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灵犀抿着唇,细细地听着那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不知怎么的,思绪飘散到她刚进入上清宗的时候,有年长些的师姐带着师妹们学习入门后的规范,其中有一条规定:上清宗弟子在宗门内需着软底云靴,以宗门统一发下的玄黄云靴为最佳,不可着硬底。
有同门问师姐为什么,师姐也一知半解,只是告诉她们,山海断流、魔门覆灭前,仙域与魔域的风俗大不相同,魔门风气酷烈,衣装往往也更冷硬张扬,而上清宗是仙门正朔,理当继承仙门遗风,因此獬豸堂在制定门规时特意写下了这一条。
上清宗家大业大,传承数千年,自然是有许许多多叫人难以理解的老规矩,哪怕斗转星移、浮世变换,宗门长老执事也懒得去改,让年轻弟子们常常诟病,着装只不过是其中一条罢了。
但此刻,祝灵犀听着那一声声的脚步,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曲仙君弃魔从仙上千年,却还保留着从前在魔门的习惯。
一个人的道统可以改变、修为可以提升、地位可以变化,甚至性情、脾气,可总有一些东西已刻入骨髓,永远也不会变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
云岚微疏,再也掩不去那张瑰丽神容。
祝灵犀蓦然瞪大了眼睛,“您是……”
她说到一半,又收住了声音,只是紧紧抿着唇,望着走出云气的人。
——眼前的人分明就是祝灵犀在陇头梅林外遇见的那位神秘的裁夺官!
那场比试后,祝灵犀特意去请教了带着上清宗弟子来参加阆风之会的那位长老,在这山海域中,究竟有哪一位元婴修士曾在上清宗有过修行,会出现在阆风之会中,叫祝灵犀一声“半个小师妹”?
上清宗是五域如今最古老庞大的宗门,如今大半个修仙界都和上清宗有拐弯抹角的关系,长老和祝灵犀把有可能的人选反复分析了好几遍,最终也只得出了几个不确定的名字,每一个出现在阆风之会的可能性都不算高。
祝灵犀把那几个名字记在心里,时时留意着,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再次相见竟然会是这样的场景。
那位神秘的裁夺官前辈,居然就是五域中盛名问鼎、千载不二的曲砚浓仙君!
曲仙君居然会出现在阆风之会上。
居然还会对着她叫“半个小师妹”……难道曲仙君也曾在上清宗修行过吗?
以曲仙君的声望,若在上清宗修行过,绝对足以令如今的长老们好好宣传一番,用天下第一人的声势,反过来为上清宗的赫赫传承增光添彩。
可为什么祝灵犀从前在宗门内,从未听长辈长老们宣扬?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吗?
祝灵犀皱起眉,陷入思索。
曲砚浓拨开云气,在中宫的浩荡天门下,望向高举着青鹄令的戚枫。
他现在看起来真的完全不像是檀问枢了,曲砚浓很难从那副急切而青涩的模样中联想到檀问枢的影子。
这反倒显得更蹊跷,她原本只是怀疑,现在却成了肯定——她的魔门第一好师尊,被她亲手断送生机、焚燃躯体后,又以另一种形式重获生机。
真不公平,她在心里莫名地想,怎么会是檀问枢呢?
如果她能知道檀问枢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果她也能做到同样的事……为什么回来的不是卫朝荣呢?
也许她会想试一试。
她会的。
曲砚浓不作声地打量着戚枫。
檀问枢又玩出了什么把戏?
“你说,你被人控制了神识?”她语气不急不徐,但目光却凝定在戚枫的身上,看得很仔细,“当你在周天宝鉴前说出这样的话,无论是真是假,你在阆风之会的成绩都将到此为止,包括你手里的青鹄令,我也会收回,因为这不是你得来的东西。”
戚枫本来神情坚定不移,听她这么一说,反倒露出些迟疑来。
他惨白的脸颊上写满了纠结,可到最后一咬牙,竟直直地把拿着青鹄令的手伸到曲砚浓的面前,“裁夺官前辈,请你把它收走吧!这不是我自己拿到的东西。”
方才曲砚浓重构镇冥关的时候,戚枫浑身抽搐,一副神智不怎么清醒的样子,直到镇冥关恢复原状后才慢慢恢复正常,不像是祝灵犀那样猜到了曲砚浓的身份,仍然叫曲砚浓“裁夺官前辈”。
看起来倒确实像是檀问枢曾附身过戚枫,又在见到她后放弃了对戚枫的控制。
可她也没忘记,她的好师尊曾经也是个能让碧峡老魔君信重的骗子。
曲砚浓没伸手。
“阆风之会三十年一届,到了下一届,你的年纪就超过了,不管这枚青鹄令是不是你拿到的,都会是你这一生唯一一次拿到手的机会。”她定定地望着戚枫的眼睛,幽黑的眼瞳里泛起淡淡一层紫,“你真的确定吗?”
戚枫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可我要是不交出这枚青鹄令,我又要被说成是纨绔了!”
话刚出口,戚枫就满脸惊诧地抬起手,在自己的嘴唇上摩挲了好几下,又惊又赧地看着曲砚浓,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脱口说出了心里话。
曲砚浓一愣。
“纨绔?”她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听明白了戚枫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啊,以你们家的背景,是会被人称作纨绔的。”
情理之中,她想,虽然戚家在她眼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戚长羽也只是历任沧海阁阁主中的一个,但对于五域中的普通人来说,他们当然已经是庞然巨擘,足以令任何一个普通修士喘不过气来。
可她以前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也几乎没有可能去想。
因为对她而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已易如反掌,所以她忘了,她也曾是芸芸众生。
檀问枢难道就会记得吗?
千年前就已晋升化神,在最不需要同情和道义的魔门高高在上的碧峡魔君,会比她更清楚地铭记曾经渺小的过去吗?
又或者,在这一千年里,只有她坐困愁城,就连檀问枢也在颠沛流离里重新落入红尘俗世?
曲砚浓垂下眼睑。
她伸出手,从戚枫的手里接过那枚青鹄令。
那枚青绿如云的令牌在她指尖剔透映光,戚枫和她一起盯着那枚令牌,目光中流露出些微的不舍。
“比试中出现这样的变故,确实出人意表。”曲砚浓语气疏淡,“公平起见,暂时取消你到这一轮为止的所有名次,由我和裁夺官们一起为你检查神识,本轮比试就此中止。”
听到曲砚浓说取消名次、比试中止,戚枫倒还不是反应最大的那一个。
“啊?”申少扬惊叫一声,又闭嘴,讷讷地看着曲砚浓,“仙君,这一轮比试中止了?”
祝灵犀不像他那样一惊一乍,但目光也立刻凝在了曲砚浓的身上:戚枫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让人好奇,而比试中止影响的可是他们的成绩。
对于辛辛苦苦走到这一轮的应赛者来说,没什么比成绩更重要!
曲砚浓指尖旋着青鹄令,微微一转,握在掌心里,似笑非笑,“我来看看——本轮比试一共有四名应赛者,两个就在这里,一个自请退出,还有一个……”
“也主动退赛了。”她长长地感叹了一声,“还剩两个人,正好,就是进入下一轮比试的人数。”
申少扬听到这里,心跳漏跳一拍。
——曲仙君会不会直接宣布他和祝灵犀进入下一轮比试?
他虽然脸上没表露出来,但满眼都是期待,紧紧地盯着曲砚浓。
“可惜,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曲砚浓微微一笑。
申少扬提起的心又坠下。
他微感失望地耷拉着肩膀,眼巴巴地盯着曲砚浓看。
“除了戚枫之外,剩下的三名应赛者里,祝灵犀成绩第一,富泱第二,申少扬第三,按理说应当是祝灵犀和富泱进入下一轮,可富泱偏偏又退赛了。”曲砚浓慢悠悠地说,“这可真是有点难办。”
这下祝灵犀和申少扬都眼巴巴地盯着她。
曲砚浓凝眸打量了他们一会儿。
“那你们三个就一起进入下一轮吧。”她语气平淡,却有种尘埃落定、不可更改的笃定,“下一轮比试,我会亲自来看。”
她说她会亲自来看。
曲砚浓对不同的人说过许多次这样的话,申少扬听过,祝灵犀听过,淳于纯和胡天蓼也听过,每一次说起时,她都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并没有强烈的意愿去兑现。
随心所欲地出尔反尔是大人物的特权。
但这一次,当着周天宝鉴的面,她决定给出一个承诺。
“我会在阆风苑的裁夺官座席上,亲自见证新一任阆风使的诞生。”
在微渺的云气环绕里,只存在于神秘传说中的传奇存在亲口许下承诺,在周天宝鉴外无数修士的见证下,递来一份谱写新传奇的邀约。
申少扬微微屏息。
他克制不住地心驰神往,仿佛也能听见自己滚烫血液在血管中淌过的声响。
幽黑的戒指很微妙地灼烧了一瞬。
申少扬微微一惊。
他从那股幻梦般的浮想中如梦初醒,朝手上的漆黑戒指看了一眼。
“前辈?”他不知是怎么想的,下意识地看了几步之遥的曲砚浓一眼,并没有谨慎地等到离开镇冥关后再行动,反而有点冒失地直接用神识沟通了戒指,问道,“您又回来了?”
第26章 镇冥关(十三)
申少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深知怀璧其罪, 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灵识戒的秘密,也谨慎地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灵识戒的不凡,谁能想迄今第一次冲动, 居然就玩得这么大——以曲砚浓和他之间的实力差距,若是曲砚浓想要夺走灵识戒, 申少扬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或许他所期待的本就是曲仙君能发现灵识戒的秘密,他总觉得前辈和曲仙君有着时光也抹不去的渊源, 让前辈念念不释、执迷不返。
既然如此,为什么前辈不去找曲仙君呢?
无论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过往,都有一千年过去了, 为什么不能放下矛盾, 好好地重聚呢?
申少扬的过去非常简单,他不懂也不打算懂那些复杂的爱恨苦衷,以他朴素的心愿,只愿彼此在意的人能美满和睦、一直在一起。
曲砚浓微微一凝。
她轻轻地挑起眉头,偏过头, 朝申少扬望去。
方才那一瞬,她能清楚地感知到申少扬调动了神识,凝聚在他指间的那枚漆黑戒指上。
——他这是想做什么?
卫朝荣花了很大精力平复暴动的魔元,烈焰焚身的剧痛慢慢退去,只剩下肌肤表面如烟熏火燎般的淡淡灼痛。
那种如影随形的疼痛, 他在很多年前便已学会了习以为常,也许他该庆幸曾经在魔门蛰伏的那段经历, 如果一个人有过太多次命悬一线、皮开肉绽, 那么单纯的痛楚对他来说自然就成了无所谓的忍耐。
只不过, 这种忍耐永无止境,一年又一年, 春来和秋去,既不会有变化,也看不到尽头。
他重新凝聚起灵识,追溯到灵识戒的位置,重燃起他留在灵识戒中的灵识之触,借着灵识戒和申少扬的视角,再次窥视青天下的人世。
灵识之触才刚重燃,申少扬的探问就已递了过来,这小子虽然性格有些跳脱,但一向做事谨慎,卫朝荣没太留意周遭,很简短地应了一声。
“嗯。”他说。
申少扬的疑问立刻像是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前辈,你刚才为什么会切断灵识?为什么我一睁眼就发现曲仙君站在我面前,还揭开了我的面具?我闭守神识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朝荣被这层出不穷的问题淹没。
他微微地皱眉,只是简略地说,“带你回镇冥关的时候,正好遇见她。”
这回答无可挑剔,申少扬相信每个字都是实话,可是这实话和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他根本没法从前辈简短的回答里拼凑出事情的经过——前辈回到镇冥关遇见了曲仙君,然后呢?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曲仙君摘下他的面具啊?
前辈是不想和他细说,还是觉得这些经过不值得细说?
申少扬猜不透,只能在心里苦哈哈地想:前辈当年和曲仙君相处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沉默寡言、一句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吧?
——难怪前辈和曲仙君有矛盾,以前辈这种性格,实在是很难没有一点矛盾啊。
申少扬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感觉为前辈和曲仙君操碎了心,他还要再问下去,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淡的,姿态如此理所当然,“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申少扬心里猛地一跳。
这分明是他早就有所猜测的一幕,很难说他是不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刻,但当曲砚浓真的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他还是有那么一瞬的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