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碧峡,是天下第一险关,是属于他的绝境。
申少扬下坠的速度忽然有一瞬变缓,他像是被这危机吓傻了一般, 在风刀狂浪的追击下连逃命也迟钝了,眼看就要被狂风吞噬。
可就在狂风将要淹没他的那一刻, 这个进入碧峡不到半盏茶功夫就被预判提前出局的小修士猛地翻了个身——
在狂风的追击下, 他不想着赶紧遁逃, 竟还耽搁功夫翻了个身面向风刀!
他举起了他的剑。
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压顶而至,就算他全盛状态下也只能勉强求生, 更别提现在。对他来说,唯有逃命才是明智的选择。
可申少扬要拔剑。
既然逃不开、躲不过,无论怎么逃避都是一个死,那不如回身拔剑,起码还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化解。
剑锋挥向风刀的那一刻,他用尽了力气。
申少扬知道这一剑并不高明,甚至大失水准,出剑的一瞬他就已大感不妙,但剑已挥出,无可挽回,这回他实在无计可施,却也终于无怨无悔,心平气和地接受命运——
他的身形骤然一轻。
像是忽然被青云包裹,他的剑锋在即将被风刀撞开的那一瞬偏转,势如雷霆,刹那间撞碎了风刀狂浪!
这一剑比他全盛时能使出的最好的剑招还要高妙百倍。
申少扬根本就不敢做这招是他在绝境里灵光一现的梦,他八辈子也使不出来,这辈子不行,下辈子估计也别指望了。
“前辈,你刚才出手了?”他傻乎乎地朝灵识戒发问。
卫朝荣无言,根本就不是他动的手。
“你在向上飞。”他说。
申少扬蓦然意识到,他确实是在上升。
像是被托举在云端一样轻飘飘地向上飞,滔天的巨浪追在他的身后,却连他的衣角也摸不到。
他全身上下的玄衣苔忽然变了。
这一刻堪称碧峡隐藏杀机的玄衣苔犹如一件飞行法宝,他几乎以为自己什么时候买了一件极品法衣。
他看见了即将爬到山顶的祝灵犀,看见了身侧翻飞着五盏巨大紫金瓶、被五彩灵气环绕的富泱,看见了碧峡千里风光的一角。
轻飘飘地下坠,等到他终于踩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碧峡的峰顶。
玄衣苔覆满他全身,犹如一身血衣。
说来也奇怪,方才飞上峰头的过程中,他丝毫没感觉到玄衣苔的刺痛,反而觉得一身轻盈,可现在落了地,玄衣苔又令人难耐地刺痛起来。
“我怎么就到峰顶了?”申少扬站在峰头,血水滴滴答答地从他身上往下坠,他神情恍惚,茫然地说,“难道……我作弊了?”
卫朝荣淡淡地说,“她告诉过你们,她在碧峡藏了一件利器。”
申少扬当然知道碧峡藏了这么一件利器,可是他根本没有找到什么利器啊?他什么时候得到利器了?总不会是这一身玄衣苔吧?
……可祝灵犀和富泱肯定也沾上玄衣苔了啊?怎么不见他们飞上来?
卫朝荣笑了。
他已完全明白了曲砚浓的设计。
“和玄衣苔有关,但不是玄衣苔。”他语气轻淡,欢迎加入企鹅君羊幺二勿仪四幺思幺二藏着些无人知晓的欣然,让这语句也悠然,“谁告诉你,利器要向外去求?”
申少扬完全被搞迷糊了,“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卫朝荣微微地笑了,唇角微扬,“利器在你心里。”
“她早就把谜底说给你们听了。”
“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碧峡本就是埋骨之地,考验的自然也是绝处逢生。
“当你们之中有人陷入了绝境,明知必死还能一搏的时候,利器自然在怀。”
卫朝荣语气沉定,很慢很慢。
“修士的利器不在手中,在心中。”
冥渊下,晦明无定的魔又怅又笑,最终恍然。
原来千年弹指,她什么也没变。
*
“原来仙君把玄机藏在了玄衣苔里,当应赛者一身玄衣苔的时候,看似已到绝境,其实反而是得了真利器,当真是谁也想不到。”
阆风苑里,七嘴八舌的讨论。
“这样设计倒是让比试更有意思了——原本身处劣势的应赛者,又靠着这利器追上了对手,现在局势重新变得莫测了。”
议论纷纷,却谁也没提及落后者靠这么个设计反超对手是否公平,反正申少扬现在只是抢先到了峰顶,一身的伤却并没有痊愈,而祝灵犀和富泱距离峰顶也只有一步之遥,申少扬的劣势仍然十分明显。
也没人敢提。
如戚长羽这样机灵的人,已更进一步,“申少扬运气不佳,误中了风刀,这才落入劣势,其实算不得公平。他毕竟是散修,远不如祝灵犀和富泱了解碧峡,幸好有仙君妙算,让这小修士有了堂堂正正比一场的机会。”
卫芳衡听得满肚子火,“你们这些人真是让仙君一番神通都喂了狗!连真正的利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也看不出来吗?”
一个个说得好像申少扬是被仙君硬捧起来的,仿佛只要有人陷入劣势,就会被仙君强行救到峰顶——明明是申少扬自己达到了获得利器的条件。
他们只能看出申少扬那一身玄衣苔的精妙,却看不出那能分辨出置之死地而后生之人、从而送他上青云的道法如何玄奥。
“换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谁能靠法术分辨出应赛者是否处于真正的绝境?谁又能分辨出应赛者的心境?”卫芳衡恨铁不成钢,这一个个连旁观都看不明白,“更别提,仙君人在阆风苑,应赛者可是在碧峡!”
这简直神乎其神,可以说是一场奇迹,怎么落到这群人眼里,只能看出蝇营狗苟?
他们又不是修为低微、眼力不佳的小修士!
经由卫芳衡一番分说,谁都明白了。
毕竟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修士,有这么一句提醒,顿时回想起方才那一瞬变故的蛛丝马迹,参破玄妙。
——原来竟是如此。
已成为修仙界不朽传说的存在,站在面前时气度缥缈,却也只是肉身凡胎,可当她真正出手,才知神通已超过一切想象。
就算人在身侧,也看不懂她的玄机。
不愧是修仙界无可争议的第一人、被誉为化神修士中最超然的一位,她恐怕早已经超越了凡身,成为只应存在于神话中的存在吧?
一时之间,高台之下,尽是惊叹。
千言万语,都成一句:“曲仙君的神通,当真是世无其二。”
卫芳衡一时又高兴,又落寞。
她侍立知妄宫多年,见人见事的角度也与旁人不同,这一刻她忍不住偏过头去看曲砚浓——
难怪连仙君也要困于道心劫。
她已把仙君的用意说得那么明白了,怎么这世人只见神通,不见道心呢?
卫芳衡忍不住想,仙君是否会失望?
曲砚浓没有失望。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对人群中反复无常的议论置若罔闻,目光远远地落在周天宝鉴上。
申少扬一定不知道他如今在旁人看来是什么样子。
一身的玄衣苔,犹如一件血衣,潦草而狼狈。
他就这么默默地立在峰头,动也不动,什么也没说。
方才触目的一瞬间,她差一点就要冲到碧峡去。
太像了、太像了。
他一身血衣站在碧峡峰头,与千年前卫朝荣的模样竟重叠在一起,让她根本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记忆里,卫朝荣也曾顶着满身玄衣苔,默不作声地站在碧峡峰头等她。
其实那时候他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
上一次分别时,他们并没有争吵,也从来没有哪个人说过“一刀两断”这样的话,可是彼此都能清晰地察觉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那是似海情深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们已做过爱侣能做的所有事,亲密得能让任何一个仙修甚至魔修感到不可思议,当无限爱意到了极致,现实就成了一切的掣肘。
若不能更上一层楼,就注定无可挽回地走向凋零。
再怎么亲密,他们也做不了光明正大的道侣;再怎么契合,他们之间也横亘着仙魔之别。
“我回碧峡了。”分别前,她神色如常,在即将踏出屋门的那一刻回过头,“你也该回上清宗了。”
仙魔有别,各有归宿。
纵然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终归聚有时、散也有时。
这一场荒唐美梦,早也要碎,晚也要碎,就散落在今天吧。
卫朝荣抬眸看她。
他几乎是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颊边的弧线绷得很紧很紧,透露出一股极力克制的压抑。
“什么意思?”他紧紧地盯着她,声音放得很轻,可每个字都很用力。
曲砚浓几乎有些不忍心看他。
她偏开目光,想要如寻常一般恣意张扬地回应,可酝酿了三五次也不像样,停顿了一会儿,干脆什么也没解释。
“没什么意思。”她说,“就是要走了,和你说一声。”
卫朝荣当然知道她不止这个意思。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他问她。
曲砚浓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不知道。”她敷衍着说,“再说吧。”
于是卫朝荣不作声了。
他背脊挺直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像是谁立在那里的一根柱子,一味地矗立。
曲砚浓转过头。
“我走了。”她匆匆地说着,踏出门槛,说不清是什么心绪,她只想落荒而逃。
卫朝荣蓦然追了上来,简直像是和她撞在一起,他用很大力,从背后紧紧搂住了她。
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几乎像是想把她嵌在他的心口,把她圈得那么紧、那么用力。
他低下头,嘴唇凑在她耳边,气息略微有些急促,很深地呼吸,炙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边,开口却像是沉冽而冷峻,“我可以离开上清宗。”
曲砚浓惊愕地回头看他——这动作对她来说有点难度,因为卫朝荣把她搂得实在太紧了,好像在害怕他一松手就再也拥不住她。
“我可以做个魔修。”卫朝荣低低地说,有几分沙哑,“什么都可以,我都不在乎。”
曲砚浓怀疑她是听错了。
“你说你可以做个魔修?”她重复,“剔去仙骨,做个魔修?”
怎么会呢?
和她说这话的人明明是卫朝荣,是那个在魔域潜伏了多年,却仍然心心念念想要做个仙修的卫朝荣。
卫朝荣怎么会和她说他可以做个魔修呢?
卫朝荣在她身后低声笑了起来。
“我不在乎。”他说这话的时候让她感到很陌生,明明从前已经很熟悉的人,这一刻好像撕下皮囊,露出彻骨的疯狂,他凑在她颊边,近乎贪婪地轻吻着她的面颊,每个字都很坚硬,“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你觉得呢?”他真的在问,仿佛只要她一下点头,他就真的会义无反顾地做,“我也做个魔修好不好?”
曲砚浓被他圈住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被一种来自命运的目视感包围了,手边所放置的,不仅是一份你情我愿的欢乐,还有她根本畏惧触碰的东西。
“不要。”她尽量找回自己的声音,似乎平静地说,“我不喜欢魔修。”
卫朝荣沉默了一瞬。
“那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他像是诱哄又像是渴求,声音听起来像是孤狼的低吼,“别管这些,我们走吧,去没有仙魔的地方。”
曲砚浓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幻想,可幻想永远只是幻想,“我有我一定要做的事。”
卫朝荣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他才嗓音喑哑地说,“那么,你只能是仙修。”
只有当她和他都成为仙修,他们才能走下去。
“你等一等。”他说,像是无名的誓言,“我会找到办法的,这世上一定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再给我点时间。”
曲砚浓真不是想为难他。
如果她那时能更坦诚一点对待他,也更坦诚地对待她自己,她也许会承认,她并不想拖累他。
他已经脱离苦海,到达平宁的彼端,何必毁去这来之不易的安逸,重新搅进这一滩混水,落得一身狼狈不堪?
何苦,又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