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百年前,夏枕玉看起来可比她正常得多,持正持身,完完全全就是所有修士心目中化神仙君的模样,只除了一张娃娃脸减损了仙君的威严,即使总严肃正色也没增添多少气势。
“你居然会为了这东西特意跑来。”夏枕玉凝眸看她,多年的化神让她身上自有一种独属于大修士的气度,然而搭配着那张怎么板都不够冷肃的娃娃脸,不仅不会让人感到惶恐,反倒让人觉得很安心,“出去过了两百年,现在也开始注重修持道心了?”
曲砚浓嗤笑起夏枕玉总是很直白:“我是来看看你们上清宗究竟捣腾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连道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要盲求,小心适得其反。”
夏枕玉听话听音,从她冷漠的语气里听出警示,神色微肃,“怎么说?”
曲砚浓其实也没办法说得很明白,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的感悟,却混杂在一起,她自己都还没理清,说得很含糊,甚至南辕北辙,“上清宗强求道心,对修行根本没有一点用。”
夏枕玉也听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却很清楚她在上清宗的这些年,说不准有多少次因为对道心修持的理念不同,把一切都弄得兵荒马乱。
曲砚浓做上清宗普通弟子的时候就不爱修持道心,总在自省道心的早晚课上发呆,现在当了仙君也还是一样排斥——这才是夏枕玉观察到的东西。
“你不信我,早晚要后悔的。”曲砚浓语气冷淡。
夏枕玉无奈一笑:“上清宗经义如此,我们这些后辈遵循先辈踏出的路,哪有挑三拣四的?难道升仙得道就真的有那么简单,可以随心所欲吗?”
想让夏枕玉放弃经义所说的内容,也许比登天还要难,曲砚浓二话不说闭了嘴,回了山海域,反正她已提过了,仁至义尽,无愧于心。
夏枕玉也不曾问过她,究竟在明镜台下看到了什么。
曲砚浓抬步。
她有些好奇,但又不是很在乎,只把明镜台当作是一个普通的法宝,无论它究竟准不准。
方才无声的闹剧足以吸引甲板上所有人的注意,现在曲砚浓终于走上前,周围的目光全都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似乎想从她这里截取更多有意思的事。
看热闹的时候,谁也不会嫌事大。
目光与目光也不同,一船人都用异样兴奋的目光望着曲砚浓,其实不在乎她究竟会照出什么样的道心,他们只是想看看热闹,赌她一个道心极差或者极佳,把这出大戏一直唱到结局。
在这样多的目光里,只有申少扬四人的目光最真情实感,除了期待还有隐约的忧虑——谁想得到啊,这位看上去气息缥缈如云、极富有美丽的修士,其实是独步天下的仙君来着。
曲砚浓随手搭在明镜台上。
她不在乎明镜台照出来的结果,所以伸手非常痛快,而且这种痛快和徐箜怀并不一样,她其实是不需要关注这虚无缥缈的道心的。
但徐箜怀在乎。
他锋锐冷厉的目光直直盯着曲砚浓的手,几乎是迫不及待般,假如他可以伸手,也许他现在已经抢先一步抓住曲砚浓的手,强行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明镜台前了。
清净平和的镜面,在映照出她瑰丽神容的一刹,剧烈翻涌如沸。
徐箜怀比她这个正主迫切一千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明镜台的镜面,就连这片刻呼吸都像是等不及,直到镜面上一层薄薄的尘霜,底下千丝万绪,道道分明,如同无数红线游丝。
他的眼瞳蓦然一缩——
明镜台里见红便是心境有异、性情杀伐,而“檀潋”所照出的道心,这红线游丝竟然多到根本数不出来,密密麻麻地铺陈在一起,像是有人往清湛的湖水里扔了一把红线团,因为太多,乍一看甚至没反过来。
——究竟是什么样恣意冷酷的心境,能在明镜台前照出千丝万绪?
徐箜怀出手比他的思绪更快。
面对“檀潋”这种来历神秘、看起来实力不凡的修士,他不敢倏忽大意,一出手就用尽全力,力求在须臾间将她制服。
上清宗出天才,个个都是中流砥柱,作为独步天下的第一大宗门,在培养弟子上极有一手,以至于上清宗的弟子必须花费数倍的努力,再加上一定的天赋,这才能脱颖而出。
徐箜怀能坐稳獬豸堂大司主的位置,可见实力。
他动手的时候,势如奔雷,轰轰隆隆。
“咔哒”一声轻响。
明镜台在半空中倏然碎裂,化作几片碎琉璃,却没有人去打理。
曲砚浓轻描淡写地朝另一侧挪了一步。
不偏不倚,没有浪费半步,她恰恰好让过了徐箜怀势如奔雷的出手。
“这么着急做什么?”她语气百无聊赖,“灭口?”
明镜台碎得太快了,千丝万绪又藏在尘霜下,旁人根本没看明白,想不通徐箜怀为什么突然出手,却听得见曲砚浓的质问,不由纷纷用充满一律的眼神望向徐箜怀。
徐箜怀死死地盯着她。
在甲板上所有修士都难以察觉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收手,反而一刻不停地操纵灵气,倘若顺利,他现在就已经将她制服了。
可就在这看不见的战场,他未能得偿所愿。
她连神色都没有一点改变,于旁人未觉之时,轻描淡写地挡住了他的袭击。
第78章 明镜台(五)
偌大的舰船开始颤动。
从底部传来的隆隆声响似乎极遥远, 一开始甲板上的船客们甚至没听清,以为那是船下喧嚣动荡的南溟风浪,直到脚下也开始晃动, 连刚筑基的修士也一个踉跄。
“银脊舰船在晃!”不知是谁惶恐地叫了一声。
甲板上的气氛顿时变得焦灼惶乱了起来。
这一路从山海域到玄霖域,不知遇到了多少意料之外的风波, 光是船毁人亡的危局都已经擦边走过两遭了,眼看着已经到青穹屏障外, 大家早已精疲力尽,再经不起折腾了。
“徐司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船客壮着胆子问。
徐箜怀神色冷峻, 脸色差得像是冻结三尺余的寒冰, 目光死死地盯着曲砚浓。
他顾忌一船无辜的船客,出手很隐晦,只用灵力从船底导入,还借助了舰船上的阵法,竟没能将“檀潋”制服, 反倒被她不动声色地挡住,反过来推动一股灵气,和他的灵力在甲板之下角力。
论修为,徐箜怀已于二十年前晋升元婴后期;论功底,上清宗的亲传弟子根基深厚举世皆知;论神识, 徐箜怀百年如一日坐镇獬豸堂,每日与手段五花八门的暴徒打交道, 从未有过一天懈怠……
不管怎么看都无可争议的角力, 却偏偏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一步步走——“檀潋”的灵力霸道而强硬, 算不上有多凶猛,却稳稳地逼着他节节败退。
徐箜怀甚至猜不出她究竟用了几分力, 他连续三次加力,对面传来的灵力却像是没有一点变化,稳如泰山。
他有心试探出她的底细,但还没等到她露出端倪,脚下的银脊舰船已止不住地晃动了起来,甲板猛烈地震动,在满船惶乱的船客所未能察觉的角落里,“咔擦”一声轻响后,令人背脊生寒的断裂声纷乱不觉。
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甲板上的船客便感觉到脚下的舰船蓦然向下塌陷了一程,在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更惊恐的声响。
徐箜怀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颊边的肌肉绷得很紧,青筋毕露,他迟迟不开口,没有一句话,因为一旦开口,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会说出什么难以收场的话。
这一场角力,他输得彻底,可非战之罪。
他是心有顾忌,再怎么雷霆手段,也不能为了试探可疑之人而将一船人的性命置之不顾——虽说他们已经到了青穹屏障前,只差一步就能进入玄霖域,可毕竟还没进青穹屏障!
南溟上暗藏危机,说不清究竟藏着多少当年被曲砚浓从山海域赶出来的元婴大妖兽,这一船的船客都是普通修士,倘若舰船翻覆,绝大多数都将坠入莫测海水,徐箜怀并不敢说自己能将所有人都全须全尾地捞出来。
“檀潋”出手时肆无忌惮,一点也不顾及这艘在一程风波里濒临破碎的舰船是否能撑得住——她当然也不会顾忌,明镜台里密密麻麻的游丝红线触目惊心,可见她这人心肠何其冷硬,人命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徐箜怀除了退让,什么也做不了。
自他成为大司主执掌獬豸堂后,向来是遇强则强,手段若霹雳雷霆,再凶恶的匪徒也要被他逼得无路可走,谁想竟会有一天一退再退,被人拿捏住七寸,憋屈到极致。
“收手!”他声音冷硬,咄咄逼人。
以他的脾气,主动说这一句,其实已经是退让服软的征兆,然而作为獬豸堂的大司主,他要为一船人的性命负责,既然防备忌惮“檀潋”,自然不可能主动收手,以免被“檀潋”趁势偷袭。
徐箜怀毕竟是獬豸堂的大司主,信誉还是摆在那里的,只要“檀潋”收手,他不至于使诈偷袭。
曲砚浓却从来不是见好就收的性子。
“我能进玄霖域了吗?”她好似根本没听见徐箜怀的要求,顾自问。
徐箜怀根本不想让她进青穹屏障!
在遇见“檀潋”之前,他所见过令明镜台呈现出的红光最多的修士,是一个恶名天下知、被五域联手通缉的凶徒,后者的手段之残酷、心性之狠辣,完完全全就是魔门覆灭前魔修的做派。徐箜怀抓到此人时,对方还曾念念不忘地唏嘘没能生在对的时候,错过了魔门兴盛之时。
“檀潋”映照出的道心比那人更诡异,她的心性也更加莫测可怖,甚至就连实力也更胜一筹。这样的人放进玄霖域,岂不是在祸害域内安分守己的同门吗?
可就算徐箜怀百般不允,他又能怎么样呢?
“谁拦着你不许进了不成?”徐箜怀冷冷地反问。
曲砚浓讶异:果然是地位越高的人脸皮也就越坚韧,反过来也一样,身居高位了自然就把脸皮也顺利修练了——以徐箜怀当初被她指出袖手旁观后就羞愤难当的脾气,在上清宗的名利场里打磨过一千年,现在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了?
权力果然是最好的磨刀石,把好好的一张脸皮都磨厚了。
“原来徐司主是对我表示欢迎的意思。”她恍然般莞尔一笑,明明没说什么,却叫徐箜怀神色更冷硬了。
她收回了灵力。
舰船底部那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戛然而止,摇摇欲坠的甲板勉强撑住了当前的分量,惶恐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停歇,只剩下滔滔的风浪声在船底之下奔涌,在极静而压抑的气氛里更添惶恐。
徐箜怀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这一船修士的忍耐已到了极致。
他紧紧抿唇,以极度冰冷的眼神瞥了曲砚浓一眼,按下心底淡淡的遗憾和不甘,微微抬起手。
若不是这一抬手,其他人还没发现,徐箜怀的掌心里画着一道莫测变换的符箓,随时随地变化,直到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那道符箓也固定下来,变成一枚能催动阵法的引阵符。
舰船上的阵法终于重新亮了起来,冥冥中和引阵符相呼应,一道耀眼的银光从舰船照向几里外的青穹屏障,在目力所及的极限处形成一道小小的符箓投影。
青穹屏障盈盈地亮起清光,无数道繁复玄妙的符文在遥远的屏障上流转变化,最终形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新阵,和船上的阵法相呼应,几乎就在瞬息之间,白光涌动,汇成了一条长长的甬道,直接连接起舰船和屏障。
在一船修士轻微的惊呼声里,银脊舰船猛然向上一扬,冲进甬道中,转瞬就在耀眼的白光中急速前进。
不到两个呼吸,舰船沐浴在白光汪洋下,终于穿越了青穹屏障,一跃而出,撞进满眼天光。
在船客纷纷扰扰的喧嚷下,船客们人挤人,一边被人推着后背,一边也迫不及待地推攘着前面的人,探头探脑地张望全新的世界。
“既然进入玄霖域,就要守玄霖域的规矩。”徐箜怀早知这些人根本管不住,舰船一旦进入玄霖域,他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但无论如何,将他应当告知的规矩说给这些新人听,这本是他该做的,也还是他该说的。
如徐箜怀所料,这满船的船客虽然还没靠岸,但对银脊舰船上枯燥生活早已受够了,此刻迫不及待地聚在一起对周边的商铺指点江山。
徐箜怀极力克制自己忍不住皱起的眉头。
他挪开目光,看向“檀潋”。
“檀潋”也像个普通的小修士一样,和那几个要么金丹要么筑基的小修士厮混在一起,笑嘻嘻地点评周围的房子哪里好、哪里不好。
“进入玄霖域之后,除非要坐船离开玄霖域,否则不得在此停留。”他忽然开口,语调冷淡,“不得靠近或破坏青穹屏障,若有违者,獬豸堂必将追究到底。”
祝灵犀也靠在栏杆上往下看。
听到徐箜怀的警告,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前往山海域的路上也听过类似的话,“当初我们坐船的时候,长老和我们讲了有人破坏了青穹屏障,宗门花费巨大的代价,双手捧到曲仙君的知妄宫前,请仙君出手修补,结果仙君根本不同意。”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曲砚浓。
这话听到其他人的耳中,惊叹更重:那可是独霸一方的上清宗,却对青穹屏障奈何不得,只能重金相求,请曲仙君动手修缮——曲仙君究竟还有什么是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