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不会笑他的——也许会笑一两句,可是她没有一点恶意,她只会感同身受,和他站在一起痛斥上清宗的弟子鼠目寸光。
可他不说。
她那样又爱又恨地嫉妒了他很多年,羡慕了他很多年,有时候恨不得能回仙域的人是她,可到最后才知道,原来她嫉妒错了人。
卫朝荣过去、当时、未来的,一直一直和她重叠在一起,没有片刻分歧。
曲砚浓拈着掌心的花,望着庞然的母树,怎么看怎么像是他讲过的荒诞不经的传说,那狰狞的虬干,分明就像是龙齿嵌着黑珍珠。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多了,也许她是疯了,把一个离奇的巧合当作是命中注定的线索。
先是鲸鲵,再是龙齿黑珍珠,短短的两三个月,她又想起了那么多和他有关的回忆,这样纯粹的爱和恨。
凭什么她等不到一个奇迹呢?
“你总会回来的吧?”她喃喃地说,“你的故事我还没有听完呢。”
*
阆风苑里,申少扬举棋不定,在竹轩的长廊里来来回回地溜达。
“唉!”他用力一跺脚,咬咬牙,径直朝走廊尽头的竹门走去。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竹门。
祝灵犀和富泱从灵泉池里回过头看他。
望见他的那一刻,富泱长叹一口气。
申少扬本来心怀尴尬,被他这口气叹得不明所以,“干嘛?”
富泱一边叹着气,一边摇头,“你居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就这么溜走,不会回来了。”
申少扬更莫名其妙了,“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回来?”
他看看空旷的灵泉池,怎么看都觉得不差自己一个位置,左看看富泱,右看看祝灵犀,自觉恍然大悟,“我打扰你们俩了?”
祝灵犀从温热的水汽中抬起头,指尖成符,一个水弹崩在申少扬脑门上,她冷冷淡淡的,“说话靠谱一点。”
申少扬没想到她忽然动手,也没从中感受到恶意,站在原地被水弹崩了一头一脸,水珠从面具的缝隙流了下来,他本来要生气,再一细细感受,又有点惊喜,“是灵泉水做的水弹——你的符箓原来是就地取材的。”
祝灵犀古井无波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申少扬在兴头上,接着分析起来,“再细究一下,这个水弹比普通水弹的威力更大,说明你的符箓也会受到周遭环境的制约,这其中的影响,大概在二到四成左右。”
祝灵犀还是没有说话。
她盯着申少扬,眼睛一眨不眨,神情十分认真,显然在专注听他分析。
“还有,还有……”申少扬更起劲了。
“呃,打扰一下。”富泱在边上忽然开口,“在你绞尽脑汁分析这份水弹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有义务提醒你们一下,这是灵泉水。”
申少扬不明所以,“然后?”
富泱微妙地沉默了。
“理论上来说,”他不忍直视地说,“这也算是我们的洗澡水吧?”
申少扬木然呆住。
“啊啊啊啊啊——”他痛苦地捂住面具,转过身。
再一次的,他落荒而逃,逃跑时的背影,比上一次还要狼狈。
“你把他吓跑了。”祝灵犀在灵泉池里看了看申少扬的背影,“你想作弊?愿意赌,不愿意服输?”
富泱尴尬地咳了一声。
“怎么会呢?”他说着,郑重承诺,“按照咱们先前说好的,如果申少扬再也没回来,就算我赢——现在他回来了,不管到底是为什么,他都是回来过,所以我输了,待会出去后,我就把三千铢清静钞给你。”
祝灵犀看了看他,却摇了摇头,“我本来就没有答应和你打赌,是你自己单方面说要赌,你不需要给我清静钞。”
“我不赌。”她说,“没有别的意思,但这是我的原则,我不捞偏财。”
白得的一大笔清静钞都不要,富泱是很相信她有原则的。
可是,“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又一场生意、一次又一次赌局,你不上赌桌,不也还是在人间的赌桌上吗?”
祝灵犀皱起眉。
富泱说着,耸了耸肩,“有时候太有原则,也会事与愿违的。”
“不过,希望你永远不要遇到这样的事。”他真诚地说。
*
申少扬痛苦地卸下了浴巾,换回自己的衣物,狼狈地走出竹轩。
这短短两刻钟的时间,申少扬受到的打击比过去一整年都要多。
怎么大家偏偏就都选同一个时间来泡灵泉了?
他今天真是命犯太岁,和灵泉池命里犯冲,根本就不该来!
申少扬心里泪流满面,垂头丧气地顺着剔透的青石路,脚步拖沓地往前走。
转过假山的时候,他蓦然听见一阵幽婉绵长的竹笛声。
真是太奇怪了,他想。
阆风之会只剩下三个应赛者了,加上戚枫和意外出现的戚枫小叔,应该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吧?
这又是谁在吹笛子?
申少扬犹豫了片刻,实在忍不住好奇,顺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还没等他走近,笛声就停了。
隔着假山,他听见一声淡淡地喟叹。
“这首曲子是他教我的。”
申少扬立刻瞪大眼睛。
他认得这个声音!
这不就是曲仙君的声音吗?
他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却不是驻足或靠近,而是猛地伸出手,捂住了左手手指上的戒指——
开玩笑!
刚才在灵泉池里偷听到的对话就已经够让前辈醋的了,现在曲仙君明显在和人聊旧情,万一那个教曲仙君曲子的人不是前辈,那前辈不得气得从戒指里跳出来杀人啊?
第31章 阆苑曲(五)
曲砚浓握着一支竹笛, 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旋了又旋。
她目光幽幽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修士。
“这首曲子是他教我的。”她说。
戚枫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
他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背脊笔挺,坐得很挺直, 脸颊泛红,低着头, 小心翼翼地看她,“很、很好听。”
光是从他的反应来看, 实在不像是檀问枢。
自戚枫在镇冥关前后性情大改,并当众揭露自己被人控制了神识、主动要求退赛后,曲砚浓为他检查过一遍神识, 确实发现了他曾经被人控制过的痕迹。
情理上来说, 既然戚枫也是受害者,那么镇冥关的损失就不该记在他的头上,而是去追究幕后黑手——基本可以确定是她死而不僵的好师尊。
但曲砚浓既不相信檀问枢真的离开了,也并非完全不信戚枫的清白。
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好师尊有多么擅长伪装演戏,从前能骗过碧峡的老魔君, 如今未必就不能骗过她这个曲仙君。
说不准檀问枢就是虚晃一枪,装作受害的戚枫,又或者看似离开了戚枫的神识,实际上却暗中潜伏。
她面前的戚枫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装的。
她不那么紧张, 也算不上很在乎,在第一次为戚枫检查后, 就没再多留心, 更没有反反复复地检查。
这次单独见戚枫, 与其说是在试探他,倒不如说只是闲得无聊, 随便问问。
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魔修了。
现在轮到檀问枢来来回回地揣摩她的念头,为她的每个异想天开而付出代价了。
曲砚浓挑眉。
“好听吗?”她反问,“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
戚枫浑身绷紧了。
“我、我不是很了解,但是隐隐约约……”他讷讷地憋了半晌,直接和盘托出,“其实小叔和我说了。”
要是戚枫没说这么一句,曲砚浓倒也没放在心上,可是他提起了戚长羽,她就不免要追问了,“……他怎么和你说的?”
戚长羽自己就没搞明白,哪来的底气去教别人啊?
戚枫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曲砚浓。
“也,也没说太多。”他支支吾吾,“就是说,您有一位意外过世的道侣,他是为了您而死,您、您很爱他,一直很怀念他。”
曲砚浓听见假山后有人微不可闻的吸气声。
她早就知道有人朝假山的方向走过来,甚至早就知道来人是申少扬,只是不以为意,没兴趣揭穿罢了。
听说戚长羽偷偷在背后和侄子说起她和卫朝荣的故事,她也不意外,被申少扬偷听到,她也没什么所谓。
可是申少扬在假山后面偷偷听着,忽然很震惊地吸了口气,甚至忘了自己偷听的是位化神仙君,到尾音才想起来遮掩克制,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在惊讶什么?
是没想仙君居然会有道侣,还是没想到仙君居然也会怀念死去的道侣?
曲砚浓悠悠地旋着手中的碧色竹笛,目光若有似无地瞥着戚枫,心神却隔着假山去留意试图隐藏的申少扬——这个小魔修又在搞什么名堂了?
“戚长羽连这个也和你说了?”她似笑非笑的,以戚长羽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绝不可能把自己苦苦琢磨、赖以获利的经验传授给他人,哪怕戚枫是他侄子也一样。
假如戚枫说的是真话,那必然是戚长羽又在寻思些歪门邪道,察觉到他自己在沧海阁的地位岌岌可危、在她心里的份量不够看,于是另辟蹊径,找新的出路去了。
戚长羽打的主意不会是给她牵线搭桥拉皮条献美人吧?
曲砚浓神色有那么一瞬的古怪。
献美人那一套对她来说倒不算稀奇,从前在魔门的时候,就有数不尽的魔修在她面前自荐枕席,光是碧峡的同门都不止一手之数。
后来她晋升化神,成了这天底下最强大的人,毫不夸张地说,倘若她有这个心,整个五域都会争先恐后地为她办成。
可这一套要是交给戚长羽来包办,那可就有点搞笑了,他会把戚枫教成什么样啊?
“对,这首曲子就是他教我的。”曲砚浓语气疏淡,抬眸望向戚枫,信马由缰地从回忆里翻出零星的片段,“吹笛、小调,都是他教给我的,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好像什么都会一点,永远在不经意时随手拿出来,让你吃一惊。”
吃一惊。
她寥寥地想,她对卫朝荣,又何止是吃一惊?
还在魔门装魔修的时候,卫朝荣是个很凌厉锋锐的人,身上淡淡的血气永远散不去,浓郁得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嗜杀成性。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卫朝荣已小有名气,她身侧试图自荐枕席的碧峡同门也听说过他,既鄙夷又畏惧地告诉她,这个金鹏殿外门弟子生性残忍,与人交手必要见血,杀了对手还不够,他非得挨个踩爆敌人的头颅,才算是完事。
慢慢的,魔门修士爱叫他“血屠刀”,而不是他的名字。
这样一个酷烈残忍、锋锐无匹的人,谁也不会把他和曲中闻折柳的闲情雅致联系在一起,有一天他削了竹枝,做了一支简朴的竹笛,很快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露给她的侧脸沉逸冷峻,“我只会这个。”
那天他们是怎么进展到这里的?
她竟已经想不起来了,总归又是一点小小的口角,是针锋相对后的赶鸭子上架,明明当时也没有那么信任彼此,可又好像已经有了很多默契,总是偷偷地任彼此越界。
而她又是怎么回应他的?
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凝神注目,十分专注地望着手中的简陋竹笛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微微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怎么起调,等到第一声宫商悠悠吹奏,悠扬曲调便像是流水一般潺潺而出,流畅清越。
不是阳春白雪,也不是高山流水,不是那些音修常常习练或推崇的任何名曲,与音修所奏的乐曲差了十万八千里,倘若说得刻薄些,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俗曲。
只是一个普通人随意吹奏出的小调,充满了无序的田园野趣。
听到这乐曲,很容易便能想象,误入一处凡人乡野,在牧童或渔人的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曲调,只是静静聆听,就仿佛能感受到吹奏者对生机勃勃的自然的珍惜和钟爱。
“血屠刀”怎么会吹出这样的曲调呢?
一个嗜杀成性、残忍冷漠的魔修,怎么会在竹林里折一支竹笛,认真又专注地吹响一支悠扬而充满生趣的小调呢?
卫朝荣吹到一半,蓦然停了。
悠扬欢快的笛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静中沙沙的竹叶声。
“怎么停了?”她问。
卫朝荣放下了竹笛。
“接下来的,我就不会了。”他很实诚地说,“我只会这么多。”
真是古怪,谁学曲子只学到一半呢?
“你和谁学的笛子?”曲砚浓奚落他,“怎么只学了一半?剩下的难道想留给我来吹?”
卫朝荣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
“如果你想吹,我可以把笛子给你。”他说。
曲砚浓根本就不会吹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