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在她父母看来,聂家父子这次去了西北,这辈子大家也不会再见面了。
黎今颖攥着粮票,快步迎着月光走到了隔壁,垫着脚敲了敲隔壁的木门。
意外的是,来应门的是聂浚北,并不是理论上应该正在忙活照顾独子的聂涛。
聂浚北小心翼翼开了门,见到是她,卸下了防备,问了句:“怎么了?我爸睡了,我出来和你说。”
黎今颖有些没反应过来。
——睡了?这么早就睡了?
——哥们儿你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远行西域戈壁了,真的可以睡得着吗?
聂浚北微微合上木门后,转身对上黎今颖有些疑惑的目光,大致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他开口解释道:“我爸快三天没合过眼了,我妈走后,他就一直没睡过,今天才终于熬不住,倒了下去……对了,你找我是做什么?”
黎今颖若有所思晃了晃头。
她抽出手里珍贵的全国有票,一把塞到聂浚北的上衣左上角兜里。
黎今颖:“你拿着吧,这是我妈妈给你们准备的,路上万一有什么事儿,也能先应付应付。”
聂浚北还想客气一番:“不用了,肖老师已经给我们家准备太多东西了,我们不能收。”
他又从兜里把票拿出来。
黎今颖可不听这些。
她猜测小家伙对即将面对的生活没有概念,才能说出如此客套的话,赶紧又捏着他的手塞了回去,还不忘帮他扣上纽扣。
聂浚北:……
黎今颖压根没注意到小男孩因为耳朵红起来而闪躲的目光,自顾自地说:“你就当是买那些书的费用吧,别再塞回来了,好好用,要派上用场。”
她一板一眼地咬字,说得很认真,瞳仁在月光下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聂浚北愣了愣,没再拒绝。
但是两人之间客套的氛围才刚刚平静了几秒,聂浚北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交代了一句:“我还有东西给你,你先别回家。”
还未来得及追问,聂浚北就跑得没影了。
隔了大概两分钟,黎今颖已经开始冻得在走廊上跺脚时,聂浚北抱着一堆东西从家门背后钻出来。
他把这一堆瓶瓶罐罐的家当全部塞给了黎今颖,有还未开封过的家化雅霜牌雪花膏,黄色包装上画着一朵鲜艳的牡丹花;有那两个她见过的玉兰花款式的热水袋;甚至还有一个绿色丝绒款式的绣花荷包,里面似乎还装着东西。
这些一看就是胡婉笙的东西。
黎今颖懵了:“你干嘛?你留着啊!”
聂浚北摇摇头:“我们家里都是男丁怎么用?况且,我爸见了也伤心。”
黎今颖还是觉得不合适,特别是当她从绿色丝绒荷包里翻出一对珍珠耳环时,更加不敢接了。
黎今颖:“怎么还有这个?”
她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也不敢大声张扬手里的珠宝是什么款式,赶紧把珍珠耳环又收了回去,塞给了聂浚北。
聂浚北这才反应过来她在害怕什么。
明白之后,他也没强行塞回去,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我不是故意想害你……”
黎今颖当然明白他的心意。
她点头,竖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知道,你揣着吧,路上以不变应万变,说不定以后能换个馒头呢?”
最后,黎今颖只留下了那对暖手袋中的一个,连带着另外成对的那个和其他瓶瓶罐罐全部还给了聂浚北。
黎今颖:“你都收回去吧,我就要这一个就行了,我会好好爱惜它的,你放心。”
聂浚北:“嗯,我知道。”
他又揣着东西蹑手蹑脚回了屋,等到他放好东西出来后,黎今颖已经站累了,索性蹲在他家外面的墙壁边上。
聂浚北再次出来后,见到她这幅姿势,也跟着靠着墙蹲了下来。
今天似乎是农历的十四号。
月亮已经圆成了一个大饼,肉眼几乎见不到淹没在乌云与黑夜中的缺口。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除了楼下有几户小厨房传来细微的刷锅声与院里两三个小孩的嬉闹声外,要比早晨安静了不少。
黎今颖转过头,随口朝身边的小男孩问了一句:“以后还回来吗?”
聂浚北摇头,如实说:“不知道。”
黎今颖追问:“如果有机会呢,还想回到这里吗?到时候说不定连这座家属楼都已经不见了。”
聂浚北没想那么远,他就是单纯的不知道。
他不知道未来自己的家会在哪里。
也不知道这一去西北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
他不知道去了西北后,之后隔一段时间政策变了,他又要搬家去哪里,西南大山?边境海岛?
聂浚北很迷茫。
他不明白他还有没有未来。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压得他小小的身子喘不上气来,只能瞎找一个话题赶紧转移。
于是,聂浚北选择了最错误的那个。
聂浚北:“我听说你有个未婚夫,你知道吗?”
黎今颖懵了。
要不是聂浚北提了这一嘴,她自己都快忘了,书里面傻大妞的确是有过一任未婚夫的,但是作者交代的笔墨并不多,没有仔细展开,只提了提家世似乎是龙岗数一数二的水平。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那个从未谋面的小子家里似乎还挺有背景——所以才看不上傻大妞,早早就把她这个累赘给甩开了。
黎今颖也只能跟着答:“好像是吧,我也没见过他,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聂浚北不解。
他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还专门去公社学校里偷偷找到了邻居姑娘这位神秘的未婚夫,是一个挺开朗活泼的男生,虽然有些潜在的势利眼倾向,但总体上也不像是什么大恶人。
——反正,性格和他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黎今颖想到原书里的暴发户描写,几乎凭借着她的多年小说阅读经历,把前·未婚夫的人设完善出来了——油嘴滑舌,见色忘义,仗势欺人。
聂浚北犹豫了半晌,还是追问:“你没见过他,怎么就确定自己不喜欢他了?”
刚问出嘴,聂浚北心里已经有些后悔。
怎么想也知道,如果黎今颖未来真的遇见了那位传说中的钢厂未婚夫,怎么会不喜欢?
出身好,家世好,为人或许也算是幽默。
不就是母亲以前在沿海看的那些画本子里最常出现的优渥公子哥吗?
聂浚北刚想说,我不该问,就被黎今颖打断。
黎今颖倒也没想那么多。
她想着聂浚北现在才多少岁,小孩子的疑问随便敷衍敷衍就是了。
——多年后,她会为她此时的行为付出代价。
黎今颖应付道:“哦,因为我喜欢安静的美男子,他话太多了,听起来就很吵。”
她脑子里还肯定了自己好几次。
小孩子嘛,咋咋哇哇的,可不就是吵嘛!
更何况,她的重点的确是真实的心声啊!
——要美男子!
美!好看!帅气才是第一要义。
颜值永远是她这位颜狗的永动生产力。
此时此刻,月光下的聂浚北听了她的解释,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要安静啊……
第39章 离开
第二天清晨六点, 县委组织的欢送队伍就已经来到卫生院了。
他们是自发来祝贺劳动改造的龙岗百姓,有的带着锣和鼓,有的带着提前用纸折好的小红花, 刚送完一波钢厂的去火车站,驾驶着拖拉机就来了家属院。
聂浚北一宿没睡。
自从母亲离世后,父亲的心气就彻底被磨没了, 恍如一具行尸走肉般游荡着,每天抱着骨灰盒喃喃自语,说累了就开始哭, 哭累了就睡, 如此往复循环。
他从卧室出来, 走到客厅的沙发前, 叫醒聂涛:“爸,接人的车来了,我们得走了。”
聂涛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清醒后,眼神空洞地应了一声:“……嗯。”
早晨的龙岗天还未亮透,黑暗又阴冷。
楼下敲锣打鼓的欢送声音越来越闹腾了,偶尔传出嚓片声,惊得人群一阵又一阵的叽喳。
聂浚北的心里却始终惶惶然。
楼下负责联络的人已经上了楼, 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矮小中年男人,他敲响聂涛家的门,喊到:“火车不会等人的, 赶紧收拾收拾出发了。”
聂涛打开门, 先按流程核对身份信息。
联络人对了一下笔记本上的人名, 又对了下聂涛在县委开出的证明信,点头道:“上车吧, 你的行李就放楼下敞篷卡车里,一会儿他们会帮你弄到火车上的,你手里拿的这个是什么?”
他指的是聂涛手里的骨灰盒。
聂涛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联络人脾气有点急,正准备发作,就见到聂涛身后钻出一个带着毛线帽的冷面男孩。
聂浚北替父亲解释:“这是我妈妈,她前两天刚走,我爸想把她带着,可以吗?”
联络人不是阎罗王转世,他也有亲友有妻儿,倒不至于一口回绝。
联络人:“你等一下啊,我看看……”
他翻了翻身上随身携带的文件稿纸,捻了点口水翻页,用一根手指指着文字,找了许久,也没找到禁止携带骨灰盒的规定。
联络人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做这个恶人,指了指楼下:“带着吧,你路上小心点儿,要是摔了砸了可就真没办法了。”
聂涛一手抱着盒子,一手拎着那只看上去就名贵的牛皮行李箱,一跛一跛往门外走。
聂浚北跟在后边,犹豫了半秒要不要关门。
最后,他还是将大门敞开,露出空荡又颓败的室内客厅,毫无生机,毫无人气。
肖蓉听到隔壁传来声音,开了门,正巧撞见联络人带着父子俩下楼。
联络人是隔壁县来的,并不认识她,说了句:“别搁这儿瞎看啊,该干嘛干嘛,一会儿耽误火车了。”
肖蓉心里有些不爽,嘴上还是答:“是是是,我不打扰同志你们工作。”
联络人点点下巴,闷声不吭,跟在跛脚的聂涛后边,先一步下了楼。
聂浚北拖着一个快要比他人还高的编织袋走在最后面,路过肖蓉面前时,放缓了脚步。
他抿着嘴,郑重地给肖蓉鞠了个躬。
聂浚北:“谢谢肖老师,您和黎叔叔……保重。”
语毕,聂浚北转头去寻编织袋的抓手,眼神却不由自主飘向肖蓉身后。
聂浚北:“……”
——人呢?不是说要来送我的吗?
聂浚北已经尽量拖住时间,缓缓伸手握住编织袋的一角,还是没等到他想见的小伙伴。
聂浚北:“……”
——小骗子。
肖蓉一眼就看出他在找什么,赶紧朝着身后喊了一声:“颖颖,穿好衣服了吗?浚北要走了,快点!”
不远处传来一声童音:“来了!等等我!”
黎今颖好几天没睡好,生物钟早就被打乱了,今早差点就起床失败。
要不是楼下锣鼓喧天,她怕是要一觉睡到日晒三竿才能苏醒。
楼下院子传来联络人催促的声音:“楼上的搞快点!你们几个去帮那小孩看看,是不是行李太沉了拿不了……”
黎今颖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家门口,连棉袄都没来得及扣,才终于赶在楼下来人之前,见到了她这位即将离开的青梅竹马。
聂浚北看上去就跟南美难民电影里那些可怜八交的孤童似的,拽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线条编织袋,穿着灰不溜秋的破棉袄。
但他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不像他爸聂涛,一副不想活了的死样。
聂浚北站在门口看着她。
无言。
黎今颖靠着肖蓉站着,嘴里哈着白气。
也不知道说什么。
楼下联络人很快带着人走到了楼道,一群人踏踏踏的脚步声回响在耳边,越来越近。
肖蓉对催促的声音听得很清楚,有些急了,赶紧催促两个小朋友:“颖颖,浚北得走了,和他说再见吧。”
黎今颖用牙齿咬了下嘴唇,没吱声。
她也不知道两人还能不能见面。
聂浚北已经见到了他在龙岗唯一的朋友,没了遗憾,故作坚强之态,学着小大人那一套,扬了扬下巴,说出了他的祝福。
“再见,以后别生病了。”
黎今颖听见小男孩的这声祝愿,又听见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也来不及思考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三月的寒风打在脸上,突如其来的孤独与无力席卷而来。
黎今颖:“再见,好好活下去。”
她这句话是伏在聂浚北耳边说的,声音小到说出口就消失在风中,连肖蓉都没听见。
聂浚北一愣。
他明显听见了。
“你还在干嘛呢!赶紧走啊!楼下一群人等着你呢,你这编织袋里放啥了?咋这么沉!”
乌泱泱几个人上了楼,两步走到他们跟前,一个壮汉扛起聂浚北的行李就走。
肖蓉赶紧把黎今颖推回家里,护在身后,嘴上帮着解围:“小孩嘛,一起长大的情谊,有点舍不得!”
领头的壮汉哪儿懂这些,他的拖拉机还在楼下烧着油呢,再磨蹭一会儿就得熄火了。