣传过的那些梦,甚至,她早已经“一意孤行”地做起事来了!
于是,方蕴兰方大小姐,一下子便获得了极高的赞誉!
苏苑慧近日又被她母亲郝氏禁足,因而错过了惊叹赞誉方小姐的第一时间。
苏长琛刚从外省走商回来没几日,他心疼妹妹,习惯将外面的新鲜消息一一转诉给妹妹,聊以解闷。
苏苑慧的表情立马懵了:“哈???什、什么?!”
这本小言里,竟然还藏着个不为人知的神棍吗?!
苏长琛微微皱眉:“慧娘,难怪阿娘找了嬷嬷强调说要教导你礼仪,日后在人前,你切不可如此失态,形容不雅……”
苏苑慧却已经顾不得了。
自上次“觉醒”后,她又在脑海中再三将剧情过滤了一个遍,终究难为在她那时候囫囵吞枣,只记得了个剧情大概。
苏苑慧回神,再三追问:“大哥,你说的是哪一家的小姐?”
苏长琛叹了一口气:“诚意伯府上的方蕴兰,方大小姐。”见妹妹表情恍惚,他连忙关切道,“怎么,是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
苏苑慧分明记得,诚意伯府满门都是炮灰啊——她穿越之后终于“养好”了病,第一次由苏长琛领着出门逛街,便逛到了宣阳坊诚意伯府门前。
一个炮灰,会有这么多戏份吗?
不对……难道是说,在她穿书带来的剧情改变之下,炮灰还能算是炮灰吗?
在今日之前,更准确来说,在苏苑慧知道方蕴兰做梦“预知”暴雪突至之前,她甚至以为方蕴兰是自己所作所为之下蝴蝶效应的受害者——
原著剧情里,女主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外貌,群狼环伺之下孤立无援,很难说如若当时不是恰好男主在场,她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
而在她穿书之后,许是蝴蝶效应改变了剧情节点,女主阴差阳错被方家人“捡”去了。
方家既没有对她意图不轨,也没有将她隐藏起来不见天日,正相反,诚意伯府还顾念着女主对方蕴兰的相救之恩,将父女两个都接过来,好吃好喝地供着殷勤招待,同时帮女主避开了数不尽的恶意窥视,甚至还打定主意预备认下人当正儿八经的义女,差点就成功了——不可谓不厚道吧?
方家人已经够知恩图报的了,可反观女主的作为呢?
她不仅不知足,反而在得势之后便翻脸不认人。
且不说以方家的门第,出门在外肯定少不了侍卫侍女,疏忽只是暂时的,方蕴兰意外落难时身边还有一位忠心婢女留守便是铁证,因此,女主救了方蕴兰顶多只能称得上是锦上添花。
更何况,依照女主的外貌水平,终究只是养在寻常人家,身边唯一年迈的老父亲多病又无能,真遇上什么事,只有求告无门的份儿,当初要不是方家小姐及时迎了她进府,很难说错过与男主相遇节点的女主,下场会不会更惨。
就是在现代,空有美貌的女孩子,遭遇凄惨的也多的是,更何况是在人身权利受限的古代。时下普通老百姓家过不下去了,连卖儿卖女都是有法可依的。
以女主的卑微出身,和诚意伯府的高贵门第,两厢比较,哪怕期间方家确实是存了些“奇货可居”的意图和野心,但方家毕竟没有选择趁火打劫,也没有设下陷阱逼女主去跳——殊不知电视剧里小说里,威逼利诱的法子就不知有多少!
可见方家对她已经够仁至义尽的了!
方家啊……
听说方蕴兰好好的一个高门贵女,之后说亲竟然沦落到和一个穷进士说项了!
啧啧啧。
可能这就是炮灰的待遇吧。
苏苑慧蓦地想通这一点后,才心生释然。
不过,也由此可见女主陈淼的心性——在得知诚意伯府的后续遭遇之后,苏苑慧心里连连摇头:这可真是升米养恩,斗米养仇。
女主不思感恩也就算了,可当她跨越阶层后,却还放任恩人的名声岌岌可危,没作出半点声援之相。
怎么,女主是在怨恨曾亲眼见证过她低微卑下岁月的诚意伯府,因此发达后,心里阴暗吗?还是受恩者面对施恩者的心态失衡,觉得当时被伤自尊了吗?
苏苑慧回忆起仅有的两次会面中那个容色倾城、被簇拥着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内心却难免生出一种“果真如此竟然如此难怪如此”的感叹:虽说“小人得志便猖狂”这话,看似与风光霁月的女主毫无关联,但想来以其古代封建下民的无知无识,也难怪格局如此局限。
此时的苏苑慧心中再次生出一种微妙难言的优越感。
……但这仍然无法解释方蕴兰的事情。
怎么,物极必反,这炮灰难不成还因为女主的白眼狼作为,生出了更多逆反?
……
苏苑慧心乱如麻。
苏长琛哪里会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左右等不到妹妹的回答,只能无奈一笑:“好啦。”
他摸了摸妹妹只梳了一半的发髻,只当她还在耍小孩子脾气,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哄她:“慧娘,你看大哥这次出远门又给你带回来什么新鲜玩意儿?嗯,这个你也不喜欢啊?那这个呢?……”
半晌,苏苑慧脸色才渐渐好转了一半,苏长琛便放下手中的礼物,支使丫鬟拿去收好:“慧娘,你是不是……还在因为母亲罚你生气啊?唉,说来也是你,家里早先伺候你的几个丫鬟,才是最习惯你口味脾性的,三言两语就能哄得你乖乖喝药,有时候娘都没有她们几个有办法。谁知待你得魂……咳,病好之后,口味上稍稍变了一些,然后你就突然又说不喜欢她们了,这些呢,母亲也都由着你,便按例赐下去嫁妆,将她们配人了。之后……”
他忍不住道:“之后我见你又是作诗又是玩闹,没成想还真叫你做出一番名堂来。但你啊,还是太任性了些,母亲才换了几次丫鬟来看你,但也绝对不是想要拘禁你的意思。说到底,应该就是想要磨一磨你的性子。”
苏苑慧:“……大哥,我的脾气很不好吗?”她咬了咬后槽牙,脸颊有些鼓起,有种被说中却又不服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