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绒布倏然滑落,无声地坠落在地,巨大方石于晦暗中静静伫立,清明如镜的石面映照出她模样。
屋室幽晦,不曾点起灯火,只有寒窗外隐约的日光透过窗缝,环游泡影一般辗转过她衣袂,只有一缕浅淡幽光映照她眉眼,在石上映照分明:
瑰姿艳逸神容,明明赫赫,一眼如寒秋。
不再是万般皆无谓、世事不关心的静寂,她目光灼灼,像烧不尽的野火,用尽气力燃尽周天四野。
身形高大英挺的男人静静地伫立在她身后。
模糊的倒影映不出她唇边浮泛纯然的微笑,也没能映照出他眼底汹涌的波澜,可她已不需要。
她默然无言,像是忘了声息,沉默地与他对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曲砚浓不说话,石中人说不出话,他们在石中紧密依偎,靠得那么近,好似伸手就能将彼此紧紧相拥,可镜中花、水中月、梦中身。
“原来……”她终于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有点陌生,像是在千年时光里暂寄过,今又解封,“你是真的。”
妄诞幽晦的身影笔直地伫立,在石面上如此模糊,就像是越过岁月的一段幽影,让人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究竟是否真实。
曲砚浓的手指轻轻地点在忘川石的石面上。
指尖的触碰最敏感,一点摩挲也似直通心窍,指腹下的石面不知是多少年前形成的,无人打磨,些微的毛糙,不轻不重的痒意。
隔着一方青石,她指尖落在他眉眼。
“什么真的?”他问。
曲砚浓的手指在石面上轻轻地打旋。
无论怎么触碰,都只能触及冰冷平板的石面,没有一点温度,“真的是他。”
幽晦的虚影身形笔挺,隔着忘川石,神情都模糊不清,只有目光像是不熄的光,凌然锐利地落在她身上。
漆黑触手一笔一划,浅淡的魔气在她掌心凝成字迹,“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吗?”
曲砚浓微微蹙眉。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点疑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问。
高大笔挺的虚影动也不动,仍然伫立在原地,虽然看不清神色,却好似能透过石面传递他灼灼欲燃的目光。
幽黑触手在她掌心写:“戚长羽。”
曲砚浓微怔,没反应过来——他忽然提起戚长羽做什么?
“戚枫。”他又落笔。
曲砚浓的犹疑藏也藏不住,她总觉得读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可又好像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
“碧峡,申少扬。”触手微微用了点力,敲了敲她的手心。
曲砚浓一腔的酸涩忐忑全都被他这寥寥几笔冲淡了,她啼笑皆非,还有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明明是荒唐好笑,可到唇边,脱口而出是嗔怒,“你是不是笨啊?”
一千年过去,好不容易再相见,他问的第一句,居然是旧账。
他竟真的以为她会找人替代他,以为她对他的情谊薄如纸,只会虚渺地在旁人身上找寻他的一点影子,满足她求而不得的爱欲。
原来为她闯生关死劫也不眨眼的一个人、刀山火海也面不改色的那个人,居然也会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念念不忘,他是耿耿于怀了多久,又为什么到如今藏不住?
那神容都似卫朝荣的幽晦虚影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没说这样不好。”他慢慢地操纵着漆黑触手写着,其实凭借一枚灵识戒跨越山海写下文字是很累的事,耗费的灵识足以搅动冥渊数次涛浪,可触手落笔很稳,他以近乎无限的耐心,很慢很慢地写,“世事本已很苦,前路总是荆棘丛生,做些能让自己心情欢悦的事,很好。”
曲砚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都站在忘川石前了,他居然和她说找些替身也很好?
这么洒脱,这么豁达,他还质问什么?又何必隔了一千年再来找她,直接在冥渊下孤独终老不就得了?
漆黑触手仍然不知疲倦地写就:“只是,不必纠缠于过去,不要为了追逐已逝之时,而放弃现在和将来。”
曲砚浓沉默。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千辛万苦找到她,好不容易和她相见一面,居然叫她放下过去。
她不仅不明白,不仅不放下,还莫名生出一股恶气,狠狠地对准他,带了点笑音,可听起来冷冷的,说不尽的恼火,“我就喜欢在别人身上找过去的影子,就喜欢留在过去,行不行?”
妄诞不灭的虚影如晦暗的烛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高大英挺的身形也随之向前晃了一下,转瞬便站稳了,凝立在那里,像是不曾有过动摇,十足的坚冷。
“困在过去,困在心魔里,你也甘心吗?”他问。
曲砚浓已恼火极了。
他这样磨磨蹭蹭、瞻前顾后,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就算她深陷心魔,困的也无非就是她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然呢?”她冷冷地反问,“我把过去都忘了吗?”
妄诞不灭的魔在冥渊下一动不动。
他像是在虚渺的风里化为了坚冷的雕塑,风沙吹不动他眉眼沉冽。
玄金索深陷进他胸膛,黑色的血洇洇地涌出,可他好似没有一点感觉,操纵着触手,堪称从容平静地在她掌心写下,“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倘若深陷过去会让你心魔缠身,不如忘记。”
黑血一滴滴落在泥土里,拼命腐蚀着土壤,而他浑然无觉,目光灼灼,像是最炽烈的火。
谁要是看见了他此刻的神容,绝不会相信他口中与相忘有关的任何一个字,那些仿佛平静从容的语句,每一个都仿佛是体面的伪装,去隔绝沉逸下的疯狂。
可惜曲砚浓看不清。
“相忘于江湖?”她语气冷淡地问,“谁先忘?谁后忘?”
卫朝荣寂寂无言。
他操纵着触手,写的很慢,“我想,他是个死心眼,总要比你慢上一点。”
曲砚浓手指微微用力,按在他的倒影上,恨不得用手指尖给这石面戳出一个大窟窿,假想这样就能把他从忘川石里揪出来,好好地把他教训一顿。
“那就谁也别忘。”她语气疏淡,不容悖逆,“就算毁天灭地、洪水滔天,也要往前走。”
卫朝荣蓦然收了声。
他不作声地伫立在原地,看她眉眼明赫如曜日,目光迥然能将任何人点燃,此刻带着十足的不解和恼火,抬着头,瞪向前方,问他——
“你究竟在迟疑什么?”
他苦笑。
在她看来一切总是如此轻而易举,肆无忌惮地追逐,心意摆在台面上,应当一眼就看明白,可是……
“曲砚浓,”他轻轻地说,触手在她掌心也轻轻地写,“我看不见你。”
曲砚浓怔住。
她后知后觉地低下头,重新望向自己掌心的漆黑触手。
在她看来,她就站在他的面前,能模糊朦胧地看见他的身影,看见他笔直伫立的模样,他的心事几经收敛,却也一览无余。
这一切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她也忘了,忘川石只能映照出她身前身后,映照出她所看见的世界,而卫朝荣通过她掌心的那些细小触手来窥探这个人间,即使被忘川石映照出来身影,也只是映照出了那具藏在冥渊下的躯体,他本身与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影子没有一点联系。
卫朝荣是看不见她神容的,她自以为一览无余的心绪,其实都被一重重的屏障阻隔,谁也看不清。
他看不见她这一刻的神容,也看不清她曾经的心,所以在无所适从里患得患失。
千年前、千年后。
原来无论经过多少次,同一个人还是会重蹈覆辙,栽进同样的坑里。
曲砚浓默然失语,很久才像是慢慢找回了自己声音。
“我没有心魔。”她说,如此心平气和,真正认真地解释,“我的道心劫,并不是因为执着于过去。”
第89章 明镜台(十六)
“坦诚”。
这个词对曲砚浓来说相当陌生。
她那么高傲, 又紧闭心扉,冷淡抽离地审视芸芸众生,落在泥淖里也不曾低下头, 许多魔修们讨厌她确乎是有道理的,她又不曾把谁放在眼里, 别人又凭什么喜欢她呢?
曲砚浓特别就特别在这份不言自明的傲慢,至少没叫人觉得德不配位, 那些因为她的目空一切而心生反感的人,在厌恨排斥的同时,总也免不了不情不愿地承认, 曲砚浓这个人倒也配得上这份目中无人, 她的傲慢不算是莫名其妙,反倒恰如其分。
卫朝荣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明白她是什么样的脾气。
说来也怪,曲砚浓在魔修中的名声也算不上好,别人提起她来, 总说她性情喜怒无常,好似多么招人厌烦,可是每每闲谈瞎聊,十次里有八次会提到她,她人虽不能同时身处多地, 但名字却能不见尽头地出现在不同人的谈话里。
他们爱聊她,从她心情愉悦时的豪掷千金、翻脸无情时的下手狠辣, 到她曼妙的欢笑、瑰丽的容貌、慑人的神魄, 在座者中, 谁若是有幸和她打过交道,只要稍稍比人群中的无言一面更特别一点, 立刻便会其他人捧为话题的中心。
在那些夸大其词的谈天说地里,话题总是以“她这样的脾气,只怕是没有人能在她身边活得了,就算活得下去,恐怕也忍不下去”告终。
谁能受得了曲砚浓的脾气?
卫朝荣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听着,只有在话题走向令他情不自禁皱眉的时候出声打断,有时引来旁人挤眉弄眼,却也从来没人觉得他的反应奇怪——多奇怪,她这样一个谁都害怕、谁都敬而远之的脾气,众所公认的“没人受得了”,可有人爱慕她,又像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他在人群中,和任何一个普通的魔修没有区别,都是她离奇魅力下的仰慕者,放归人海中,他便也是平平一员。
可卫朝荣从没去“忍”。
说出来也许旁人不会信,他每次见到她,从未觉得她的脾气令人需要忍耐,他偶尔叹气,偶尔无奈,偶尔于苦涩中流露出一个由衷的微笑,唯独没有哪一次在她身侧时想过“她要是没这么傲慢就好了”。
他还记得有一年,在他的仙修身份暴露之前,他们已勉强算得上互相信任,能在危机中毫不犹豫地把后背对准对方,携手夺取了一枚月华珠,筋疲力尽,却不幸被闻声而来的魔修伏击,敌众我寡,随时都可能被蜂拥而上的魔修们打倒。
短暂的僵持对峙,是因为对面的魔修们并非一伙,谁都想要月华珠,谁也不想做出头鸟、第一个尝试曲砚浓的手段,更不想背上杀了碧峡魔君嫡传弟子的黑锅、引来檀问枢的报复。
有大胆的魔修挑头,装得很客气,请曲砚浓把月华珠交出来,承诺只要她交出月华珠就能平安离开。实际上,这人并不能服众,他的承诺并不能代表对面的所有魔修,而曲砚浓若是真的愿意交出月华珠,到底交到谁的手里,他也巧妙地没直说。
那时卫朝荣已经在魔门待了很久,对魔修这些小把戏很稔熟,他知道凭借“碧峡魔君嫡传弟子”的身份,曲砚浓若是愿意交出月华珠,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必然能全身而退,甚至于谁若是敢对她出手,还会有人争相为她击杀那个凶徒。
然而,一个名声在外、有化神魔君做师尊的魔修天才,肉眼可见的状态萎靡、实力锐减,连月华珠这样的宝物都不得不拱手让人,如何不让这些天生逐利的魔修心生贪欲?
月华珠只有一枚,注定只有一伙人能得到,其他人若是放弃争夺月华珠,是不是能肖想一下曲砚浓身上的财宝?
贪念一起,杀心自然也就有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家自然都很警惕,不敢对曲砚浓出手,生怕被谁搞了黑状,引来碧峡魔君的怒火,然而等到曲砚浓离开后呢?
天高海阔,找个没人的地方趁你病要你命,毁尸灭迹,谁知道?
斗篷下,卫朝荣已握住了刀柄。
月华珠是绝对不能交出去的,不仅不能解决真正的危机,南极生物群每日梗新吧八弎零齐七捂三流收集上传反倒还会暴露出己方的虚弱不安,能活着离开这里,却未必能活着回碧峡。
何况,月华珠也是他们九死一生得来的,凭什么拱手让人?
总归都是亡命一搏。
曲砚浓在他身侧冷笑了一声。
她脾气很大,这是公认的,可是不曾和她打过交道的人,也不会知道她这人气性有多烈,除了对敌人狠,她对自己也有一种漠然无谓,谁若是叫她不爽了,她是真的能搏命换个爽的。
“给我。”她看也不看他,手朝他面前一摊,冷冷淡淡的。
月华珠在他手里,他们商量好归他处置,因为前一次联手时,曲砚浓认定欠他一个人情,这次便有来有往地还给他。她没动月华珠,只问他要了丹药来弥补这份人情的“差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