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凛不置可否。
方蕴兰眼神仍是直勾勾的,其间愈发恳切和坦然。
容凛慢条斯理品了一口热茶,淡淡凝视她。
方蕴兰依旧不闪不避。
良久,他唇边弧度渐深:“方小姐言重了——孤,愿闻其详。”
*
千牛卫大将军谢均,功勋卓著,向来威名赫赫,他那对着朝臣们常年没什么新鲜表情的脸,此时更是越加平板,活像个没有人气的石像。
谢均就连声音也毫无波澜,仿佛以此便能盖过自己乍闻此事时内心油然生出的荒唐:“诚意伯方淮,意图媚上,却又沉迷享乐,不思其技。其膝下之长女,方氏蕴兰,早年心慕陛下,曾欲进宫而不得。后来,方蕴兰偶然辗转听闻,城外有一渔家女子天生殊色,便主动设法说服诚意伯方淮用以威逼利诱之计,将无辜的陈全与陈全之女陈淼强带入府内,以恩威并施,日后进荐美人于后宫。”
这时候大臣们态度还很平静:虽然但是,媚上嘛,这世上只要还喘气的脑子正常,自然不会逆着来。其实他们这帮人自己点卯上班就是在“媚上”。
不过才这点程度的“媚上”,还称不上到了能令他们吃惊的份上。
谢均举着笏牌,继续毫无感情地往下读:“只是陛下临时起意微服出宫,又及时堪破其诡谲手段,命属下将被方家私自囚禁在府内的百姓陈全救出。”、
嗯,随后的桥段大家就都津津乐道了——剩下的“无辜百姓陈淼”也被陛下“顺手”给封妃了嘛。
*
估计是外面日头渐渐东升,雪化滴落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而热气的氤氲又模糊了些许方蕴兰的视线。
她敛眸失笑,继而怅然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陛下此时是不愿相信我的。也是,任谁说自己此时心爱的女人十年后会香消玉殒,估计都要忍不住翻脸。亏得陛下是个好脾气。”
是的,即便是从直面过陛下铁血诛连的前世重生而来的方蕴兰,也知道陛下向来是好脾气的——在不曾真正触及他底线的时候。
而在陛下的底线上,有什么呢?
有公理正义,有黎民百姓,还有……贵妃和皇儿的性命。
容凛笑意微顿。
方蕴兰并不介意他的冷眼,自顾自接着说道:“前世我是想要入宫的,可是陛下从未给我这个机会。至于后来陛下有了贵妃,就更不将我这般凡尘女子放在眼里。”
容凛依然只是淡淡打量着窗楞的方向。
方蕴兰见状,表情似有心酸,半晌又从容一笑:“只是臣女自幼便深深恋慕陛下,总想着我还年轻,总还是能多等上几年的。只是,这一等,就等到臣女年华空耗,陛下和贵妃的感情一如往昔,等到臣女也忍不住颓了愿、灰了心,最后还是跟满眼期盼的父母松了口答应订亲,再等到……臣女的母亲身体逐渐病重,提早过身。”
容凛轻轻拢眉,将目光重新放到眼前人脸上。
方蕴兰的眼睫毛有些抖,看起来真心实意的惭愧、后悔,和伤心,但唯独没有后悔——这倒是很符合她一贯的个性。
容凛只用手指在桌上轻扣了一下,沉沉笑了一声:“看来方小姐求仙问道……有些沉迷太过。”
方蕴兰叹气笑道:“我就知陛下不信。”
她说到这里,略微扬眉,眸中却尽是笃定,端的是一副极为自信认真的模样:“可年前我刚才‘猜’对了一番,不是吗?”
容凛自然知道她所言乃年关时京城突降暴雪一事。
许是见容凛仍然无动于衷,方蕴兰语速不由加快了些,她原先添了些红润的脸色又开始隐隐转白。
她用一种说不出深沉的目光深深凝视容凛,那目光中甚至升腾起了分明的庆幸,还有畅快。
她喃喃解释,同时能令旁观者清楚感受她语气中那出乎人意料之外、又意外顺理成章的自信和依仗:“……连玄灵道长都为臣女望过气、批过命呢。”
然而容凛属实是幼年在生死关头呆久了,对齐云山并不像其余大多容氏皇族那般笃信,他只是眉头微微隆起:“所以这与你之前跟谢均交代过的东西,有何不同。”连语气都保持得很淡,连疑问都不惜得展示。
方蕴兰苦涩一笑:“罢了——臣妾岂敢向陛下再卖什么关子?臣妾守孝出来后,年纪也大了,能说得上亲的对象也大不如前。臣妾也心灰意冷。如此又过了几年,宫里头的贵妃娘娘却还是一点孕相都没有,不仅是太后着急,大臣们更是上书劝谏不断。”
容凛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地重复了一遍:“‘一点孕相都没有’——所以接下来孤便将你纳进宫来了?”
“不是。”方蕴兰果断摇头,“是贵妃娘娘。”
“我知道您觉得很荒谬。”
方蕴兰的手放在身前,不知不觉已经绞在一起了,但她竭力保持着语气和眼神上的镇定。甚至接下来,她越说越流利,越说越顺畅,仿佛自己只是在复述已真实发生过的故事的重演。
“我知道,一时间,陛下定然难以相信我身上发生的事,毕竟这些太过匪夷所思,令人难生信服。臣女方才所有的一切,听起来也像是臣女的一派信口胡言。可当时实际上贵妃娘娘也是好心,臣妾于您,也不过是空有个名分——我已为自己让母亲临终牵挂走得都不安心而深感羞愧,进宫也是换个地方为母亲祈福罢了。何乐而不为呢?”
她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才仿佛下定决心了一般,轻声细语又一字一顿道:“您知道,贵妃不是不能生,只是太子殿下来得太晚。甚至太子殿下的出生,便是由贵妃娘娘亲自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容凛豁然攥紧袖中茶杯。
第70章
雪化的声音越发明显了。
方蕴兰讲得动容,而容凛也神色莫测地听完了故事。
“……就是这样,自此陛下亲自担负起了看护养育小太子的责任,从不曾假于人手。而臣妾托辞于那一个虚假的名分,才偶尔有幸能和陛下和小太子见上几面,好回头有话向太后娘娘回禀一二。”
安静地听完了最后一句,容凛沉默良久,只有许久不再微微敲动的手指暗示了他是在思考一些东西。
半晌,他开口问道,却问了个风马牛不想干、最起码是方蕴兰眼中万圣至尊绝不会关心和在乎的问题:“所以,到最后,你这个所谓的‘臣妾’——仍然是有名无实。”
这话像是个疑问,但又没有问。
容凛眉头微扬:“而朕,却对着朝堂……大开杀戒?”
他的疑问,从头到尾都不是在出于疑问。仅有的几次出声,都是在鼓舞着方蕴兰继续将这场大戏唱下去。
“臣妾——”
窥到对面眼神中轻飘飘透出的幽暗,方蕴兰识趣地默默改了称呼:“臣女身居内宫,并不敢多打探朝堂之事。更何况,天恩浩荡,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女又哪敢对陛下的行事妄加揣测?只是当时人心不免惶惶,臣女也被身边人感染罢了。”
尽管方蕴兰将自己杜撰的故事诉说与陛下听,已经是犯下了欺君大罪,但她并没有自作聪明地企图从中增减事实。她尽力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全说了。
方蕴兰深知,如果胡天海地撒下了太多弥天大谎,只为满足自己最想要说的,那么将会处处都是破绽。
所以她已将一切都禀明给了陛下,其中九成九的事实都没有半点隐瞒,甚至并没有多加口舌,任性而隐晦地将自己私下的揣摩说出来。
她已尽量客观地、以一个胸中有愧、心灰意冷而深居内宫不问世事的挂名宫妃的身份,阐述了自己寡陋的见闻。
容凛听得眉头渐锁,
他凝视着以前这位犹有骄色的少年丽人,眼神中透着兴味与好奇,仔细读来,颇有些耐人寻味。
诚然,若按照眼前这女子口中所述,确确实实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包括故事中那所谓“大家公子”的行事反应,容凛也完全有迹可循、理得一清二楚,竟和自己的考虑一丝不差;
容凛也想不清楚,她是如何神神叨叨地酿出了所谓神迹,方蕴兰——这个往日虽有些机心,但仍能为善算人心者轻易看破的高门骄女——又是怎么通过了内狱的审讯、骗过了李雎的眼、甚至连容凛自己乍一听都挑不出毛病……
但是。
但是——
与其让容凛相信方蕴兰所说是道祖垂怜,令她时光倒转以安社稷——假使方蕴兰真能有这个心的话——还不如让他相信是她偷听了墙角,然后误打误撞硬着头皮扛过了李雎的审讯。
毕竟,方蕴兰的身份有这个资源和渠道接触,不是吗?
至于她口口声声坚持的所谓“苍天垂怜”“道祖显神”……
呵,如果求仙问道、叩神占卜果真那么有用,那么前朝皇帝也不至于为了挽回他心爱的玉妃,连续斩了三个太常。
如果天命果真有常,他容家太祖就更不可能举族反帝,与群逐鹿,终而获之!
如果生死果真有命,那么胎里孱弱的他自己就更早该求神拜佛了!
容凛终究还是没有把手里这杯茶喝完,顷刻间,他心里已有了决论。
容凛缓缓点头,吐露出了和起初相似的一句话:“从方才的言谈上来看,大娘子确实对孤,情、根、深、重。”
“臣妾、臣妾愧不敢当!”方蕴兰一下攥紧了拳头,心下忍不住生出一丝窃喜。
她急切而虔诚地重新伏地跪行大礼,然后抬头,向着她心中已经追寻渴慕了两世的陛下,露出一个虚弱却恭谨的微笑。
“皇恩浩荡,陛下万岁,贵妃娘娘安康,臣妾只是……”
“巧言令色。”
容凛居高临下,淡淡道:“李雎轻佻,居然信了你的诡话,还敬上于孤。”
*
朝堂之上,着皇帝亲自下诏所赐,结结实实给下属上了二十个板子的谢·没有感情·均:“方蕴兰博幸未成,心有不甘,便四处寻摸,与邪道巫蛊之术士相往来——”
一干大臣:等等!什么?!邪道巫蛊?!!
“……好高骛远,华而不实,经查实劣迹斑斑、一错再错。”
“起初陛下尚念及诚意伯一门祖上劳苦功高,有意对其后人网开一面,未曾想此女不思悔改,在狱中仍桀骜不驯,巧言令色,诡话连篇,竟胆敢当面欺君!”
“此后,方女不仅妄拿平民、期求奇货可居在先,更有陷害当朝贵妃、挑拨离间、意图祸乱朝纲之举,其耗费之长远,其用心之歹毒,其城府之险恶,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图为不轨,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诚意伯教女无方,屡有包庇支持之实,今上震怒。经千牛卫举报,诚意伯府中人目无法纪、结党营私,今特令革职除爵、转大理寺细审——”
谢均眼神清扫,这才将陛下朱批的明旨看到底,一时间,不由瞳仁微缩:“罪人方氏蕴兰,本该罪愆至死。但独念其先前虽有装神弄鬼之嫌,实有活人之实,死罪虽可免,但奉天子诏,关押内狱,永不得出,以儆效尤。”
……
随着证据一桩桩一件件地摆在眼前,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这事还真是向来在京城誉有美名的方家千金做下的。
动机、过程和人证,都很完整。
而大虞朝,众所周知,巫蛊是绝对碰不得的——前朝亡国,其暴君劣性人尽皆知,诸王之乱始驿。
这可是太祖刻在宗庙的铁律,祖宗之法不得改!
可……可这当真只是一纤纤女子为了入宫博幸而闯下的滔天大祸吗?
无论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啊!
容凛并不在意许多人复杂的表情,淡淡地喊了结束:“诸位臣工,既然真相已了,孤自会在一日内命人公诸于众,以明正典型。诸位尽可议事了。”
*
方蕴兰豁然睁大了一双眼睛,连嘴也因为出奇的震动而张大了,看上去分外失态。
她以一种极度不敢置信的神色回望着容凛,完全不理解为何自己说得这般真切、这般虔诚,居然只换来陛下的金口玉言“巧言令色”四个字。
巧言令色,鲜矣仁!
——陛下从她口中得知全部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斥责她、贬低她、彻底否定了她!
容凛的心情还不算太坏,但神色明显也称不上好。
他的口吻仿佛是在说起一个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完全无关的人:“虽然从你的口中,这故事里的‘妻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习惯了骄傲富贵、又目空一切的肤浅女人——在你看来,贵妃容你进宫,正是因为你出身不错,能堵住悠悠众口的同时,又对她毫无威胁,不是吗?”
方蕴兰虽然说自己为了赎罪,在自己本就不长的深宫生生涯里主动幽闭不出,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冷宫”的方位布局也是真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