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我不知道哪一辈的叔祖是一个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所以你爱屋及乌,决定答应我一个要求。”卫芳衡说,“我都听夏仙君说了,他和你是情侣,为了救你把命也给丢了,所以你过了很多年还是念念不忘他,是不是?”
曲砚浓却反驳,“不是。”
卫芳衡不由意外起来,“我哪里说的不对?”
其实曲砚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反驳,只是那一瞬近乎本能,说完便愣了。
“我觉得,我要是对他念念不忘,多半不是因为他为我死掉了。”她琢磨着,随口说,“我缺愿意为我而死的人吗?”
卫芳衡一时语塞。
这话分明像是大实话,可听起来怎么就这么欠揍呢?
“我对他念念不忘,肯定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这个人。”曲砚浓说,“为我而死,不过是锦上添花。”
卫芳衡忽而安静下来了。
她望着曲砚浓的面容,竟有点小心翼翼的、像是呵护什么幼苗一般问,“你又有感觉了?”
没有。
她不过是隔岸观火,翻找了过去的回忆,找出记忆中她曾得出的结论,说给卫芳衡听罢了。
就像是叙述另一个人的故事,再怎么见解深刻,也不属于她。
卫芳衡顿时泄了气。
“那时候你还会专程跑到上清宗来找他隔了不知道多少辈的血亲,你说你已经失去了很多爱恨悲欢,你不想有一天丢了和他有关的悲欢滋味,你还在想办法化解道心劫。”她说,“可现在呢?你有多久没有想起‘卫朝荣’这个名字了?”
曲砚浓没有立刻回答。
卫芳衡的话勾起了那些被淡忘的回忆,由于还没有那么遥远,她还能稍微找到一些当初的情绪。
在万千淡去的爱恨里,他是最后褪色的悲欢。
“你要是问这个,我就有话说了。”曲砚浓最后轻飘飘地说,“前些天我在不冻海钓鱼的时候还想起他了。”
语音未落,她已先怔然。
哦,她恍然般想,难怪她非要回头看那个筑基小修士不可——
原来那个筑基小修士从风暴狂潮中破浪而出时的姿态,和他当年依稀有点像。
*
山海域,距离阆风苑最近的盈风城里,某个剑法和仙君前任情人很像的筑基小修士走进了一家茶楼,绕过大堂,在靠窗的空桌边坐下。
“前辈,”申少扬神识覆在灵识戒上,若无其事般隔着窗户向对面琼楼玉宇看了一眼,“对面就是沧海阁开设的多宝阁了,听说整个山海域八成以上的乾坤袋都来源于这里。”
他说着,顿了一下,稍微加重了语气,“山海域、乃至于整个五域的乾坤袋生意,都归曲砚浓仙君。”
第5章 不冻海(五)
申少扬明说乾坤袋,却偏要去提曲砚浓,弦外有音,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听出来了。
灵识戒里沉寂了许久。
“你最近挺闲。”沉冽的嗓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不是要买乾坤袋?到门口了,怎么不进去?”
申少扬没能从前辈的反应中得到什么有用线索,不免有些泄气。
从他得到灵识戒起至今已有三年,他对这位灵识戒中的前辈仍然能算得上是一无所知,好不容易在曲仙君的事上窥见了点线索,奈何前辈压根不搭茬。
不知来历、不知过往,就连名姓也不愿透露,这位前辈就非得这么神秘吗?
“我和富泱约好了在这儿见面。”失望归失望,申少扬老老实实回答,“乾坤袋不便宜,我怕被当作肥羊宰了,先问问熟人。”
说起乾坤袋,五域四溟的修士都不陌生,巴掌大的布袋,能海纳乾坤、壶藏万物,行走游历时带着这么个法宝,便能把全副家当都塞进去,既安全又方便。
若是五域排出一个“修士最想要的法宝榜”,乾坤袋必能登列榜首。
然而,好东西人人都想要,没点财力根本买不起,乾坤袋索价颇高,五域中的许多修士根本负担不起。
申少扬来自与山海域相邻的扶光域,那里偏僻荒凉,能拥有乾坤袋的都是有靠山的修士,每一个乾坤袋都能炒出天价。
在扶光域的时候,申少扬看着别人手里的乾坤袋只有羡慕的份,如今来了山海域,一路上猎杀妖兽,稍微攒出了点身家,就寻思着给自己也买一个。
正好上一场比试中,他发现富泱在不冻海上随手就能拿出六色蛛丝绢,必然是身怀乾坤袋的,于是赛后请教了富泱,后者便痛快地应承了帮他掌眼。
“要买乾坤袋,首先要知道,如今我们能买到的并非真正的乾坤袋,而是曲砚浓仙君简化后的简易版,无论是它所容纳物品的大小,还是能容纳的东西的品级都远不能与真正的乾坤袋相比。”富泱来得匆匆,刚坐到位置上就直接进入主题,“所以谁要是打着‘海纳万物’的旗号,必然是想宰你,绝不能信。”
申少扬不由“咦”了一声,“这是为什么?”
“你想,纳万物于巴掌大小的布袋之中,这是寻常修士能做到的事吗?”富泱解释,“若不能参悟方寸天涯的道法,根本没法炼制出完整可用的乾坤袋。而方寸天涯的道法高深莫测,这世上真正领悟、能炼制出乾坤袋的修士,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这寥寥的几个掌握了方寸天涯的修士,无不是站在修仙界巅峰的绝世强者,就算他们即兴炼制了几个乾坤袋,又怎么可能落到普通人的手里?
“据说在千年之前,乾坤袋着实是个稀罕宝物,世上拢共也没几个,直到五域初定后,曲砚浓仙君亲自研拟多年,终于想出了能简化炼制、令普通炼器师也能炼制出乾坤袋的方法,这才有了如今流传五域的简易乾坤袋。”富泱说。
申少扬第一次听说这些缘由,忍不住说,“这么说来,曲仙君实在是造福了咱们普通修士,难怪大家都夸她是当世完人。”
富泱听他这么说,顿了一下。
“我听说过一个传言,据说曲砚浓仙君对乾坤袋情有独钟,不仅亲自钻研多年,还遍访五域炼器大师,想要炼制出真正能海纳乾坤的神器。”他随口说着,只当是闲扯,“如是千年,至今不曾放弃。”
申少扬诧异,“曲仙君对乾坤袋这么偏爱?”
富泱摊手,“谁说得清呢?”
“也许,乾坤袋是曲仙君的一桩执念,历经千年也难以销磨吧。”
乌黑的灵识戒微微发热,烫得申少扬猛地一抽手。
“啪——”
桌边的热茶被他打落,摔在地上,一声重响。
“怎么了?”富泱不明所以。
“没,没什么。”申少扬忍着灼痛,若无其事地摆摆手,本文由Q饿群吧以伺叭依留酒流散整理发布神识却飞速覆上灵识戒,“前辈,你这是怎么了?”
无人应答。
当初得到灵识戒后,申少扬便无法自行将戒指取下,平时灵识戒如一枚普通戒指,他便也没在意,谁知此时陡然滚烫,像是岩浆无声奔涌,申少扬已是筑基后期的修为,手背竟也如火燎一般剧痛。
灵识戒忽然出了问题,申少扬哪还有心思再去买乾坤袋,他几乎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富道友,实在对不住,我忽然想起我有件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办,必须得提前离开。”
富泱愣了一瞬,微微扬起眉毛,稍微拖长了音调,“哦,这样。”
两人其实只有一面之缘,富泱主动提出帮申少扬掌眼本就是额外情分,现在连多宝阁的门都没进,申少扬就说有事要走,这未免有点太不厚道了吧?
申少扬只觉得自己的左手就快变成烤猪蹄了,恨不得夺路而逃,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看看灵识戒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惜他理智还在,只好忍着剧痛站在原地,“真是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我真不是故意耍你——”
“这样吧,”他咬咬牙,用完好的右手从衣袋里掏出两块澄澈水晶,“啪”地放在桌上,推到富泱面前,“这是两枚筑基后期妖兽的晶核,之前你说你代售那个六色蛛丝绢,我用这两枚晶核向你买,下次咱们见面你再把东西给我就行。”
“实在对不住,我是真有急事!”他说完,捂着左手灵识戒,风风火火夺路而逃。
富泱坐在位置上,看着申少扬上蹿下跳,差点撞到好几个正要进门的修士,引来一叠声的呵斥,他却浑然不顾,狂风卷地般奔出茶楼。
一个戴着黑漆漆面具,上蹿下跳像亡命一般冲出茶楼的古怪修士。
看着就叫人心里麻麻的。
这么多届阆风之会,好像也从没有过戴面具参加比试的应赛者。
“真是个怪人。”富泱自言自语,拿起桌上的两枚晶核细细端详,这两枚晶核色泽澄澈清亮,蕴含的灵气极为充沛,显然是晶核中的上上品,那两个孕育出晶核的妖兽也该是已踏入半步妖丹的强大妖兽。
“虽然怪,但确实是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富泱得出结论,慢吞吞地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本账本,拿着支笔记录,“申老板,出价两枚上品筑基晶核,购置六色蛛丝绢二十匹,现有库存二十匹——”
“清仓。”富泱唇角微翘,满意地合起账本,“真是个大气的老板啊。”
另一头,风风火火冲出茶楼的大气老板申少扬好不容易跑到僻静角落,打算细细研究一下灵识戒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脚步渐渐慢下,又猛然一顿。
方才滚烫如火的灵识戒,忽而冷却。
申少扬捧着烫出焦痕的左手,难以置信,满脸欲哭无泪:“前辈,您这是……又没事了?”
漆黑戒指半晌无声。
过了五六个呼吸那么久,熟悉的沉冽嗓音才终于再次响起,只是沙哑滞涩,像是力竭后的勉力回应,“没事。”
申少扬本来还在满脸崩溃,一听到这声音,不由惊呆了,“前辈,你这是怎么了?”
相识三年,这还是头一回见神秘前辈出现异样,竟像是受了重伤一般,气息不匀、连说话也困难。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戒指那头静默了很久。
就在申少扬以为这次会像往常一样得不到答案时,他神识里一阵波动,清晰听见那位神秘前辈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欣然语调说:
“你知道曲砚浓为什么对乾坤袋情有独钟吗?”
申少扬一愣,压根没想到对方说起的竟是这个,下意识问:“为什么?”
那道寒峭孤冷的嗓音犹然沙哑低沉,满怀惆怅地喟叹一声,遗憾地说:“不能告诉你。”
申少扬:“……”
申少扬就差在脑门上写个大大的“无语”:那您还问这个干啥啊?就为了炫耀一下您知道?
无不无聊啊?
“一千年了,”沉冽嗓音低低叹息,“她还记得。”
申少扬挠着头:其实前辈这么说,相当于是承认自己认识曲砚浓仙君了。
可为什么他问起的时候,前辈却总是沉默、避而不答?
况且,前辈既然认识曲仙君,为什么不安排他直接去找曲仙君?在当今的五域四溟,还有谁能比曲砚浓仙君更强大?只要搭上了曲仙君,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可前辈没有这么做,只是叫他继续参加比试,等待吩咐。
而方才灵识戒的异样灼烈、前辈的离奇虚弱,又是发生了什么?
这谜团一重又一重,叫人实在想不通,问也问不出,这不是为难人吗?
申少扬长叹一口气。
*
九霄之上的知妄宫里,曲仙君也在看账本。
“今年乾坤袋的进账比去年多了三成。”她一手虚虚地按在纸页上,神容若流云清风,辨不清她心绪,“至于花费在青穹屏障的开销,则比去年多了四成。”
曲砚浓被世人尊为山海域之主,可她常年居于九霄云外的知妄宫,几乎不插手山海域内的风云变幻,甚至已有数十年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出现,“曲仙君”这个名字对于山海域的修士来说,更像是一个渺远的尊号、遥不可及的传说,而不是一个人。
千年前,她在山海域原有的宗门中选中了规模不大但声誉极佳的沧海阁,令沧海阁代行她的意志、协理山海域事务,每逢调动全域的盛事要事,都由沧海阁主持。
如乾坤袋生意、青穹屏障的日常维护,她都交给沧海阁了。
卫芳衡已在呈上账本之前看过一遍,就等着曲砚浓把账本看完了,一刻也等不及般皱着眉头说,“这账绝对有问题。”
曲砚浓轻淡地合上账本。
其实账本上写明的盈余比起去年增加了许多,数目极大,足以令任何一个修士瞠目艳羡。
这笔盈利中她只取寥寥,剩下的都用作维护青穹屏障、沧海阁协理山海域事务的资金。
理论上来说,是她在用私产养活山海域。
“是有问题,用于加固青穹屏障的开销不正常。”她说,神闲气静,一点也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私产出了问题,“这二十多年来,沧海阁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二十多年。
不是一年两年,是二十多年?
卫芳衡错愕,“你早就看出沧海阁有异心了?”
那、那她为什么不揭穿沧海阁的把戏?
为什么要放任沧海阁变本加厉?
曲砚浓很安闲地反问,“揭穿了沧海阁的把戏,然后呢?”
卫芳衡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她为什么要问,“自然要追究到底,要么把涉事之人全都处置掉、清洗沧海阁,要么干脆就把沧海阁换掉。”
“沧海阁代行您的意志太久了,让他们产生了错觉,以为山海域修士服从的是他们,所以才胆大包天蒙骗您。”卫芳衡面如寒霜,杀气森森,“没了您的支持,他们什么也不是。”
曲砚浓支颐看着卫芳衡,“可以,然后呢?”
卫芳衡一愣,“什么?”
什么然后?
曲砚浓好整以暇地问:“换掉沧海阁,谁来接手山海域这个大摊子?当初沧海阁得了我的授意,花了将近百年才令山海域归心,换一个接替,换谁?”
卫芳衡拧起眉头,“总也是能找到的,大不了您再多受累教上一百年。”
“反正对您来说,一百年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她快速小声地忤逆一句,囫囵着连自己都听不清。
曲砚浓瞥了她一眼,并不在意这一句诟病,“我花费一百年把沧海阁换成桑田阁,桑田阁又要多久变成下一个沧海阁?”
是人就有贪欲,何况是那么大一笔财富天天放在眼前?沧海阁能稳当一千年,下一个呢?也许还没到一百年,便成了今日的沧海阁。
卫芳衡愕然,顺着她的话飞速想了一会儿,“其实山海域这些年来也有议论,要求再设一处监察,独立建制,专门监察沧海阁的动向,一旦有猫腻,立刻能被纠出。”
曲砚浓唇边的笑意像是浮光掠影的水波,短暂而微茫,一瞬之后,叫人疑心是否真的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