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连有关贵妃的逸闻都流传得比寻常更快。
……
陈淼继续道:“……因而本宫身处其位,又同陛下一道深受天下臣民供养,常深感战战兢兢。更是在自听闻朝野流言纷纷之后,唯恐损耗玷污了陛下与国朝清名。”
果不其然,听到她这这番话,不少朝臣不约而同放缓了脸色,觉得贵妃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又深明大义的。
然而接下来就听陈淼话锋一转:“可很快我就想通一件事——”
她抬起下巴,眼眸里全是亮晶晶的光,傲然道:“我阿爹虽清贫,但尚教导我这个做女儿的,何为礼义廉耻。我们父女俱都有手有脚,平生为人,不昧不谄,自力更生。哪怕是和公侯人家的子弟路遇当面,碍于彼此地位,我等虽需避让,但大可不必在德行上自觉矮人一头!”
众人听罢,纷纷思忖:这话倒是说的……颇为慷慨激昂。
不想下一刻,人群中传来义愤填膺的声音:“贵妃明理啊!”
陈淼下意识地顺着声音望过去——说话的竟然是芈太后的亲弟弟,芈国舅。
自打家里两个女儿得了陛下申饬后,国舅家里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家似乎不太受陛下待见的事实了——起码绝对不如他预想中的待见——便也学着变得低调了,平日里在朝上也多一言不发,被人问到头上也是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地回上一句“诸公说得对”,“此言似乎也不无道理”,“不过我听陛下的”。
他的排次还算靠前,这会儿凭借自个优越的视力窥见陛下脸上好似带出了笑影,便主动声援。
芈国舅迎上皇帝外甥和周围同僚意味不一的目光,表情镇定:“臣想的是,贵妃出身民户,实际上受的也是正正经经的躬耕人家教养。而且贵妃长相出色,人又仁义宽厚,深明大义,她与国丈父女二人分明有良知,有德行,那等自卖自身的低贱之人岂能与之相提并论?”
他大义凛然道:“这些市井流言,分明是有心之人意图诽毁,其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芈国舅摇摇头,声色慎重且沉郁:“——此实乃谣诼之罪!”
余光瞥见一些同僚面露思索,芈国舅在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芈家原先也只是寻常小官,若成祖不想自己辛苦弹压下去的高门望族死灰复燃,连给自家太子——也就是先帝——选的太子妃和一干侧妃都是出身不高的,他们家就绝不会有后来的机遇。
而芈后也不负所托,在先帝躺平享乐的那些年里冷静睿智非凡,没少代上劝谏筹谋,同时也为自己博得了尊重和名声。而靠着芈后的裙带关系,他们芈氏一族的地位也在这近二十年里水涨船高。
可是往年的跋扈不为新帝所喜,这就令根基不深的国戚新贵不快乐了。
芈国舅接连在建邺人前丢了几个大脸之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家可能……好像……似乎……
既不被羽翼渐丰的外甥所青睐,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丢了太后姐姐的偏爱。
——太后最终还是用自己的母家最终试探出了皇帝的底线,同时也靠这种试探的方式来告知前者这一事实。
芈国舅时常在想:若是自己不是被捧到这么高,也不知道自己竟会摔得如此惨!
幕后辅政了近二十年,他的太后姐姐到底还是得把势力还给自己的儿子!
芈家到底和皇帝还存在着剪不断的血缘关系——
无论哪朝哪代,一国之妃乃从良妓子所生,都是不折不扣的大丑闻。贵妃既然敢当朝自辩,皇帝也愿意放任,那么无论贵妃身世是真是假,背后必定是已提前做好所有的准备。
芈国舅更绝不介意替陈贵妃的身份添砖加瓦!
陈淼微微一笑:“多谢国舅替臣妾张目。”
却不曾想,还没等芈国舅欣然笑纳,贵妃又说道:“本宫十六岁后方才读圣人书,也背诵过其中一些。如今在满朝文武面前,尚且容我班门弄斧几句圣人之言——”
“《道德经》里老子曾言,‘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
“我此番恳请陛下容我上朝自辩,并非是为了来到诸位饱读诗书的重臣面前强调良贱有别——”
第66章
“是,良贱之别自古有之。”
陈淼的眼神坚定,她提高了声音,以和眼神同样坚定的语调,道:“因为良贱有别,所以,达官贵人惯常以权势压人,态度轻薄、言语侮辱更自不必说。有时候,侵害了良家子弟都能蒙混过关,何况是贱籍奴婢的生死?多少平民百姓畏之惧之,权贵当面噤如寒蝉,甚至连愤恨都不能敢!”
“阿爹虽曾孑然了半生,但也靠着终日的不辞辛苦,终于攒下了身家、买下了良田,在村里娶妻生子。可他在捡到我之前,却竟又重新是个孤家寡人啦!”
“至于原因——”她冷笑一声,“这就不得不要问静亭侯家的大公子了!”
嗡的一声,半个朝堂震动:主要是没能想到国丈爷十几年前的家破人亡竟然还有这等内情。
右相顾应和靠陈淼近些,他老成持重,闻言面上也并没太多的表情。只是,尽管私下里他素来都表现出看不上贵妃的样子,此时也轻轻却叹了一口气,道了一声:“节哀。”
陈淼自然听得见,她一怔,没有回答。
尔后,陈淼喉结动了动,继续道:“我阿兄,也就是阿爹的亲生子,当时年满三岁,是率先被大公子的马踢出去的。”
毫无疑问,陈淼一口一个“大公子”,声音温婉又温柔,然而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讽刺——谁不知道静亭侯一家去了岭南就得苦哈哈地过日子?说他们现如今在当苦力都是轻的。指不定一大家子人,被那儿的蛇蚁瘴气折磨到现在都没剩几个了呢?
“我阿兄当场就没了。我未曾得见的阿娘,因为是大人,比小儿更能捱痛,能撑得比我阿兄久了那么一息。转眼见我阿兄没命,心中气急恨急悔极,随后便也丢了气息。”
陈淼站在大殿上盯着龙椅下的台阶,言语不知不觉就染上了哽咽。
她只是单独地站在那里,便是仙子蹙眉,惹人无限心怜。
有臣子恍惚过后,立刻警醒地抬头去看皇帝。
容凛的表情竟然还很稳定!
他甚至还微微仰着下巴,露出那张年轻英俊、誉满京城的脸庞。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宛若深潭,又恍若含着包容一切的悲悯。
就像高高在上、不为外物所动的掌管裁决的天神,看上去就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男性魅力。
大臣:不知不觉好像松了一口气……
*
其实陈淼从来都没见过她丝毫没有血缘的养母和养兄。她只是……从阿爹那里、后来又从同村人的只言片语中听了很多。
于是,陈淼便也渐渐知道了她养母姓曾——和此时跪在她身后的妇人现在的姓氏一样——她养母腿瘸,不爱说话,却很能干,向来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直到后来有了孩子,才在家里多露了些笑脸出来。
至于那始终才三岁的阿兄,陈淼听阿爹说,他从小就很懂事,几个月大的时候,阿娘身体不好没奶,他一开始还饿得扯着嗓子直哭,可是阿娘也没有办法,只能掉眼泪,说来也怪,许是心疼阿娘,阿兄竟然渐渐也不哭了,甚至还会笑,从此陈垚就是喝鱼汤长大的。
陈淼也想过自己能有阿娘和阿兄的——阿爹说阿娘不怎么会扎小辫,但学得可快了;阿兄也从小就比同龄的小孩块头大,肯定能把揪她小时候小辫的那些孩子吓跑……
陈淼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在她那写满了青春年少甚至还残存稚嫩的脸上,多少显得有些违和,可她的话却令在场许多人心里重重一提:“然而在那之后,我阿爹却求告无门,被静亭侯府里的下人打了一顿,又给扔出来——从头到尾,我阿爹这个苦主甚至连杀人凶手的面都没能亲眼见过,只捧回家来几锭银子。”
陈淼言既于此。
过程中,她的眼神不觉有些飘忽。她在余光里仿佛瞥见了许多张面孔,有震惊的,有皱眉的,有不以为然的,也有不屑一顾的……
但那又如何呢?
陈淼表情哀切,脸色苍白,墨发垂散,黑白分明中却透着灼灼的艳红。
这样一张绝色的脸孔楚楚可怜,令人见之动容。
可当事人心里却在一瞬间闪过不期然的报复和怅然。
——如果法理不能给人应有的公道,难道还不许人自己来拿吗!
——便是有人再看不顺眼本宫又如何,今日我就是要在大殿上,将某些人干过的破事说得明明白白,让他遗臭万年!
她这般想着,心情顿时有些畅快。
其余人的脸色却有些不好。
原因无他。就算静亭侯早已被清算,就连当时协同他犯下杀人案又助他从容脱身的下仆官员,想必也已经在陛下即位后的几波彻查清算中,不是穷困潦倒,就是锒铛下狱……得,就算要继续加究罪名,也是在今日之后的事了。
但贵妃掀出来这件事,最终打的还是先帝的脸啊!
她一字一句哪是在骂静亭侯,分明都是对先帝的控诉。
再抬头一看,陛下还看着他的贵妃,表情还有些心疼,似乎也没多在意……先帝的脸。
那就好那就好……好个鬼啊!
已经有不少内心固守君臣体统的文人在心里纠结自己要不要出言打断。
好在陈淼接下来就转移了话题。
她的声音听了一下,忽而笑了笑,淡淡道:“……阿爹便是在打定了主意要投水自绝之时,才恰巧撞见了被人抛弃在水中的我,这才有了今日的这一番故事。”
“才有了这许许多多的是非议论。”
“甚至,连早已脱离贱籍十几载单独立户的曾氏、又重新嫁了人入了良籍的杜秋娘都被牵扯了进来,还要包括她聪慧过人、清清白白的小女儿如今也要遭人说三道四,更不消说还有更多的曾氏和杜秋娘。”
第67章
“这一切,源头无非从本宫未成定论的出身而起。”
陈淼微微一笑:“因而,本宫今日特地赶在此事结论定调之前,来先把话说明白讲完——”
“也免得有人说本宫是为了洗白自己的出身,才妄图沽名钓誉。”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倏而又笑眼一弯,如新月成双,乍一看起来可真真是十二万分的和气。
她客客气气地问这文武百官:“请问,诸位大人——就如你们当面这位曾氏,她曾经也是红袖一招、名动江南的才艺大家,好不容易脱了贱籍后,也心甘情愿隐姓埋名安稳日子。其中杜氏旧时,同样美名远播,远到十几年后的今日,这京城中人仍能对其过往如数家珍,哪怕她从良之后就一直恪守妇道相夫教女,也不成!”
早先弹劾最狠上书最多的一位言官率先掩面看不过去,他面色勉强道:“贵妃娘娘,我们姑且看在陛下和您的面子上,听您说了这么长时间,您究竟是有何高见呢?贱籍人多不堪事,其有时就连本官都不忍卒闻——也难怪民间对其有所偏见呐。”
陈淼浅浅施了一礼:“劳大人久等。”
“本宫只是想强调——”陈淼表情温和,若是有心人多留意,很轻易便能分辨出,就连她的语气也正和处于他们头顶上“观战”的陛下如出一辙,“诸位大人们是否搞错了因果?”
“难道是因为贱籍之人生来下贱,便要无端遭人侮辱揣测?”
陈淼加快了语速,竟令人无端觉出咄咄逼人的感觉来——
“不!”
“她们先是被归为了贱籍,才得到了这许多的轻贱侮辱!”
“至于问这些弱女子,她们当初为什么会被归为贱籍?难道是因为她们一个个不知廉耻、心甘情愿自甘堕落吗?”
陈淼似乎是朝那言官几不可见地微笑了一下。然而霎时间那人只觉得,大殿之上,春暖花开之感扑面而来,却听她断然喝道:“也当然不是。”
陈淼不假思索地说:“曾氏、杜氏或是早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为人奴婢,杜氏更是被自己父母所卖。她们后来果然也出落得姿色不俗,聪慧非凡,于是她们不像其余无数留不下名姓的贱籍儿女,反而能跻身名妓之列——要知道,这两位名气之盛,就连今日朝中,也有不少是在昔年慕名而去得见的啊!”
顿时,人群中就有好几个人按捺不住,脸色变得不大自在起来。
陈淼视若无物,继续面不改色地往这些伪君子身上戳:“达官贵人们要寻欢作乐,要收益,要发泄,甚至,”她挖苦地用词,“还需要‘苦心孤诣’地专门挑选培养出更加色艺双绝、以图尽善尽美的贱籍之人,好来匹、配,”陈淼语气微哂,倒是让不少人错以为她说起个别字眼时的讽刺只是一晃而过,“——和彰显自己更加卓尔不凡的学识、更加优越显贵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