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少女毅然决然地跳下舰船, 偌大的舰船上,竟有数个角落同时发出了惊呼声。
黑压压的天与海连成一片, 仿若万丈深渊,只有银脊舰船上明亮的暗银色光芒耀眼,她一身鹅黄明媚如春光, 骤然一跃, 义无反顾,纵身坠入永夜。
哪怕谁也不认得这个衣衫鹅黄的娃娃脸少女,甚至还能从她不断呼唤妖兽的行为中判断出她和那个袭击舰船的妖兽关系匪浅,可单单只是这鲜明难忘的一幕,便足够惊心动魄, 足够路人久久屏息。
申少扬正好被祝灵犀挤到一边去,让出了狭窄的窗口,没能看到这一幕,犹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自催促着祝灵犀转述, 却见到后者缓缓地转过头,神色极度复杂。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申少扬忍不住催她, “哎呀, 你别卖关子, 快点说啊?”
祝灵犀却不知道怎么说。
“那个黄衣服的姑娘,跳进海里了。”她踌躇了片刻, 斟酌着说,“舰船加速了,逃离了那片虚空裂缝,妖兽被落下了,于是那个道友就主动跳进海里去找妖兽了。”
申少扬简直呆住了。
“什么?”他怀疑地看着祝灵犀,什么叫主动跳进海里去找妖兽了,“怎么可能?她才只有金丹中期,这种修为跳进海里,这不是送死吗?”
祝灵犀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正因事实太过离奇,她才有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犹疑,她是压根没和这个娃娃脸少女见过面的,只能从申少扬三人的描述中推测,“也许这位道友真的很喜欢妖兽吧。”
喜爱妖兽的修士在玄霖域不稀奇,能接受上清宗那稍显严苛的法令的修士,多少都有一颗与自然相亲的心。但喜欢妖兽到这个份上,似乎就有点让人不能理解了。
“仙君和这个道友似乎是认识的。”祝灵犀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分析,“方才仙君还让她好好看一看,这个妖兽究竟是不是她的长亭——这位道友是不是从前有过一只妖兽灵宠,也叫长亭,所以移情在这个陌生的妖兽身上了?”
根据申少扬三人的叙述,娃娃脸少女自述在登船前并不认识这只妖兽,而是在妖兽混入船上后将它搭救的。如此短暂的相处,若说能培养出什么生死相随的感情,实在是不合理,唯有这种猜测才有些靠谱。
“不会吧?”申少扬一听她的分析就已经有几分相信了,可心里还是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说,“可我最初跟着仙君在甲板上等她的时候,仙君看起来根本不认识她啊?”
祝灵犀听到这里,微微一顿,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什、什么意思?”申少扬惴惴。
“这么多天,我以为大家都该看明白了,仙君的性情,本来就比旁人更莫测。”祝灵犀语气平宁舒缓,却莫名地意味深长,“如果仙君的想法能被我们猜到,那也就不是仙君了。”
其实祝灵犀说话还是委婉含蓄了,以她这些时日对曲砚浓的了解,仙君的性情岂止是莫测?只能说是喜怒无常、天马行空,兼且恣意狂悖,有无可比拟的实力做后盾,更是随心所欲。
他们这些初出茅庐,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忙着适应这个修仙界的小修士,很难理解仙君的想法。
申少扬很好劝。
虽说他望着祝灵犀平静无波的神色,莫名觉得后者舒缓的语气里自有一股不经意的嘲讽,他好像平白被阴阳怪气了一下,但他细细品读,只觉祝灵犀的话无懈可击,他稍加回忆,反倒想起了更多佐证,“我想起来了——”
“当初在甲板上遇到那个娃娃脸女修的时候,仙君问了妖兽的名字,然后对那个女修说,她也见过一个名叫长亭的妖兽!”他恍然大悟,“你的猜测没准是真的,仙君很可能认识这个女修。”
他简直觉得自己太笨了!
当初仙君和娃娃脸少女交流的时候,怎么就没能听出仙君言辞间的深意?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我还有一点想不通。”明明是祝灵犀自己提出的猜测,等到申少扬附和了,她却又蹙起眉头,“仙君虽则性情莫测,但终归不是漠视他人生死的人,倘若真的和这个女修认识,为什么不制止后者跳下舰船?”
仙君明明就在一旁,冷眼相看,只要她愿意出手,别说是救下娃娃脸少女了,就连带着整个舰船连同那只妖兽一起离开虚空裂缝地带都是举手之劳——那可是凭一己之力筑起天下的青穹屏障,守护五域的化神第一人。
申少扬却微微地愣住了。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当初在阆风苑的金座前,听形容狼狈的戚长羽状若疯癫地指控着曲仙君,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词:冷漠无情、高高在上,仿若神明,却漠视芸芸众生。
戚长羽咬牙切齿的声音犹在耳畔:
——您早就知道,可偏偏从未阻止,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分明都是戚长羽死到临头的胡乱攀咬,怎么如此荒唐,竟和今日恰恰对应了呢?
申少扬茫茫然,不知所措。
“也许不是曲仙君故意不出手相救。”富泱忽然开口。
船舱里的三人一起向他看去。
“还有一种可能,”精明轻快的代销魁首摊摊手,一半认真地猜测,“说不定是仙君觉得没必要出手呢?”
*
甲板上,曲砚浓遥遥望向已缓缓消失在视线里的虚空裂缝,连同那在视野里渺小如微尘的妖兽和背影,被银脊舰船飞快地抛在身后。
她明明可以出手搭救的,但她只是默默地望着娃娃脸少女的背影,神色怅惘。
“是不是再过一万年,本性也不会变?”她喃喃,不知对谁说,“吃了那么多亏,居然也不长记性。”
只是须臾,舰船便飞过沧海,甩开万丈深渊,去往彼方。
这一刻的银脊舰船明亮到极致,在茫茫的晦暗海天里如同陨落的流星,拖着一条璀璨的白光,划破长夜。
虚空裂缝仍然以让人触目惊心的速度扩张,但银脊舰船周遭的明亮白光如同星屑,穿过虚空裂缝,一层层地脱落,为舰船争取出短暂的间隙,足以令飞速前行的舰船越过这道虚空裂缝,安然飞渡。
倘若有人身处南溟之上,遥遥望向这道星辉,必然会误认作一支利箭穿云,划破这浩荡永夜。
可惜,在这舰船即将脱险的时刻,守船修士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反倒苦涩之极。
“催动了舰船最后一重禁制,再过一时三刻,舰船就要崩毁了。”他语气颓然,气息也有些萎靡,“宗门那边还没回应,不知会不会有人来搭救。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守船修士的罪责是跑不掉的。”
将一船人平安送达终点本就是守船修士的职责,现在舰船也要崩毁,玄霖域却还迢迢,獬豸堂纵然不问罪,也要问罚。
“还有那枚耦合丹——”守船修士说到此处,怄得不轻,“天地自然,那么多可以借力的东西,怎么偏偏就和那只妖兽联系上了?镇妖司若是细查下去,会不会判我故意报复,折磨这只妖兽?”
妖兽接连两次袭击舰船和守船修士,后者反击,乃至于击杀妖兽,都是情理中的事,连镇妖司也不会说什么,但真正落实到现实中,一个“蓄意折磨、报复”的名头,有的是深挖的余地。
守船修士焦躁难抑,原本的自矜早已消散,来回踱步,踌躇着踏上甲板。
“这位道友,”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走到曲砚浓的身侧,一边观察着后者的反应,“我看你和方才那个女魔……女修,似乎彼此相识?”
曲砚浓缓缓偏过头。
灵光在她的脸上氤氲,朦胧如一层薄纱。
在守船修士的眼里,这个有些神秘的女修偏过头,露出了一张俏丽而陌生的脸,他很确定她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个强者,可按照船上另一位同门的说法,她极有可能就是舰船启航前临时登上舰船的大人物。
原先守船修士没把这个“大人物”放在心上,只当是某个长老的亲戚,以他的地位,敬而远之就是,不必刻意讨好——他可是元婴修士,在上清宗也是长老。
如今却不同了,他护航不利,前途未卜,死马当活马医,就算是能搭上一位从前不认识的长老,稍稍为他声援一下,也是一件好事。
曲砚浓语气淡淡的,敷衍得一望而知:“不认识。”
守船修士少见这样明摆着的视若无睹,尤其是在他晋升元婴之后,简直被噎得胸口一梗,一口气堵在那里不上不下,一双眼睛盯着曲砚浓隐隐约约地打量,片刻后,视线便凝在曲砚浓掌心不轻不重捻着的漆黑戒指上。
“原来道友也喜欢这种引梦戒?”他没话找话,“我有个同门也很喜欢知梦斋的法宝,等我们到了玄霖域,道友也能去知梦斋转转,山海域虽好,但知梦斋却只在玄霖域开了分号。”
曲砚浓目光微微一转。
她直直地盯着守船修士,“引梦戒?你认得它?”
这枚戒指里藏着卫朝荣的一缕残魂,材质极特殊,虽然后者从来没有明说,但曲砚浓已隐约猜到,这和卫朝荣离奇地变为魔有关系。
也许这枚戒指就是卫朝荣用魔气凝结出来的。
可守船修士却叫它“引梦戒”,显然是见过相似的东西,这偌大的修仙界,哪还有一个能凝结出相同戒指的魔修?
冥渊下,卫朝荣于半昧半醒中听见这声疑问,皱起眉。
守船修士被她盯上,莫名正襟肃容起来,束手束脚,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不就是知梦斋的引梦戒吗?名头挺响的,只卖给有缘人。”
又是知梦斋。
曲砚浓扬眉。
原来这个神秘得连沧海阁阁主都查不到根底的知梦斋,藏着个魔修。
——控制戚枫神识的人是她师尊檀问枢,当然也是个魔修。
戚长羽当初怎么说的?
戚枫孤身前往玄霖域,是为了向知梦斋定制趁手的法宝。
如果说这些全都是巧合,那巧合在知梦斋身上未免也太多了些。
她微微地翘起唇角,意味深长。
上次师徒相见太短暂,檀问枢跑得未免太快,可惜苍天垂怜,这么快就把她朝思暮想的好师尊再次送到她的面前。
“道友,不知怎么称呼?”守船修士见缝插针地问。
曲砚浓微微一笑,“我姓檀,檀潋。”
远天一道道流光闪烁,朝舰船的方向奔来,转瞬化作一道弥天之网,将整个舰船当头兜住,包括那些在虚空裂缝侵蚀下不断崩落的星屑。
巨网收缩,罩住舰船,既是保护,也像是一种控制。
数道流光停在舰船十丈之外,为首的修士一身玄黄道袍,全然是上清宗普通弟子的打扮,唯有袖口的一抹红,彰显他身份不同。
“獬豸堂,徐箜怀。”他语气冰冷,咄咄逼人,“即刻起,接手舰船,一并调查舰船崩毁事件。”
“糟了。”祝灵犀在船舱里喃喃。
“哟。”曲砚浓在甲板上挑眉。
第72章 子规渡(二二)
上清宗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 声名远播,不仅是凶徒恶徒见了他害怕,就连普通玄霖域修士见到他, 心里也要发怵。
“大司主熟谙宗门法度规则,上清宗一千八百卷条令规章, 无论大小,他都能倒背如流。”祝灵犀这样介绍, “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认识的同门里,就没有一个不怕遇见他的。”
能让性格板正, 做事一板一眼的祝灵犀如此形容, 徐箜怀恐怕不是一般的严苛。
“你们这个大司主,未免也太严格了一点吧?”申少扬挠着头,咂舌,“虽说规矩是很重要,但法外尚有人情, 常理之外还有意外,咱们这一路风波虽然多,但守船的前辈还是尽力护住舰船了,不至于要被带回去问罪吧?”
他说的是方才发生在甲板上的事。
玄霖域处收到了舰船上的求救,极为重视, 浩浩荡荡的流光赶来,为首的竟然是獬豸堂的大司主徐箜怀。当后者报出名字的时候, 整个舰船又是松了一口气, 又情不自禁地发怵, 尤其是一直强撑着的守船修士,脸色蓦然苍白如纸。
而徐箜怀来到舰船上的第一件事, 就是命獬豸堂弟子拿下守船修士。
“守船不利,职司未尽,此其一;行径鬼祟,遇事不报,此其二……”徐箜怀并不是胡乱抓人,他冷冰冰地站在甲板上,神色冷峻,言简意赅地细述命人拿下守船修士的理由,“事发突然,诡异之处众多,暂且扣押,留待调查。”
这么冰冷无情的处置方式,直接让整个舰船上的船客懵了。
如果让申少扬来说,獬豸堂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一点也不讲理。
“域内并不知道舰船在南溟遇到了什么。”祝灵犀也不太赞成獬豸堂的做法,但她毕竟是上清宗修士,对宗门下意识地有回护之心,思索了片刻,冷静地分析,“银脊舰船的质量极佳,往往可以在四溟航行数次,可这次我们直接落得个分崩离析,宗门觉得蹊跷,也是难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