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金属材质，同样微弱的灯芯。
与医院的那只是同一批货。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物件。
冥冥之中，黎今颖能够感受到她的灵魂已经完全浸入这副身体。
她在梦里见到现代亲友的频率越来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接送她的肖蓉，是耐心教授她的胡婉笙，是出场频率少但每次都很让人心安的黎志兴。
甚至，她还梦到过两次隔壁家不爱说话的小酷崽聂浚北。
即便承认起来很残忍，但黎今颖明白
——她已经融入这里了。
灯火忽闪间，黎今颖看着窗外的夜色，想到那缕素未谋面的灵魂，有些动容。
熬夜班看网络小说时，黎今颖记得那些魂穿文里，偶尔会在前面几章出现被附身者的亡魂，它们就这么孤独的漂流在世界中，无人在意。
它们最大的作用，除了渲染一波气氛，提点些许前置剧情，就是给主角传话。
——要么是你得替我报仇。
——要么是替我照顾好爹娘。
可是傻大妞什么也没传。
黎今颖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不了解在她穿越过来之前，傻大妞究竟是怀揣着恨意离去，还是始终不甘心，残留着一缕意识漂泊于世间。
书中没写，她也无从知晓。
黎今颖只能凭借自己的直觉判断。
她只能猜测，如今的家人团聚、真相大白，或许正是书中的傻大妞冒着夜色与暴雨拼命跑回家时，脑海中不断浮现的画面。
只是有些迟了。
黎今颖望着夜幕，在心中轻声询问：
——傻大妞，你看见了吗？
空气没有应答。
只有无限的风声。
*
出发去省城的这日，黎今颖起了个大早，第一次自己独立叠好了被子。
从前这个活都是肖雅梅硬抢着做。
黎今颖每天早晨还睡的迷迷糊糊时，肖雅梅就已经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回来叠完她自己的被子后，才轻轻拍醒黎今颖，顺手帮她叠好。
不过在闹崩后，肖雅梅应该是不会再回到黎家寄养了。
“假千金”离开了。
次卧以后就归她一个人住。
关上卧室门前，黎今颖看着另一侧的绣花枕头发呆，隔了几秒后，才缓缓合上了房门。
“今颖醒了呀？妈妈还说过来叫你。”
肖蓉正在客厅餐桌旁边忙活。
她面前摊了一个比笔记本电脑还宽的长方形箱子，内衬是粉色的棉布，左上角还缀着一个黄色的出厂标记，标记正中央是龙岗皮件生产合作社的五角星logo。
看样子是在收拾行李。
黎今颖走近一看，箱子里放的不是她以为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而是铁质饭盒、搪瓷杯、旧毛巾、纸质地图等杂七杂八的物件，甚至还有一堆看不出用途的破布。
这好像和她理解的出游不太一致。
没等黎今颖琢磨出名堂，肖蓉就已经将箱子合上，站起来开始张罗：“咱们中午一点钟的车，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出发了吧？”
黎志兴拎着一个油绿色的包裹皮从卧室走出来，看了一眼他的老怀表，点头：“早了点吧？不过早点也好，免得路上临时出状况，我去看看隔壁家什么情况？”
两口子是行动派。
黎志兴话音刚落，就把那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包裹放在桌上，转头就出家门去了隔壁。
黎今颖没忍住好奇心，她垫着脚悄悄摸摸用手扒拉了一个小洞，仰着脑袋才看清老父亲的随身包裹里面装的是什么。
迷你毛线帽、儿童披肩、小手套……
——全是给她带的。
谁能想到黎志兴这个一米八粗糙大汉的内心深处，竟然也是一个资深女儿奴？
黎今颖刚垫着脚把包裹合上，一回身就看见肖蓉拎着箱子来牵她出门。
“走吧！聂叔叔他们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看来，他们比黎家三人还要着急。
黎今颖想到最后一次见到胡婉笙时，她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心中有些担忧，立马乖乖跟着肖蓉往楼下走，丝毫不拖沓。
下楼的半分钟里，黎今颖已经在脑海里想象了好几种可能性。
或许这就是胡婉笙注定要离开的那个冬天？也或许，还未到她命数的那一日，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风寒感冒？
黎今颖越想越着急，不禁加快了脚步，甚至挣脱了肖蓉的手，一个人就从楼道往外跑。
肖蓉完全没料到这一幕，想要追上时已经来不及，只能大声疾呼：“今颖！慢点儿！”
黎今颖一路跑到家属院门口，完全忘记了她现在身处寒冷的东北角——在这里蹬蹬蹬撒丫子跑的后果，就是在湿滑的雪后天里摔个底朝天。
她刚抬头看见黎志兴与胡婉笙一家，正准备招手时，脚下光速一滑。
黎今颖：！
坏了，这下肯定得摔。
不会把旧伤口给摔裂开吧？
千钧一发之际，黎今颖忽然感受到有人在前面想要拉自己一把。
可是，谁也没想到黎今颖是加足了马力跑过来的，根本拉不住，惯性拽着她的身体就往前冲。
“啪嗒——”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黎今颖定睛一看，原来摔到的人压根就不是她。
是聂浚北给她垫在下面了。
第26章 火车
前往省城的路并不好走。
龙岗县的火车站因为工厂供材料的缘故修得离县城中心很远, 他们得先坐大队的车过去，检票后再乘六七个小时的绿皮，才能到达省城。
从大队的车上下来后, 黎今颖在肖蓉的陪伴上，以儿童票逃过付费制度，穿过简陋的大厅后, 总算第一次在铁路上见到了这个年代的蒸汽火车。
没有候车室，没有月台，没有乘降站。
眼前的火车舱门, 比成年人还要高上三四十厘米, 唯一能帮助登车的, 是两层窄窄的铁质台阶。
黎今颖看着眼前的火车, 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上去。
很快，火车喷着蒸汽轰隆隆进站。
这时，刚才还在门口负责检票的短发大姐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小跑着来到火车头。
门一开，短发大姐立马吆喝着：“上车啊！龙岗站的同志们，火车到站啦！”
火车上的列车员是个国字脸大叔，他朝着短发大姐打了个招呼后，也跟着吆喝了一遍, 只不过他是朝着车里的人喊：“同志们注意，龙岗到了啊，要下车的赶快了！”
俩人轮番吆喝, 里面乘车的人挨着挨着从窄楼梯上下来。
少部分人比较体面。
他们大多戴着眼镜, 穿着干干净净的灰色棉袄, 戴着小毡帽和毛线围巾，下车时, 一手抓着火车侧面的扶手，另一只手拎着木头箱子，然后一步一个台阶往下迈。
这些人下了车，路过黎今颖这一块时，还会和两个男人打声招呼，“黎书记去省城啊？”，“聂同志也去啊？”，寒暄结束后，才哈着白气跺着脚往外走。
看样子是都在县里办公室见过的老熟人。
大部分人就没这么体面了。
他们身上的冬衣外套都没几块完整的料子，都是拿补丁一个一个缝上去的，就更别提什么帽子围巾披肩了，能有个护耳朵的毛毡都算是不错的。
他们拽着火车栏杆，刷的一声就往下梭，紧接着，腾的一声就落了地，然后拍拍手上残留的煤渣印子，驮着包裹离开。
等到这批人走得差不多了，火车上的列车员就开始一个一个乘客的往上拽。
混乱时分，黎今颖耳朵边上不断响起：
“使把劲儿啊！你别扒拉他！”
“你抓紧我啊，脚上踩住！”
“诶对对，好嘞！下一个！”
等到他们两家人上车时，聂浚北第一个往上冲，两下就踩上了台阶，回头准备帮聂涛把胡婉笙一起拽上去。
轮到黎今颖时，她正准备学者聂浚北的模样往前蹦跶，就被黎志兴一把举起。
黎今颖：干嘛突然举高高？
“老聂，帮我把闺女抱上去呗！”，黎志兴轻飘飘地就把黎今颖送到了男主角手上，“好嘞，我空出手再把肖蓉给弄上来。”
于是，黎今颖全程都没碰到过台阶或是栏杆，直接被平移托举到了火车上。
两家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了车后，又花了不少时间找座位坐下。火车过道上全是人和行李，座椅是木质的，前后的间距很窄，下脚都不太容易。
他们从龙岗到省城路途不算长，即便两家的级别都够资格买卧铺票，也没有去专门开介绍信，统一买的硬座票对付。
这个年代的硬座票和现代的并不一样，没有实名制，也没有座位号，基本上可以当站票处理，能不能找到一块风水宝地歇歇脚，全靠运气。
黎今颖他们今天运气不错。
这趟火车估计是才运完煤炭顺道加了几节载人车厢，搭车的人并不算太多，费了些功夫后，他们总算是找了个能落脚歇一歇的地盘。
黎今颖这才知道，肖蓉箱子里带的那些破布软垫到底是干嘛用的？
——坐地上垫屁股的。
不然就得坐在黑漆漆的、不知道承载过什么工业废料的地板上。
坐下喘了口气后，黎今颖得出空关心一下隔壁脆皮一家的情况。
先是聂浚北。
刚才他被黎今颖给撞倒，结结实实撞到了水泥地上，膝盖摔出了淤青，肩膀和右脸也都擦破了皮，叠加他之前在学校打架时折腾出来的伤口，现在浑身想要找一块干净皮肤还真有点困难。
不过聂浚北倒是乐观，他刚才被黎今颖压在身下，愣是一声不吭，眼泪都没掉一粒，哪里有一丁点未成年小屁孩的模样。
甚至在上车落座后，他还安慰黎今颖：“我真没事儿，你别往心里去。”
黎今颖能说什么？
她没办法做到嬉皮笑脸，只能回以一个愧疚的尬笑，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是胡婉笙。
两家人都很贴心，把火车上靠着窗户且略微宽敞的亮堂地让给了黎今颖和胡婉笙两个特级病号。
胡婉笙就坐在黎今颖对面。
她瘦得很厉害，比起黎今颖上次见她时的模样，胡婉笙的双颊往内又陷进几厘米，颧骨就像两座小山丘似的突在那里。
胡婉笙害怕传染给别人，用一层碎花方巾把鼻子和嘴巴给捂住。
红红绿绿的方巾把她本就苍白的脸，衬托得有些发黑青，整个人看上去日薄西山。
“婉笙阿姨，你……”
黎今颖说了两句安慰的话，瞬间淹没在列车嘈杂的人声与轰鸣声中，并没有传递到胡婉笙耳边。
这个病情可不容乐观。
黎今颖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天空，只希望这列火车能够快一些，再快一些，能快过小说里即将到来的剧情杀，让她这只蝴蝶再扑腾一会儿。
五个多小时的车程里，黎今颖一直没有睡。
她生怕一个不留神，胡婉笙就断气了。
幸好，等他们下车后，胡婉笙还喘着气儿，甚至还在跨进招待所门槛时，俯下身子和黎今颖说了句话：“今颖……我没事，别担心。”
黎今颖听见，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胡婉笙一脸煞白，毫无生气。
她心里一凉。
——不会就这几天了吧？
也不知道省城医院的医疗水平到底如何。
她只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直到一家人入住招待所的小房间后，黎今颖都还放心不下隔壁房间住着的女主角，整个小脸愁成一团。
肖蓉敏锐发现了女儿的情绪，坐在床边挨着她，安慰道：“婉笙阿姨吉人自有天相，她会好起来的，今颖你也要快点儿好起来！”
“嗯”，黎今颖点了点脑袋。
肖蓉放心后，给黎志兴打了个眼神，让他从箱子里拿出几张钞票，似乎是想要拿去给隔壁。
黎志兴办妥当后，又给肖蓉点了下头，指了指门外，然后又点了点头。
肖蓉接收到信号，转头帮黎今颖盖上棉被，嘱咐道：“今颖，你在房间里乖乖等爸爸妈妈好不好？我们去隔壁看看弟弟，顺便去街上买点儿吃的，你睡一觉，很快我们就回来。”
黎今颖这才明白。
父母这是去替她擦屁股，赔偿隔壁小男孩的精神及身体损失费去了。
第27章 X线机
省城医院听上去不得了, 实际上就在招待所隔两条街的位置，旁边就是卖中药的老字号铺子。
比起龙岗卫生院的两层砖瓦楼，省医院的规模还是要高级不少, 规整的两栋四方拐角楼，一栋三层高，一栋四层高, 听说是省里做示范时建的水泥砖混楼，连苏联人都有参与。
从招待所走到省医院的路上，黎今颖四处张望的目光就没停下来过。
这里不像边远小镇路边还有农田, 虽然赶不上现代化都市, 但相对规整的街道明显要更有城市气息。
“行, 那咱们就在这儿分开？老聂, 你一个人能行不？要不老婆你去帮帮他们？我带女儿去儿科。”
走到省医院门口，黎志兴转头对跟在后面的一家人如此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