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呆呆地愣了一会儿。
“那、那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他有点难以置信地问,“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大家都没说话。
“不行。”申少扬猛然站起身,义愤填膺,“怎么能这样呢?我一定要去请仙君彻查这件事,不能让戚枫小叔这样的人一直当沧海阁的阁主——犯了错的人,怎么能一点惩罚、一点代价也没有呢?”
*
五月初四,时雨及芒种,仲夏日长,梅黄杏熟。
卫芳衡一身华服,整装待发。
她伸出手,仔细地为曲砚浓再次整理了十二旒。
“仙君,百来年了,您终于又要现身凡世了。”她慢慢收回手,如梦似幻般轻声说。
曲砚浓抬手,抚了抚自己金线绣制的袖口。
“一百多年,好像也没多久。”她随意地问,“好久没穿这身衮冕了,看起来怎么样?”
卫芳衡深深看她,轻声说,“只要您出现在人前,就会点亮人世间的。”
第33章 阆苑曲(七)
卫芳衡这个人, 生来有一股拧劲,旁人奈何不得,她自己倒没觉察。
譬如镇冥关的事, 旁人见过叹过怒过,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便把这事放下了,偏她没日没夜点数清算, 赶在曲砚浓回到知妄宫的时候,递给后者一本账簿。
曲砚浓接了账簿,还没摊开来看一眼, 就猜到这是个什么东西, 她实在是太了解卫芳衡的性子了,任它合着,放在一边,叹口气,“你不会一直在算镇冥关的账吧?”
没日没夜整理出的账簿, 曲砚浓却根本不打算看,卫芳衡不由板起脸,加重了语气,“镇冥关损坏的镇石,按照望舒域列出的价目, 合计需要一千一百二十万铢清静钞。”
“一千一百二十万”被她说得很重,每个字都咬牙切齿。
曲砚浓恍然大悟般似模似样地点头, “原来一共需要这么多钱, 现在我知道了, 真是辛苦你了,统计出这些不容易吧?”
卫芳衡总是能被这人漫不经心的模样气得破功, 她蓦然把手中的笔扔在桌上,气哼哼地说,“不容易?当然不容易,就在你游山玩水的时间里,我亲自去了镇冥关,一块砖一块砖地数出来的!”
“一千一百二十万铢!”卫芳衡眼睛瞪得很大,怒火几乎要烧着曲砚浓的眉毛,“你就是再有钱,又能经得起他们糟蹋几年?再塌五次,你就该卖身还债了。”
曲砚浓不得不公正指出:“如果我没有把比试定在镇冥关里,以沧海阁替换镇石的频率,镇冥关是不会崩裂的;如果镇冥关没有崩裂,我也不会重构它,那就不会有这么多镇石同时损坏,也就不需要花这么多钱。你这么算,对我和沧海阁都不公平。”
卫芳衡气得把账簿扔了。
与曲砚浓相处数百年,再笨的人也能明白,仙君的心意莫测,不是谁能改变的。旁人尽过心力,在仙君这里碰了壁,自然识趣地收了手,已经算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卫芳衡在曲砚浓这里碰的壁多了,有一身铜头铁臂。
她透过青镜望着曲砚浓的面容。
少有人能像卫芳衡这样近距离地凝视这位威震天下的仙君,他们对曲仙君所有的印象都停留在那过于夺目慑人的风仪,但卫芳衡却看见她的索然。
“如果夏枕玉和季颂危比你先化解道心劫怎么办?”卫芳衡忽然问。
莫名其妙地来这么一句,没有一点铺垫,若是知妄宫里有第三个人,一定会觉得卫芳衡奇怪。
夏枕玉和季颂危就算化解了道心劫,又和曲砚浓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要问一句“怎么办”了?
曲砚浓抬眸,透过镜子看卫芳衡。
她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跟随她数百年的女修,沉默了片刻,有点恍然:一个天资不错的修士无怨无悔地忍受远离尘嚣的孤寂,怎会没有因由?
卫芳衡并非生性淡泊名利,只是把渴望随同忠诚一同放在了她身上。
五域何其大,曲砚浓总是那个赢家,卫芳衡的忠诚不需要任何回报,因为追随赢家就是对这份忠诚最大的回报。
不是势利眼、不是见风使舵,是因为卫芳衡和后世的每一个修士一样,遇见她太晚了。
他们遇见的是一个传说。
一个虽有坎坷,却只会铸就她辉煌、让她的成就越发耀眼的赢家。
曲砚浓从不去想夏枕玉或季颂危如果先她一步化解道心劫,是否会动摇她五域第一人的地位,她不在乎。
可卫芳衡在乎,或者也可以说是关切,这忠诚的追随者比曲砚浓更在乎、更关心,不愿让任何人超越她、打破这个不败的传说。
谁都能想明白,跨过了那道门槛,将会是个全新的层次,如果夏枕玉或季颂危抢先一步,曲砚浓就不再是五域第一人了。
曲砚浓想明白了,可这恍然于她又太寡淡,最终让她语调平平地说,“那这个世界就有救了。”
卫芳衡懵然望着她,“什么?”
五域太平,怎么就需要被救了?何来的有救?
曲砚浓没有一点笑意。
“传说中,会有魔主诞生于冥渊中,啖山噬海,率亿万魔众,分食整个世界,最终和所有生灵一道归于毁灭。”
卫芳衡皱眉:“现在五域根本没有魔修了,哪来的亿万魔众?”
曲砚浓没什么表情地敲了敲桌子,“魔主就是魔的起源,他可以把魔元所触碰到的一切东西都化为魔物。”
卫芳衡想信又不敢信,“你……那你和魔主比,谁更厉害?这个传说真的是真的吗?”
曲砚浓没有回答。
卫芳衡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答案,终于忍不住追问,“那你以前怎么不说呢?怎么没人知道呢?”
曲砚浓凝神想了一会儿。
“不重要。”她说,“知道了又怎么样?”
卫芳衡噎住。
知道了又怎么样?又有谁有办法?说出去反而引起五域动荡。
“魔主本来就是古籍传说里的存在,不是只有我知道。”曲砚浓冷不丁抛出了这么一个惊天雷,她自己反倒是又翘起唇角,向后仰靠在榻上,悠悠闲闲地看着卫芳衡焦躁地走来走去,“你去问上清宗里年纪大一点的长老,也许比我说的更头头是道。”
卫芳衡烦躁地追问,“那破古籍里就没有说,怎么样才能解决这个魔主?难道就这么等死吗?”
曲砚浓一直觉得卫芳衡很神奇,不是每个人在知妄宫里忍受多年,还能永远保持活力和相信她的勇气,无论她抛出什么样荒诞的说法,卫芳衡都能很快相信。
“有啊。”她语气闲闲的,“只要有人能解决道心劫,她就能成为仙门传说中至高至圣的道主,到时四海八方俱在心念之间,不仅能完全掌控这方天地,还能破开虚空,窥测他方世界。”
“只有仙修有道心劫,魔修即使修练到化神期,也不会有道心劫。”
“从这个角度说,道心劫并不是仙修的厄运,反倒是一道馈赠。”
一道能通往至高至圣的阶梯的馈赠。
她说到这里,目光流转,落在卫芳衡的身上,“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是敌人了。”
三名化神修士,虽然算不上关系紧密,偶尔也有龃龉,却也能称得上守望相助,因为彼此从来不是敌人。
化神修士的敌人是魔主、是天地,是自己的道心,却从来不是彼此。
卫芳衡久久没能说话。
即使是她,跟随了曲砚浓这么多年,也有这么多未曾探听的秘辛,自觉已见天地,原来只是冰山一角。
“我还有个疑问。”她请示般问曲砚浓。
“如果道心劫独属于化神仙修,却不是直接带来死亡的灾难,那么从前的化神仙修们,为什么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上古时代的魔修们死了个一干二净,最后的魔君都死在曲砚浓的手里,再分明不过,可仙门化神呢?为什么只剩下曲砚浓、夏枕玉、季颂危这三个时代最近的修士?
作为传承了上万年、仙魔之争最后的赢家,仙修这一方,竟然一个传承上古的化神修士也没留下来?
曲砚浓微微一怔。
“因为,”她慢慢地说,“早在仙魔大战之前,他们就全都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除了上清宗最核心的几人,谁也不知道因由,以至于仙门全靠上清宗千万年的底蕴撑着才没在魔门攻势下覆灭。
在深陷道心劫之前,她也曾追问过夏枕玉那些人的下落和死因,可没有得到答案。
曲砚浓慢慢地从青镜前起身,缓步向外走去,默不作声地想,原来她并不真的什么都知道。
在高居知妄宫上之前,她也还在苦苦追索。
传说当久了,她也忘了,她不是传说里的那个神。
*
阆风苑的裁夺官席位上,胡天蓼面无表情地坐着。
“舒道友,前些日子贵宗门从扶光域买的那十万铢明胆水,已经寄存在沧海阁中,半月之内,记得要取走。”
“雷前辈,上次你托阁中为你寻觅的咒文大师,目前已经联系到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亲自为你引荐。”
“宋老弟……”
戚长羽容光焕发地坐在另一头的位置上,姿态从容,一副主人做派招呼着裁夺官和来宾们。
能在裁夺官席位后面有个座位的观众,至少也是山海域有头有脸的人物,戚长羽竟然一个不落,全都认得,能精准地叫出名字,时不时还能说出对方曾托沧海阁办过的事。
就这样一来一往,明明应该是人人喊打、遭人侧目的有罪之身,居然被戚长羽混出了众星捧月、风头无二的架势。
据胡天蓼所知,这些被戚长羽叫住寒暄的修士们,前些天也曾聚在一起义愤填膺,商讨如何让戚长羽乃至沧海阁下台,现在却在戚长羽三言两语下笑脸相迎,一派其乐融融。
归根结底,不是戚长羽当真长袖善舞到无人能奈何他的地步,而是因为高居于知妄宫的曲仙君不置一词。
曲仙君容忍了戚长羽、放任了他,于是不论山海域修士们有多少复杂心思,也只敢隔岸观火。
一个铸成大祸、品行不端的修士,凭什么还稳坐沧海阁的阁主之位?
戚长羽凭什么一点惩罚也没有,就这么轻易地补上镇石,一笔带过,继续坐在阁主之位上为所欲为?
胡天蓼面色铁青:仙君未免也太纵容戚长羽了!
他用极为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戚长羽,几乎是带着委屈:戚长羽固然是有几分姿色,可仙君若是因此纵着这人,那完全是亏大了啊!
以仙君的地位,想要多少个和戚长羽相貌相似的美少年,山海域就能给她找出多少个,实在不行,自愿用丹药符箓把自己变成戚长羽那个样子的修士也多的是,干嘛非要保护戚长羽呢?
胡天蓼想着,余光瞥见戚长羽微微向上捋起袖口,露出腕上的一枚玉石,方孔圆形,模样有点眼熟。
修士佩玉太常见,他没在意,还缓缓地摇着头,痛心疾首。
戚长羽已经身姿笔挺地走上高台,在周天宝鉴的映照下,精神焕发地致辞了。
他是有理由容光焕发的,在镇冥关崩裂、众议纷纷的当下,他不光没有身败名裂,还保住了阁主的位置,风风光光地站在这里。
“阆风之会秉承仙君之命,擢选五域后进英才,迄今已有九百余年。”他的声音在符箓的作用下传荡整个阆风苑,无数修士通过周天宝鉴看见他意气风发的韶秀面容,万众瞩目,再无旁人。
他心中情绪激荡:无论世人如何侧目非议,他终究还是稳稳地守住了这个位置,睥睨四方,舍他其谁?
“隆——”
远天传来一阵迢遥浩荡的轰鸣。
厚密的云层震颤着,在轰鸣中如浪潮一般剧烈涌动起来,一浪翻卷着一浪排开,露出纯澈青蓝的碧空。
云飞千里,青空如洗,一点明净清光从极远处映照长空,宛然如月光。
阆风苑内隐约的嘈杂声很快消隐下去了,只剩下肃然的宁寂,不必谁喝止命令,最聒噪的人也自觉地闭上了嘴,巴巴地仰首张望着清光的方向。
十几息后,目力尽头忽而染上一片阴翳,转瞬将长天化为暝夜。
阆风苑里一片被压低的喧嚣和惊呼。
长天尽头,隐约浮现出一只长逾百丈的鲸鲵,遮天蔽日,覆雨翻云,在碧蓝如洗的青空中遨游,让人恍惚分不出头顶的究竟是否还是穹顶,又或者沧海倒悬,飞在了青天上。
在鲸鲵的身后,华盖宝车光华万丈,如曜日当空,划过长天,映照万里。
“曲仙君——”
“是曲仙君!”
阆风苑里爆发出一阵狂浪般的欢呼,从高台上看下去,人人翘首以盼,数不清的专注或好奇的脸,无数道目光如有实质,凝成一种无声的期盼,从平地映射长空。
不必吹擂,不必强调,甚至不必出现在人前,那种如影随形千年不变的名为“人望”的东西,于无声处鸣惊雷,当日月从云中显耀,光辉自然映照人间。
戚长羽站在高台上,再无人将半点目光分予他,虽则谁也不会关注,可他却无端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好似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舍弃了一切尊严,宁愿像狗一样在她面前乞食,所得到的万众瞩目、无限风光,就像是天边的云霞,她一来,全都消散。
借来的风光,当然是要还的。
曲砚浓坐在高台宝车上端。
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摆出这副排场。
车辇是华光玄金星纹铁,华盖是机心水光落地绸,月华取为珠、璧云串作帘,青霄为道,鲸鲵为驾,破云登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